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采薇倒被她看得不自在起来，转过头去，从桃叶手里取过提盒，道：“既是来看妹妹，也没有空手来的道理。不过我若是拿了绸缎珠宝，倒是把妹妹看轻了，因此只带了两样点心来，是我亲手做的，给妹妹尝尝。”
　　说着，打开提盒，取出一碟新蒸的藕粉桂花糖糕，和一碟松仁鹅油卷。
　　纤尘笑道：“姐姐的这份心意倒是比别的什么都要贵重呢。”
　　纤尘拈起一块桂花糖糕，咬了一口，只觉得松软清甜，入口即化，更兼淡淡的桂花香气萦绕在口舌之间，不由得赞道：“姐姐真是好手艺。”
　　采薇轻轻叹道：“我不及妹妹心思敏捷，也不擅长歌舞器乐，不过就是做两样点心罢了。”
　　纤尘笑道：“歌舞器乐纵然好，也不及姐姐的点心贴心暖意啊。”
　　纤尘忽然又想起一事，问道：“那一日后来谨婕妤可有再难为姐姐吗？”
　　采薇摇了摇头，道：“不曾。”
　　桃叶忍不住冷笑道：“小主又获圣宠，谨婕妤纵然是再眼红，也不敢轻易得罪了小主，现在不定气成了什么样子呢。”
　　采薇瞪了她一眼：“就你这丫头多嘴。”
　　纤尘微微一笑，道：“无论谨婕妤怎样不得宠，她毕竟是皇长子的生母，姐姐不和她计较也好。”
　　采薇叹道：“我不过是入宫不久的一个小小的美人，如何能和婕妤娘娘相抗呢？”
　　纤尘道：“倒也不是这么说。姐姐深得圣宠，他日生下一儿半女，自然也就不在谨婕妤之下了。”
　　听了纤尘这话，采薇不但不喜，脸上反而闪过一丝黯然之色，垂首叹道：“我不敢奢望这等福分，只求在宫里面能立足，不负……不负圣恩，也就罢了。”
　　不待纤尘说什么，采薇又抬起头来，道：“我今日来，还有一件事是要告诉妹妹。”
　　“姐姐请讲。”
　　“皇上每年例行前往玉华宫避暑，不日就要启程，宫中有宠的妃嫔伴驾随行。妹妹可要我向皇上请旨，让妹妹也伴驾随行？”
　　纤尘闻言一怔，心中一瞬间闪过许多个念头，终究还是带笑道：“多谢姐姐惦念，不过妹妹这一回还是留在宫里罢。”
　　采薇眉头微蹙，看着纤尘：“纤尘妹妹，难道你就要这样无恩无宠在紫宸宫中默默过一辈子吗？凭你的才貌，获得圣宠原是极容易不过的了。”
　　纤尘叹道：“姐姐太看得起妹妹了。只是妹妹现在有些事还没有想明白，还需要些时间慢慢想想。”
　　采薇凝视她，忽然低声问道：“难道，妹妹入宫前已经有了心上人吗？”
　　纤尘一怔，再没想到她竟然想到这个上头去，还没想好如何回答，采薇已经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道：“你我既然已经入了宫，这就是命罢，这恩宠关系得可并非只是咱们自己的身家性命。就算妹妹真的心有所系，也得狠下心来全都忘记了，丢开手，才能都活下去。”
　　说到最后一句，采薇语声渐低，竟似有无限伤感。
　　纤尘心中百转千回，同样低声道：“妹妹一定牢记姐姐的教诲。”
　　过了好一会儿，采薇才松开手，长长吁出一口气：“妹妹是个至聪明不过的人了，就算我什么都不说，妹妹必然也是明白的。既然妹妹还需在宫中静养，就再慢慢调理些时日，我盼着妹妹在宫里面扬眉吐气的那一日。”
　　纤尘点头道：“多谢姐姐。”
　　采薇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那我今日就先告辞，改日再来看妹妹。”
　　送走采薇，澜月问道：“小主可是怕梅美人别有居心，所以才不愿伴驾去玉华宫的吗？”
　　纤尘摇了摇头：“经过这一场失宠复宠，梅美人多少也该明白要有人相互扶持，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她也决不会在此刻与我为难。”
　　纤尘掠了掠鬓发，又道：“我只是不想由梅美人引荐去见皇上而已。我定能想出自己的法子来。”
　　澜月抿嘴一笑：“姑娘平日里在人前还好，这心高气傲的性子也不曾露出来过半分。”
　　纤尘一面笑着，一面站起身来，道：“我且出去走走，这半日也闷得紧了。”
　　待得出了门来，只见一轮圆月悬在当空，这长春宫周遭的千竿翠竹，更见凤尾森森，龙吟细细。
　　纤尘笑道：“今儿月色倒好。”
　　澜月道：“明日就是十五了，所以月亮自然就圆。”
　　纤尘忽然兴起，道：“取我的笛子来。”
　　掬香连忙取来了玉笛。
　　纤尘将这玉笛握在手中，想起昔日和陈钰竹林中月下论笛的种种，不由得又生出无限感慨。定了定神，将玉笛横在唇畔，缓缓吹出一支曲子来。
