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论莽热怔了半晌，忽然哈哈大笑，道：“我算是服了，果然大夏人才济济哪，一个后宫的妃子都能解得出回纥可汗出的难题，这题当初在咱们吐蕃可还真是难为过咱们一回。”
　　论莽热这话算不得恭敬，虽然本意似乎是要赞扬纤尘，话里话外却还带着些轻视之意。
　　禄东合感激纤尘的暗中相救之情，只怕论莽热出言的不谨慎让她不豫。他向纤尘看去，却见她笑意盈盈，道：“内大相说得正是呢，大夏人才之众多，内大相慢慢就会知道了。”
　　任城王虽然对吐蕃颇有成见，看到论莽热这么痛快就承认大夏要比吐蕃高明，对他倒有了几分好感。
　　任城王上下横竖打量了论莽热一番，忽然道：“内大相可愿与本王喝上几杯？”
　　论莽热笑道：“妙极，妙极，我正觉得一个人喝酒无趣，这小杯喝起来也太斯文了。”
　　任城王向一旁的内侍吩咐道：“换大碗来。”
　　不多时，内侍取来了大碗，为任城王和论莽热换了案上的酒盏，又各自斟满酒。
　　任城王端起酒碗，道：“内大相请。”
　　论莽热道：“王爷请。”
　　二人一连干了几碗。
　　任城王长长舒了一口气。
　　论莽热哈哈大笑，抓着连鬓落腮的胡子，高声道：“痛快，痛快。王爷，咱们再来。”
　　任城王喝道：“好。再给本王满上。”
　　夏元熙含笑看着任城王和论莽热拼酒，刚才的那一线冷寒杀机早已烟消云散。
　　纤尘已经回到自己座位上。
　　嘉怡看向她的目光充满感激，又微含歉意，低声道：“多谢。”
　　纤尘含笑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嘉怡的手背。她抬起头来，对面晋陵王和临川王兄弟二人也正向她看来。
　　纤尘故意不去看夏元舒，只是对夏元昭极轻地点了一下头示意。
　　夏元昭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嘴角轻扬，看似无可奈何，却流露一丝笑意。
　　夏元舒目光一敛，神情依然沉静。
　　太后本来安排下不少歌舞弹唱，以为席上助兴，可是自从这禄东合一进到殿中来，就忙着解答各式各样的难题，也没来得让梨园班子、教坊歌姬舞姬们上来献艺。现在诸事已经安顿下来，这才有鼓乐齐鸣，歌姬舞姬鱼贯而入，一时间丝竹鼓乐纷呈，长袖裙裾飘扬，很是热闹。
　　纤尘暗中留意，只见嘉怡神情总似有些魂不守舍，又一连饮了几盏酒。纤尘自从与嘉怡相识以来，从未见过她这般放纵饮酒，不由得有些放心不下。
　　嘉怡扶着小铭站起身来，似乎有些微醺之意，别人只当她要更衣，都没大放在心上。只有纤尘悄悄站起身，跟在嘉怡身后走了出去。
　　太液池畔，明月当空，清风拂岸，很是令人心旷神怡。
　　嘉怡走了几步，双手扶着岸边的栏杆，身子不由自主地晃了晃。
　　小铭急忙上前扶住嘉怡，叫道：“公主，您觉得怎么样了？”
　　嘉怡摇了摇头，却没有说话。
　　纤尘走上前几步，扶住嘉怡，向小铭道：“小铭，给公主取碗醒酒汤来。”
　　小铭深知自家公主和慧婕妤私交匪浅，有她在这里，自己完全可以放心，于是答应一声，快步去了。
　　纤尘扶着嘉怡，道：“公主先在这里坐坐，吹吹风，散散酒，一会儿小铭取了醒酒汤来，喝上一碗也就好了。”
　　嘉怡缓缓坐下。
　　纤尘细看嘉怡神色。嘉怡的肌肤本来就很是白皙，此时在月光映照下，却似苍白得缺了些血色。那一双平日里充满智慧、总是黝黑深邃的双眸，今日看来却仿佛少了一丝灵秀之气，竟有几分凄惶无依。
　　纤尘心头微震，握住嘉怡的一只手，触手只觉得凉凉得如同一块冰，心中更是怜惜，低声问道：“公主这是怎么了？公主若是有什么心事，只管告诉我，我能帮得上的一定尽力而为。”
