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这些，嘉怡原本已经在夏元舒当年给她的回信里知道了，现在听他亲口说来，眼中还是不由自主流露出痛楚之情，仿佛这些曾经的苦难都挨在她的身上。
　　夏元舒道：“还好在安西都护府里面，也没人真的将这些俘虏放在心上，因此我派去的人买通了管理奴隶的下级军官，花了些银子，向上报了个意外死亡，暗中却将那个少年放了出来。我的人一直送他到大夏与吐蕃的边境，这才回来，临行时问过那个少年的名字，他说他叫做禄东合。”
　　纤尘这才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对嘉怡适才在宴上的失态也有了几分了然，可是想起嘉怡的身份，禄东合的身份，嘉怡未来要和亲吐蕃的道路......又不由得忧心忡忡。
　　嘉怡喃喃地道：“我见了五哥的信，知道他回到了吐蕃，心中很是高兴，只盼望着他这一生能就此在他的家乡平平安安地度过，我也就能安心了。可谁料到，谁料到......”
　　嘉怡紧紧咬住下唇：“我今日忽然又在麟德殿上见到了他，又见到了那一双我在梦里无数次见过的眸子，只是那时候我见到的他眼中全是对未来未知命运的恐惧，可是现在却是那么沉着冷静淡然，仿佛他已经看透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纤尘心头又是一动，模模糊糊想起，自己与嘉怡相交莫逆，还是因为那一回的长谈。就是在那次，嘉怡说起自己为了大夏和吐蕃的宁静平和愿意去吐蕃和亲，而最开始有为了两国百姓做些什么的念头，却是因为曾经见到吐蕃俘虏队伍里的一个少年，为他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所打动。
　　可是嘉怡从未说起过，纤尘也从未想到过，在嘉怡的心中，对这个少年竟是如此念念不忘，刻骨铭心。
　　夏元舒沉默片刻，叹道：“我也是刚才去到鸿胪馆相迎吐蕃使臣时，才知道吐蕃的副使就是叫做禄东合，年纪、容貌也完全对得上。如果我早一些知道，也能暗中先告诉你，让你心里能有个准备。”
　　嘉怡摇了摇头，声音微微有些发颤，道：“五哥，这并非你的过错，这都是天意，是天意在捉弄我。”
　　夏元舒的目光之中更是怜惜，缓声道：“嘉怡，事已至此。莫忘了你肩上所担负的责任，你是大夏的公主，吐蕃未来的王后。”
　　嘉怡忽然平静了下来，道：“我都明白。五哥，你放心。”
　　嘉怡说得虽平静，泪珠却忽然沿着她苍白的面颊滑落下来。
　　夏元舒微微仰起头，一向平和温润的神情之中忽然流露一丝怅然，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或许只能如此罢。”
　　夏元舒并未向纤尘看一眼，可是纤尘却觉得他这话似乎完全是在说给她听一样，让听的人也不由自主怔忡起来。
　　如银如水的月光下，就这样，三个人各自想着心事，默然无语。

　　天气晴好，上苑之中鸟语花香，很是怡人。
　　纤尘信步走过蔷薇院，忽见枝头绿叶扶疏，结着白红两色的累累花蕾，过不了多久就会有满藤满枝的蔷薇花盛开。
　　眼见及此，纤尘忽然想起采薇来，蔷薇正是她最喜爱的花。中秋的飞花宴上，采薇曾经以蔷薇为题，唱出：“......斜日倚阑风好，余香出绣衣。未得玉郎消息，几时归。”歌声之中有说不尽的柔情缠绻，而“几时归”又收得一唱三叹，婉转低回。当时只道采薇歌艺超凡绝俗，因此才能将这一支小调唱得如此情致缠绵，现在想来，她对晋陵王无怨无悔的痴情，其实在曾经的过往之中无处不见端倪。
　　可是，晋陵王......这本是纤尘最不愿想起的人。那么多次，太液池畔的月光下，那些温柔的，理解的，鼓励的，安慰的目光和笑容，就和那一夜他微含着叹息和笑意低声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一样，总是令人萦绕于心，始终挥之不去......
