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禄东合抬起眼睛，看向纤尘，清澈的眸光如同草原上的白云蓝天：“弘化长公主打算将农耕技术带入吐蕃，让草原上的人们学会耕织，不再只以猎牧为唯一的生活方式，饥来有谷食，寒来有衣穿，吐蕃百姓既然能够丰衣足食，自然也就不会再为了生存而四处游猎，大夏和吐蕃的百姓都能安享平安富足的生活。”
　　纤尘见禄东合并不讳言吐蕃以游猎为生的弊端，坦承是由于资源匮乏因此导致两国边境不宁，对这个少年愈发好感，心中暗道嘉怡眼力不差，可是却只能报以一声叹息。
　　禄东合继续道：“弘化长公主还打算大力弘扬佛教。其实佛教早已传入吐蕃，尺尊公主......”说到这个名字，禄东合目光微微一敛，停顿了片刻，才道：“尺尊公主从尼婆罗嫁入吐蕃时，也曾经带入不少佛教典籍以及舍利子等圣物，既然弘化长公主有心弘扬佛教，以大夏公主的身份推行，自然更有利于佛教在吐蕃的传播。”
　　纤尘微笑道：“副使信佛吗？”
　　禄东合淡淡一笑，道：“如果信仰能让人一个人心境平和，乐天知命，眼界宽广，心怀良善，那么相信又有何妨？”
　　纤尘凝视禄东合，禄东合也瞧着纤尘，这一刻忽然有些像两天前在麟德殿上二人相视而笑的那一幕。
　　这两个人，一个是大夏天子的宠妃，一个是吐蕃入朝的副使，一个的出身原是名门望族的千金小姐，一个是在草原上终日居无定所的吟游诗人，无论是出身、境况、身份等等都无一相同，可是偏偏两个人都有似曾相识的感觉，只是这样相视一望，便似乎已明了对方心意。
　　纤尘盈盈施下一礼，道：“多谢副使。”
　　禄东合想伸手去扶，又觉失礼，只得收回手来，还了一礼，道：“娘娘折杀微臣了。”
　　纤尘正色道：“副使不必过谦。本宫这一礼，是代大夏边境的百姓所施，本宫这一谢，是谢副使保全了本宫与长公主的姐妹情谊。”
　　纤尘这话似乎说得不明不白，禄东合却只是目光微微一垂，要过了片刻才道：“娘娘言重了。大夏百姓的福祉，也就是吐蕃百姓的福祉，禄东合既然生为吐蕃人，就绝不会不顾族人的死活。”
　　纤尘细细打量禄东合，忽然道：“副使的汉话说得极好，遣词造句，与汉人几乎没什么分别。”
　　禄东合移开目光，遥遥看向远处。从这里望去，触目都是郁郁葱葱，万紫千红，群芳争妍，一派蓬勃生机景象。
　　禄东合唇边忽然流露一丝笑意，平静地道：“娘娘或许已经知道，微臣年幼时曾遭逢战乱，父母家人都死在战祸中，微臣也作为俘虏被擒入大夏。微臣本以为必死无疑，想不到却能绝处逢生。”
　　禄东合忽然一笑，道：“所以适才娘娘问微臣是否信佛，微臣信，因为微臣相信必然是菩萨暗中庇护微臣脱离险境。在微臣最恐惧的时候，夜夜在黑暗里想起菩萨怜悯智慧的双眼，才能入眠，每当最痛苦艰难的时候，也是想起菩萨双眼中流露的怜惜，才能撑着活下去。”
　　这个少年的笑容明澈干净得一如天山上的雪莲花。
　　纤尘不由得低声问道：“菩萨的双眼？”
　　禄东合静静地道：“长公主的目光与菩萨一般慈悲通达。”
　　纤尘与禄东合的目光一触，忽然觉得再不必多说什么了。原来，他知道，一直都知道。
　　纤尘低声道：“原来，副使也都知道。”
　　禄东合沉默半晌，唇边忽然泛起一丝黯然笑意。他在麟德殿上，面对大夏天子的诸般出题难为，一直都是从容自若，脸上神情不改分毫，即便是纤尘解开了玉像之谜，他也欣然接受了结果，这还是纤尘头一回在他脸上看到这样的失意。
