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淑妃张开双目，柔声向纤尘道：“不知才人能否拨冗去莲华宫一坐？”
　　纤尘点头道：“听凭淑妃娘娘吩咐。”
　　淑妃由水芝扶着，当先上了船。
　　水芝回身又要扶纤尘，纤尘一笑，道：“不劳水芝姑娘了。”轻轻拎起裙子一角，已经登上了船。
　　内侍收了系船的绳子，站在船头拿起长篙一撑，小舟已经离了岸。
　　小舟从密密的荷花荷叶中穿过，行不了多远，眼前忽然一亮，原来穿过岸边繁密的莲丛，太液池深处仍是一片水光天色，远远近近仍有些艳红粉白的荷蕊，但却不像岸边那样满目只有荷叶荷花，反倒觉得疏密有致，点缀得宜。
　　淑妃幽幽一叹，向纤尘道：“有劳才人，能否将那《叹江南》再吹奏一番？”
　　纤尘点了点头，横笛又吹了起来。淑妃轻启朱唇，伴着那曲子低声唱道：“谁把西湖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
　　曲调轻柔婉转之下掩映着淡淡的哀愁。
　　纤尘眼前是这碧波无尽，花叶扶疏的江南景致，身畔是风华绝代的江南美人，忽然之间，她已经明白写这曲子的人提笔之际是何等的情怀，吹这曲调、唱这曲子的人又是如何的心境。
　　曲歌渐歇，一时间无人言语，耳畔只听得轻舟破水的哗哗声。不多时，小舟已经划到太液池的一段岸边，遥遥只见一座宫殿临水而建。在岸边单单建了一个小小的码头，看似专为泊船之用。
　　内侍将船靠了岸，水芝扶了淑妃下船，纤尘随后而行。从这泊船之处建有一条细细的甬路，直通到那宫院里面去。绕过一丛木芙蓉，眼前豁然开朗，只见院中凿了一个池子，池中单种着各色异种莲花，有粉紫不过拳头般大小的睡莲，也有如同玲珑碧玉雕成的翠莲，中间一条汉白玉栏杆围着的小路从池上穿过，通向对面精巧的宫室。
　　纤尘随着淑妃进了莲华宫，一路上只觉得静悄悄的，除了那撑船的内侍和水芝之外，只见二三个宫女内侍往来，并不像其他娘娘宫中那样往来服侍的人众多。可是宫中陈设，却远在普通宫室之上，从桌椅屏风，至搁架隔断，镂空雕花俱都做成荷叶莲花图案，虽是装饰木制的，那莲花却朵朵纤妍，姿态也各不相同，或含苞待放，或莲瓣卷舒，端的精巧无比。
　　淑妃请纤尘落座，另有一个穿一件淡青色衫子的丫头捧上茶来。
　　淑妃轻轻笑道：“我这里人少，这几个丫头还都是我从前在南边带过来的。”
　　纤尘谢过茶，轻轻啜一口，只觉得入口清淡，徐徐方觉沁人心脾。
　　淑妃目光落在纤尘放在一旁的玉笛上，忽然道：“才人可否将这玉笛借我一观？”
　　纤尘捧了玉笛，双手递于淑妃：“娘娘请看。”
　　淑妃接过，摩挲着，玉指从一端轻轻滑过至另一端。
　　纤尘刚要问，却见从淑妃颊上忽然滑下一滴水珠，直落到地上。纤尘只装作没有看见，低着头欣赏铺地的青石上镌出来的细细缠枝并蒂莲花图样。
　　好一会儿，淑妃方向纤尘问道：“请问才人，这玉笛的旧主现在可还好吗？”
　　她殷殷询问着，话语声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纤尘道：“回禀娘娘，陈公子一切安好。”
　　“陈公子？”淑妃一怔，随即心下又了然，低叹道：“姓陈也是对的。不知这位陈公子现在何处？”
　　纤尘便细细地将自己与陈钰相识相交的经过一一说了，直说到自己入宫的前一晚，二人相见，陈钰将这玉笛赠与自己。
　　淑妃一边听一边不时问上几句，不住地流泪，到后来哭得直如梨花带雨一般。
　　水芝在一旁含泪劝道：“这么多年，娘娘终于有了少……公子的消息，该高兴才是，怎么反倒伤心落泪呢。”
　　淑妃握着帕子，泣道：“我原以为这些年来都没有他的消息，他是在乱军之中丢了性命也未可知，谁料今日里才知道他还好好的，而且长大成人，还出落得一表人才。我就算立时死了，也是无憾的，在地下也能有面目去见母妃了。”
　　淑妃一边说着，一边更是泪如雨下，两个侍女也在一旁陪着垂泪。
　　纤尘心中早有两分知觉，所以此时也并不如何惊讶，只是见淑妃哭得伤心，想起与陈钰结识的情谊，又触动她思念宫外父母亲人的心肠，不由得也落下几点泪来。