　　嘉怡反手握住纤尘的手，嘴唇微微一动，似乎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黯然笑道：“婕妤已经为我做了太多的事，我已经无以为报，再不敢希翼别的什么。”
　　纤尘浅浅一笑，道：“公主若是这么说，岂不是太生分了吗？”
　　嘉怡微微低垂着头，良久才道：“能在宫里面遇到婕妤，是我回京师前从未曾想过的幸运。”
　　她忽然低声叹了一口气，怅然道：“或许人生总是如此罢，在不经意的时候遇到出乎意料的人。”
　　纤尘只觉得嘉怡这句话没头没尾，似乎别有所指。
　　可是还未待纤尘说什么，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温和的声音道：“人生本就是如此，走过一路，在路上遇到许多人，有的人只是匆匆而过，有的人可以陪伴你走上一程，或许直到走到路的尽头，才会发觉让你始终念念不忘的，却不是陪你走得最长久、也不是陪你走到最后的那个人。”
　　嘉怡霍然抬起头来，问道：“为什么走了一路，却始终念念不忘一个路人？为什么偏偏不能是这个人在这一路相伴？”
　　夏元舒微微一叹，目光在纤尘脸上一转，轻轻笑道：“这个问题，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可是却始终寻求不到答案。”
　　纤尘见是晋陵王，本打算抽身离开这是非之地，可是嘉怡的手紧紧地握着她的手，看着嘉怡带着几分醉意的苍白脸颊，纤尘实在不忍心甩开她的柔夷。
　　嘉怡怔怔地道：“为什么不能？为什么不能是这个人？”
　　夏元舒神情和声音愈发地柔和起来，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嘉怡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嘉怡抬起头来，道：“可是，毕竟不还是有十之一二可以称心如意吗？”
　　夏元舒淡然一笑，道：“你我是皇族子弟，既然已经享受过常人所不及的尊荣繁华，便注定要承受常人所不及的苦痛。这世上纵然有人能称心如意，也绝不会是我们。”
　　嘉怡怔怔地，怔怔地落下泪来，喃喃地道：“但是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夏元舒叹了一口气，柔声道：“那一年嘉怡你托人捎了信来，我便暗中命人去潞国公部下所俘虏的吐蕃人中去寻像你说的那样一个少年，终于在安西都护府找到了这样一个人。”
　　嘉怡点了点头，道：“我记得。那时我跟随父王母妃谪居任城，再无他人能托付，只得冒昧写信给五哥，请求五哥帮忙。五哥不因为我父王失势而看不起我们，还将我的托付放在心上，嘉怡心中实在是感激不尽，终生视为大恩。”
　　纤尘听他们兄妹交谈，虽然听得云山雾罩，不明不白，却又有些隐隐约约的预感。听到嘉怡这一句，忽然想起那一回除夕之夜，嘉怡转交晋陵王所赠的碧玉梅花时曾经说过：“嘉怡深知这已超越了自己的本分，因此踌躇犹豫了两日。但是五哥对我有大恩，我绝不能辜负他，所以无论如何也得将他托付的事做到才成。”
　　原来，这里面的因由却在这里。
　　夏元舒摇了摇头，道：“嘉怡你是我的小妹，所托付的事我自然要尽心竭力去做。我派去安西都护府的人找到了你所说的少年，当时他因为是吐蕃俘虏，正在城里做最低级最下层的劳役，每日里忍饥挨饿，挨打受骂，原也很是遭了一番苦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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