　　禄东合道：“刚才娘娘不是称赞微臣的汉话说得甚好吗？微臣回到吐蕃后，一直不敢忘了如何说汉话。微臣云游草原时，遇到经常往来大夏与吐蕃的客商，总是与他们交谈甚久，还向他们讨教如何读书写字。能被娘娘称赞，可知是这些客商们教得还过得去。”
　　纤尘一怔，问道：“副使如此用心，又是为何呢？”
　　禄东合缓缓地道：“因为微臣立志终有一日要再回到大夏，去寻找曾经渡引过微臣的菩萨，一了平生所愿。因此这一回论莽热内大相邀微臣一同来大夏迎长公主入吐蕃和亲，微臣欣然从命。”
　　纤尘心中五味杂陈，忽然又有些为嘉怡高兴，原来她的一片痴心并没有付诸流水，他的心意与她的并无二致。可是想起实在是造化弄人，这一段情感注定无望，只能深深埋在二人心底，又不由得心中泛起无尽的悲凉。
　　禄东合却忽然展颜一笑，这一笑犹如太阳从乌云之后显露出来，金色的阳光洒满大地，将刚才的阴霾一扫而空。
　　禄东合微笑道：“微臣并没有白来大夏这一趟。微臣实现了心愿，已经心满意足。”
　　纤尘默立半晌，百感交集，又是欣慰又是感伤，一时之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正在此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慧婕妤这又是在做什么呢？”
　　纤尘回头一望，内侍宫女前呼后拥，原来是谨婕妤、丽贵人、玉才人等正簇拥着贤妃从此处路过。
　　纤尘施礼道：“嫔妾见过贤妃娘娘。”
　　禄东合也道：“吐蕃副使禄东合参见贤妃娘娘。”
　　贤妃道：“免礼罢。”
　　她锐利的目光在禄东合的脸上一转，曼声道：“原来是吐蕃副使啊。怎么你不在鸿胪馆里好生待着，却进宫来与妃嫔私会，这可是你吐蕃的礼节吗？”
　　禄东合早已回复平日里波澜不惊的神情，沉静地道：“贤妃娘娘说笑了。微臣是奉了圣上之命，入宫来为弘化长公主讲解吐蕃礼仪的。现在正要出宫去，碰巧在此处遇到婕妤娘娘。婕妤娘娘关心长公主，因此向微臣询问和亲的礼仪准备得如何了。”
　　谨婕妤微一犹疑，上前低声道：“娘娘，皇上似乎确实有旨意，命吐蕃使臣多多进宫来为长公主讲些吐蕃的风土人情，好让长公主多了解吐蕃一些。”
　　丽贵人笑道：“皇上的话，贤妃娘娘自然知道得清楚，不劳婕妤娘娘这么麻烦地提醒。”
　　谨婕妤近日在贤妃面前失势，因此连昔日上赶着奉承她的丽贵人都敢出言讥讽几句。
　　谨婕妤心中暗恨，却连忙低了头，退了回去。
　　贤妃瞟了禄东合一眼，又向纤尘笑道：“原来有皇上的话来压人，妹妹又新晋了婕妤，怪不得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了。”
　　纤尘从容道：“嫔妾不敢不敬重娘娘，只是刚才副使所说的话句句属实，娘娘不妨去仁寿宫长公主那里求证。”
　　贤妃笑道：“慧妹妹连仁寿宫都搬出来了，本宫能不信吗？”
　　说着，贤妃继续往前行去，道：“景明宫里还有事，本宫不能久留，改日再和慧妹妹说话罢。”
　　贤妃等人远去，纤尘也没了和禄东合继续说话的心思，寻了个路过的内侍命他送禄东合出宫，纤尘自己带着掬香回转长春宫。
　　一路走，纤尘不由得一路思忖。贤妃从来就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这一回却不拿着纤尘和禄东合私下里交谈的把柄不放，贤妃这难道是忽然转了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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