长春宫词

　　微微一阵水声和花叶摇曳的簌簌声，从荷花荷叶深处荡出了一叶轻舟，舟上一个内侍站在船头撑船，船尾只坐了一个女子。这女子披着一件珍珠色轻衫纱衣，头上松松地绾了个髻，插了一支白玉簪，只是她背对着岸边，看不清容颜，单只看背影，已经觉得风姿如玉，将满湖荷花的颜色都夺了去。
　　纤尘暗道：“不知这女子是什么人，若说是宫中的娘娘小主，却没有合乎身份的妆饰，若说是宫女，只看她身上的轻衫原是罗纨冰绡所制，价值千金，绝非寻常宫女所能穿用的。”
　　轻舟从湖面静静地划过去，那女子并未转过头来，目光只是落在烟波深处，口中轻轻又唱起一支悠扬婉转的江南采莲小调。这舟渐去渐远，一个盘旋，又向太液池深处划去。
　　就在这一个回旋之间，纤尘已经看见了这白衣轻衫女子的侧脸，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仍觉得这女子风神之美，是自己平生仅见。
　　眼望着这轻舟消失在烟波浩淼间，荷叶荷花深处，纤尘这才转过头来，疑惑地问：“这是什么人？”
　　澜月见左右无人，这才低声道：“小主不知道吗？这是淑妃娘娘。”
　　“淑妃娘娘没有随驾去玉华宫吗？”
　　“并没有。淑妃娘娘一向身子弱，又爱静，皇上对她也是格外迁就，因此每年玉华宫避暑，只是偶尔去，常年倒只是在莲华宫中，也不大与人来往。”
　　纤尘目注淑妃泛舟远去的方向，道：“看来皇上对淑妃娘娘果然是额外恩宠，刚才我听到到这歌声，真是吃惊不小，还道谁有这么大胆，敢在宫中唱这样幽怨的曲子。”
　　澜月踌躇着道：“淑妃娘娘倒也不是因为倚仗皇上对她的宠爱。”
　　纤尘摇了摇头：“我并不是说淑妃娘娘恃宠生骄，只是她曾经离乱，自然和那些养尊处优，却要唱些故作哀怨、惹人生怜的曲子的人不同。”
　　澜月点头道：“许正是小主说的缘故，所以连太后娘娘也不大管淑妃娘娘，皇后娘娘就更乐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了。淑妃娘娘虽然在宫中日久，后宫里面除了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位份最高也就是她了，也有个协理六宫的名头，可是平日里却都不怎么见人的。”
　　纤尘忽然又想起一事，不由得笑道：“我只是奇怪，都说宇文昭仪艳冠六宫，怎么我瞧着这紫宸宫里面第一美人倒应该是淑妃娘娘呢？刚才只是这么匆匆一瞥，已经觉得是天仙化人。”
　　澜月道：“淑妃娘娘的母妃，是从前南朝的潘贵妃，潘贵妃当年艳绝江南。”
　　纤尘点头道：“这个我倒也听说过。”
　　纤尘一面思忖，一面站起身来，道：“景致我也看得够了，咱们回去罢。”
　　主仆三人一路回转到长春宫来，如常用膳休息，打发时日，一晚无话。
　　第二日一早，纤尘携了碧玉笛，打算出门。
　　见澜月赶上来服侍，纤尘笑道：“我不过是出门走走，都是熟惯了的路，现今宫里面留的人少，也不担心冲撞到谁，你们白跟着，倒让我逍遥些时候。”
　　澜月无法，只得同意了。
　　纤尘一路穿花拂柳，又来到太液池畔，就在昨日坐了的那块大石上又坐下，横笛在唇边，缓缓吹起一支《芙蓉赋》。初时还留意着藕花深处，可是吹着吹着，就将眼前的一切都忘记了，心里只反复默念着“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
　　秀色粉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
　　这不就是无数宫中女子的写照吗？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无论怎样的绝世容颜，都不过是锁在深宫，寂寞一世罢了。难道，自己也会如此？
　　一曲吹罢，纤尘犹自怔怔地出神，全忘了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太液池畔。
　　忽然只听得身后有人拊掌笑道：“好一个‘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只这一段就罢了。”
　　纤尘一惊，几乎要从大石上失足掉落水中，幸好她家学渊源，祖父是开国元勋，父兄俱是弓马娴熟、武艺高强，她多少也跟着学了些，及时把握住平衡，这才回过头来。