　　此时，在这清辉月色下，不远处的桃林中正有一人缓步而行。走着走着，他忽然停住脚步，侧首望去，脱口道：“笛声。”
　　他身后的内侍也侧耳听了听，赔笑道：“似是从长春宫那边传过来的。”
　　那人“嗯”了一声，脚步微微一顿，便往笛声传来的方向走去。行至竹林外，这人便停住脚步，负手而立，细听这笛声悠扬而起，只觉清脆与柔和相应，委婉与清亮并存，隔着竹林听来，犹觉月明风清。
　　笛声渐低，终于慢慢消散不闻。
　　良久，这人方叹息着似自言自语道：“这是《汉宫秋月》了，原本是琴谱，用笛子吹出来的却少。可这笛声本来就有穿云裂石之音，吹了这曲子，减了三分哀怨凄楚之意，却多了些悠然欣悦之情。”
　　身后的内侍小心地道：“您，可是……”
　　那人摆了一摆手，内侍不敢再说，只得垂手侍立。
　　那人只是默然负手而立，抬头望向空中的一轮冰盘，似在欣赏月色，又似在月下沉思，良久良久，忽然低下头，轻轻笑了两声，陡然转身，快步又向来的方向去了。

　　皇上与诸宫嫔妃起驾去玉华宫避暑，在紫宸宫中又是好一番扰攘。
　　太后年事渐高，一来好静，二来又不耐烦车马劳顿，因此此番留在宫中。
　　皇后娘娘作为后宫之主，自然是要伴驾同行的，皇后膝下的皇三子怀章也一同带在身边。此外，袁德妃带着皇长女明霞公主和皇次子怀文，谢修仪带着皇次女夕岚公主，谨婕妤带着皇长子怀泰，这些皇子皇女们除了服侍的宫女内侍之外，各人又都有自己的奶妈、教养嬷嬷各数人，并有林林总总各式应用之物，为去避暑的队伍又增加了几许壮观。
　　除了这几位有子嗣的娘娘外，宇文昭仪自然也是要同行的，还有婉婕妤、欣婕妤、丽贵人、宁贵人、贞美人等等数位在宫中资历深厚、又有些恩宠的娘娘小主。
　　在新晋的小主里，婷美人和梅美人这两位最得宠的后起之秀自不必说，妍才人、庆才人、玉才人也都得以伴驾。
　　待到皇上和这些娘娘小主都起驾之后，紫宸宫中少了这么多人，果然一下子冷落下来。
　　这一日早膳过后，天气晴朗，却因前一日刚下过雨，因此倒还比往日觉得凉爽些。纤尘带着澜月和掬香出了长春宫，在上苑中漫步。平日里虽然也常在这宫中走动，可是都是来往行色匆匆，从未有这般闲情逸致细细欣赏景致。此时留心看着，这皇家宫苑，果然不同凡晌。
　　正值六月天气，众芳暄妍，一眼望去，有数不尽的佳木茏葱，奇花闪灼。
　　纤尘笑道：“这景色原该安静中看来才见佳妙。平日里来往的人多，竟看不出好处来，可是白白辜负了花枝柳色。”
　　掬香抿嘴儿笑道：“这宫里面谁不爱热闹？人人的心思都放在怎么能获得皇上的恩宠上，谁还有心思去看景色美不美？”
　　澜月看了掬香一眼，只担心她这话触动纤尘的心事，倒让纤尘难过。
　　纤尘却全然不放在心上，仍旧笑道：“恩宠是恩宠，景致是景致，难不成还真有谁因为贪看景致而失宠了不成？总是心里只容得下那么一点点，再放不下其他的，所以才连赏景的情致都没了。”
　　说笑声中，主仆三人慢慢走来，过了荼蘼架，再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入蔷薇院，出芭蕉坞，一路走到太液池畔。
　　纤尘道：“我也走得累了，且在这里歇歇。”
　　掬香在浓密的柳荫下找了块大石，拂了拂，道：“这里倒还干净，小主请坐。”
　　纤尘坐下，举目望去，只见水光潋滟之间，团团荷叶宛如碧玉，映衬得满池翠影，碧玉冰盘捧出朵朵粉白嫣红，玉立婷婷，千姿百态。
　　纤尘正瞧着出神，忽然听得在荷叶田田之间，又隐隐约约飞出一缕歌声：“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
　　歌声柔婉清脆之中，带着诉不尽的袅袅愁思，非咏非怨，似诉似叹，令听者其意也消。
　　（注：宋谢驿《杭州》：谁把杭州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那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后在梁羽生小说《萍踪侠影》中改为：谁把苏杭曲子讴？荷花十里桂三秋。哪知卉木无情物，牵动长江万古愁。）
　　纤尘心下寻思：“不知这歌者是什么人，竟然在宫中还唱这等哀词怨曲，岂不是犯了大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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