　　淑妃哭罢多时，站起身，走到纤尘面前，敛衽施礼。
　　纤尘连忙站起身，回礼道：“淑妃娘娘折杀嫔妾了。”
　　淑妃握住她的手，道：“妹妹能为我带来他的消息，就是我的大恩人，我无论怎样谢妹妹，都是不为过的。既然我比妹妹大着几岁，如果妹妹不弃，就称我一声姐姐罢。”
　　纤尘依言笑道：“姐姐。”
　　两人又落座，淑妃道：“也是做姐姐的疏忽了，这半日，还没问妹妹的名姓。”
　　纤尘道：“妹妹姓江，小字纤尘，现居长春宫，封号是一个‘慧’字。”
　　淑妃点头道：“姐姐我姓秦，名字是慕莲。”
　　纤尘这才明白为何这宫殿名为莲华宫，处处又都以莲花莲叶作装饰。
　　淑妃略一沉吟，唇边的笑容带了一丝微微的苦涩之意：“或许纤尘妹妹你也知晓，我本是出身在南秦。”
　　纤尘道：“姐姐是金枝玉叶，因此这莲华宫处处与别不同，彰显姐姐的身份。”
　　淑妃凝视她，叹道：“纤尘妹妹果然聪慧伶俐，难怪阿钰看重你。只是不知他怎么舍得让你就这样进宫来？”
　　纤尘一怔，连忙道：“姐姐误会了，我和陈大哥只是谈得来的朋友而已。”
　　淑妃看了她半晌，又看向那碧玉笛，叹息着道：“纤尘妹妹可知道这玉笛的来历？”
　　见纤尘摇了摇头，淑妃轻轻一笑，低声吟道：“‘丽宇芳林对高阁，新装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花开花落不长久，落红满地归寂中。’”
　　纤尘眉尖微微一蹙，道：“妹妹虽然才疏学浅，却也似乎听过这首诗，这好像是……炀公所作？”
　　淑妃轻轻点了点头，道：“妹妹说得不错，这是我父王昔年身为南秦后主时，在建康宫中根据古调为我母妃所作的《玉树□□花》，后来虽被称为亡国的靡靡之音，当时却深为我母妃所钟爱，时时用父王赐给她的玉笛吹奏，又有歌姬相和而歌。”
　　（注：《玉树□□花》为南陈后主陈叔宝所作，描写后宫之中的盛景。末两句写盛景之后的凋落，被视为不详，因此被后世称为靡靡亡国之音。）
　　纤尘道：“潘贵妃歌舞冠绝江南，妹妹也有所耳闻。”
　　淑妃黯然一笑：“因为爱极父王填的这古曲词，母妃就以‘玉树流光’为这玉笛命名。阿钰幼时淘气，母妃又疼爱他，一直留在身边亲自教养，他七岁那年缠着母妃要学吹笛，母妃才将玉笛给他吹了。”
　　纤尘这才明白这玉笛竟然有这样的来历，心中不由更加感念陈钰赠笛的拳拳之情。
　　淑妃语音低迴：“国破之日，建康宫中一片大乱，混乱之中，我也失了阿钰的消息，从此也再没见过这‘玉树流光’笛。”
　　纤尘叹道：“妹妹并不知这玉笛来历竟然是如此。既然这本是姐姐家中之物，就该还了姐姐才是，还请姐姐收下。”
　　淑妃摇了摇头，双手将玉笛递还给纤尘：“妹妹的笛吹得甚好，我听着就仿佛又回到幼时的江南，躺在母妃的卧榻上，听她吹奏一般。更何况这是阿钰给你的，是他的一片心意，妹妹该当好自珍惜。”
　　纤尘连忙道：“陈大哥如此深情厚谊，妹妹感激不尽，不过想来陈大哥也不过是将我就当做亲妹子一般。妹妹与陈大哥从来谈文论曲，没有过半丝逾矩，妹妹临入宫那晚，陈大哥也是只有祝福而已。”
　　淑妃低下头叹道：“或许真是如妹妹所说罢。想不到我秦家竟然真出了一位爱江山不爱美人之人，实实是异数。”
　　纤尘听淑妃这么说，仿佛牵动了心中的某处，可是一时之间又想不出究竟有哪里不对。
　　淑妃抬起头来，道：“无论如何，你总是阿钰珍视的人，那自然也就是我要珍视爱护的人。我在这紫宸宫中多年，虽然一向对宫中的事不闻不问，不大与人来往，但是今后必尽我的力护着你。”
　　纤尘点头道：“多谢姐姐。但是妹妹并不想让姐姐倾力相护，落在有心人眼里，不免又要起疑心了。姐姐一向在宫中不争宠、不争斗，因此才有今日超然的地位，妹妹不想因为自己的缘故，连累了姐姐。”
　　淑妃凝视她半晌，方道：“刚才我还说要相护于你，可知我竟是错了。妹妹小小年纪已经有这等心胸见识，日后原该是我要借妹妹的庇护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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