　　身后不远处的柳树旁，正站着两个人。
　　当先一人，一身银白色箭袖袍服，掺金丝的银线密密地滚了袖口衣角，当胸是五爪金龙图案刺绣纹样，束着素白簪缨银翅冠，双眉斜飞入鬓，目若朗星，此时唇边带着温和笑意，一双眼睛里也含着笑意，令人见了便觉得如沐春风。
　　另一人站得稍后，却被垂垂如绿玉丝绦的柳枝半遮住，看不清面目，只是依稀辨得身上月白的衣衫，制式与前面那人相似。
　　纤尘见这二人衣着气度，年纪举止，心念如同电转，脸上却镇定自若，没露出分毫，只是向前走了几步，敛衽施礼道：“见过晋陵王，见过临川王。”
　　前面这穿了一身银白袍服的人似是微微一怔，还未说什么，后面那人却走上前几步，笑道：“你怎么知道本王是晋陵王呢？”他眉宇之间的神情似全没将天下的事放在心上，唇角的笑容犹自带着三分恣意不羁。
　　纤尘从容答道：“临川王爷说笑了。普天之下谁人不知，晋陵王宽和仁厚、礼贤下士，临川王诗酒风流、自在逍遥，堪称‘皇家双璧’。”
　　临川王夏元昭放声大笑道：“好一个‘双璧’，只是听来却不似赞扬的话。五哥，你听说过吗？”
　　晋陵王夏元舒含笑摇了摇头。
　　临川王上下打量纤尘：“你是服侍哪位娘娘的？可是娘娘跟着皇兄去玉华宫避暑，自己躲了来这里吹笛子？”
　　纤尘淡淡地道：“嫔妾长春宫才人江氏。”
　　晋陵王和临川王齐齐地一怔。
　　晋陵王收敛了笑容，抱拳道：“原来是长春宫的江才人，小王有礼了。”
　　临川王一扬眉，仍在打量纤尘。
　　纤尘眉头不为人察觉地微微一蹙，道：“嫔妾还有事，请二位王爷恕嫔妾失礼了。”
　　言罢，也不待晋陵王和临川王有什么言语表示，她已经沿着太液池畔去了。
　　纤尘走出好远，心中仍在懊恼。
　　自己原是在太液池畔等候淑妃娘娘泛舟而来的，怎么淑妃没等到，却偏偏遇到晋陵王和临川王呢？晋陵王温柔和煦，从容有礼，倒还罢了，那临川王言语放肆，目光灼灼，实在是可恶。
　　又走出一段，纤尘终于慢慢放缓脚步，不由得自嘲地一笑。
　　自己究竟是因为临川王的放诞无礼而生气呢，还是由于两位王爷开始时都将自己当做了宫女，只因为有宠的娘娘小主都已随驾去了玉华宫？
　　她叹了一口气，抬眼看去，这才发觉原来自己一直是沿着太液池畔青石铺就的甬道而行，因此虽然走出这么远，眼前仍是接天莲叶，映日荷花。朵朵荷花亭亭玉立，娇姿妍态之外，别有一番傲骨仙姿。
　　纤尘看了半晌，暗暗叹息。这两日来自己虽然都对着满池荷花许久，可是心中一直未停了筹谋，眼中所见却全未进心里去，竟辜负了这波精水华。
　　一念及此，再加上心中又有些感慨，纤尘不知不觉横笛在唇畔，也未细想自己吹的是什么，心意却只在眼前的碧波美景，不知不觉之间竟已吹了一支曲子出来。
　　笛曲的余音尚未落，一叶轻舟已经从藕花深处荡了出来。这一回淑妃并未像昨日一般背坐在船尾，却是站在船头，向这边望来，身畔还跟了个穿着淡碧色衫子的侍女。
　　待到轻舟靠岸，撑船的内侍先下了来，将这小舟在岸边的柳树上系了，然后那碧衫侍女下了来，再伸手将淑妃扶了上岸。
　　那侍女向纤尘福了一福，道：“这位姑娘请了，不知姑娘是哪一宫的？又是从何处学得刚才那一支《叹江南》的曲子？”
　　纤尘先向淑妃施礼道：“嫔妾长春宫才人江氏，见过淑妃娘娘。”
　　那个碧衫侍女本来见纤尘衣饰寻常，还以为她只是一个宫女，却没料到原来是一位才人小主，连忙施礼道：“奴婢莲华宫水芝，见过才人小主。”
　　纤尘笑道：“水芝姑娘不必多礼。刚才水芝姑娘见问，好教姑娘得知，那支曲子是我的一位故人曾经吹过的，因为实在好听，我也向他讨教过。”
　　水芝回头看了一眼淑妃，似是要讨娘娘的示下，看还有什么要问眼前的这位小主。
　　却见淑妃看也没有看她，双目只是盯在纤尘手中的玉笛上，唇边似要绽出一朵笑容来，目中却泫然欲泣。
　　不待水芝说什么，淑妃已经上前走了几步，向纤尘问道：“请问才人，这支玉笛是从何而来？”
　　听淑妃这样问，纤尘并未惊讶，只是答道：“回娘娘的话，这支玉笛也是嫔妾适才所说的那位故人所赠。”
　　淑妃双目微合，纤纤素手抚在胸口上，长长叹了一声，虽是叹息，却似带着两分欣慰之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