　　可不可能，在夏元舒的心中，她与曾经的那一朵梅花还是有些不同，月下浮动的是另一缕暗香？
　　或许，采薇正是因为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与她决裂？
　　如此想来，飞花宴上封号为“梅”的采薇，偏偏说自己最爱的花是蔷薇，是不是心里多少也会有些不甘心，因为一张脸而被当做一个替代品？抑或，她早就有预感，即使不是曾经的那一朵令许多人魂牵梦萦的梅花，也会有另一朵别样风骨的梅花令人念念不忘，而她始终只能存在于疏影暗香的阴影里？
　　纤尘叹了一口气。
　　从曾经亲如姐妹到决裂，在她心里，采薇倒是比位高权重的贤妃更要危险些。而在采薇的心里，只怕也是这么想的罢？或许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太液池泛舟如玉落水的那一幕。
　　而她也未曾心慈手软，芭蕉坞的一场戏，为采薇埋伏下一个心狠手辣的大敌。前日在麟德殿上见到采薇，采薇比以往更加沉默，想来无论是谁，有如玉这样的敌人，日子都不会好过罢？
　　数月以来，纤尘已经刻意不去想采薇如何，可是今日里看到枝头的蔷薇花蕾，却不由得想起采薇来，又忍不住想到：如果夏元舒知道她也有这般阴险毒辣的手段，和宫里其他的女人并没有什么两样，是否还会相赠那一朵碧玉梅花？
　　纤尘心中千头万绪，正在低头思忖，忽然听到有人道：“微臣见过婕妤娘娘。”
　　纤尘一抬头，只见眼前禄东合正在向她行礼，身旁跟随的却是嘉怡的贴身侍女小铭。
　　纤尘颔首道：“副使不必多礼。”又看了看小铭：“小铭你这又是要去哪里呢？”
　　小铭施礼道：“回婕妤娘娘的话，副使进宫为公主讲解吐蕃礼仪，小铭这是奉了公主的命送副使出宫去。”
　　纤尘笑道：“原来如此，皇上确实有口谕命副使时常进宫来。本宫正好也有事想向副使请教，小铭你先回去伺候公主罢。”
　　小铭见纤尘身边有掬香跟随，见禄东合并不失礼，便答应一声，先行离去了。
　　纤尘沉吟半晌却未说话，禄东合也不着急，仍然平和沉静。
　　纤尘本来是因为对嘉怡与禄东合之间的渊源放心不下，想留他说几句话，暗中提醒他，可是却在踌躇该如何开口。
　　终于，纤尘微微一笑，道：“弘化长公主自请入吐蕃和亲，将两国紧紧牵绊在一起，对大夏和吐蕃都是一件好事。内大相与副使这一回入大夏迎公主很是辛苦，却是任重而道远呢。”
　　禄东合点头道：“是，微臣也很钦佩长公主的意志和勇气，敬重长公主见识不凡。”
　　纤尘笑道：“哦？看来副使已经很了解长公主了。”
　　禄东合的声音不疾不徐，道：“适才长公主请微臣进仁寿宫讲解吐蕃礼仪，长公主甚少说话，主要是微臣在讲。不过长公主偶尔评论的几句，正中吐蕃问题所在，微臣很是钦佩。婕妤娘娘前日所说的大夏人才济济之语，微臣感受甚深。”
　　纤尘叹道：“长公主见识不凡，是一位女中豪杰，副使日后自然明白得更多。大夏能有这样一位深明大义的长公主，吐蕃日后能有这样一位见识超卓的王后，那是两国莫大的福气。副使可同意本宫的这句话吗？”
　　纤尘这一句落在旁人耳中未免会觉得问得奇怪，禄东合却只是从容一笑，道：“娘娘见解一向高明。”
　　纤尘凝视禄东合，道：“大夏和吐蕃连年征战，两国的百姓都太需要一段能休养生息的和平日子了。副使是草原上最有智慧的人，自然知道该如何才能让两国百姓都得到自己最想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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