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不由得停住脚步。
　　“......嫔妾断不会忘的，还请娘娘放心。”
　　这声音清脆之中带着些冷冷之意，如同风击碎玉，水动浮冰，竟是清才人如玉的声音。
　　纤尘一怔。如玉怀有身孕，之前又出了泛舟太液池被推落水的事，现在自然是行动之间千般万般的小心，她怎么会来到这偏僻的芭蕉坞呢？和她在屋中说话的又是谁呢？
　　只听到如玉又道：“不仅是嫔妾，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襄阳长公主殿下，都承娘娘的情。”
　　屋中响起另一个声音，有一个人“唉”地一声长叹。
　　纤尘心中更是惊讶。这声音略有些嘶哑，竟然酷似谨婕妤。可是谨婕妤明明是贤妃一派的人，她又怎么会和如玉在此处密议呢？
　　如玉似乎轻轻笑了一声，道：“娘娘不必烦恼。娘娘所托付的事，嫔妾已经托人转告给长公主了，想来不日就有消息传回来，娘娘只管放心。”
　　那另一个人叹道：“如此，就有劳清妹妹和长公主了。”
　　这一回，纤尘听得分明，这屋中的另一个人果然是谨婕妤。
　　如玉道：“娘娘的手足之情，很是令人钦佩，嫔妾能为娘娘做些事，心中也很是高兴。”
　　只听得谨婕妤道：“我这个哥哥，虽然不争气，却是我娘家唯一的亲人了。这些年消磨下来，也不再有什么雄心壮志，只盼着给他个外放的闲职，远离了京城的人事倾轧，平平安安地度过下半生，也就罢了。”
　　如玉道：“娘娘的哥哥，就是大皇子的舅父，好歹也是位国舅爷呢，就算多得些皇家的眷顾，也很是应该。这些年国舅爷可吃了不少苦。”
　　纤尘在外面听着，忽然想起，自己还是头一回听见如玉说这么多话。她平日里在人前都是冷冷淡淡，连说一句话都觉得多余，这一回听到她在私底下和谨婕妤交谈，不仅话比平日多了许多，而且句句都似能说到人的心坎里，与她略有些清冷的声音配合起来，让人只觉得她并不是在刻意恭维奉承，实实在在是真情流露，更让听者心中觉得熨帖无比。
　　谨婕妤果然有些感动，长叹道：“什么国舅爷，我也不敢想了，只盼着能给他某个好差事，下半辈子有靠，也就罢了。咱们大夏朝，哪里不养了许多闲人？还怕多了他一个？只是皇上素来不喜后宫过问前朝的事，所以我一直忍着不敢说罢了。”
　　如玉道：“皇上平日里前朝的事实在多，顾不过来，也是有的。不过贤妃娘娘父兄权倾朝野，都说当朝权贵大多出于宇文门下，多提拔个把人，也就是举手之劳。”
　　谨婕妤道：“从前潞国公派我哥哥做过两件事，嫌他做得不好，从此再也不肯重用，也不大搭理他。贤妃娘娘也发了话，‘不想将心思浪费在这些废物身上’。”
　　纤尘虽在外面看不见谨婕妤的脸，却不难听出她的声音隐隐流露几分恨意。
　　如玉叹道：“娘娘对贤妃一向忠心耿耿，重情重义，却被这般无情对待，连嫔妾都为娘娘抱不平。”
　　谨婕妤道：“她若只是这般待我，待我哥哥，我或许也能忍下来。但是我实在容忍不了她要谋夺我的怀泰。”
　　谨婕妤越说越是激动：“她开始想将怀泰带到景明宫教养，我想到她位分比我高，娘家内戚势力又大，或许对怀泰也有些好处，更何况她在宫中一向作威作福惯了，我如何能与她相抗呢？所以也就勉强同意了。谁知她根本不想好好教养怀泰，见怀泰不得皇上喜爱，就对怀泰冷眼怠慢，受了气也拿怀泰煞性子，连饭都不肯给怀泰吃饱，到了冬天就只给怀泰穿件夹衣服。景明宫中的人欺侮怀泰就更不消说了，那一回，若不是恰巧被慧贵人遇见，竟然还要将景明宫起火的缘故推到怀泰头上！”
　　谨婕妤说到委屈愤怒处，已经落下泪来。
　　如玉柔声安慰道：“大皇子总算是吉人天相，没被她害到。”
　　谨婕妤拭了拭眼泪，道：“她是看怀泰不讨皇上喜欢，所以才能同意我再把怀泰接回绛阳宫。可谁知皇上近日又开始对怀泰另眼相看，有了几分喜欢，她竟然又筹谋再把怀泰带到景明宫教养。我听说她已经和皇上提了两回，只是因为皇上不置可否，因此还没得逞。”
　　如玉道：“皇上心里面其实也是明白的，究竟是谁真心对大皇子好。娘娘是大皇子的亲生母妃，皇上喜爱大皇子，也一定会眷顾娘娘。”
　　谨婕妤道：“现在倒也罢了，我只是担心，若是潞国公再立下什么大功劳，皇上为了安抚贤妃，也就只能由着她折腾了。到那时，清妹妹可一定要给姐姐我说情啊。”
　　如玉轻轻笑道：“那是自然。嫔妾也要做母亲了，自然理解娘娘对大皇子的舔犊之情。”
　　停了停，如玉又道：“若没有娘娘获知贤妃与房陵长公主密议、让宇文六小姐借献舞之机迷惑皇上的计划，又将这个消息暗中告诉皇后娘娘，皇后娘娘才与太后、襄阳长公主定下这釜底抽薪的计策，让嫔妾先献上一舞，先声夺人，嫔妾今日不过还是襄阳长公主府的一个舞姬呢，又哪里能得到皇上恩宠，有今日的风光呢？”
　　纤尘心中巨震，这才明白为何襄阳长公主与房陵长公主不约而同，都在除夕夜宴上献上歌舞和美人，从前还只道不过是长公主姊妹二人不谋而合，今日方知这中间是太后、皇后等人故意为之。
　　如玉道：“如果真到了需要嫔妾出力的那一日，嫔妾一定全力以赴，以报答娘娘的恩情。娘娘也请放心，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也绝不会坐视。”
　　谨婕妤长长吁出一口气，道：“多谢妹妹了。”
　　如玉道：“只是以后还要倚仗娘娘，听到贤妃那边有什么动静，还要让嫔妾知道才是。”
　　谨婕妤道：“我自然会尽心竭力。只是不知贤妃现在是不是对我已经有些警觉，很多事已经不再找我商量，只有丽贵人和玉才人才是她真正的心腹。就像上一回清妹妹落水的事，之前我就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否则也不会让妹妹遇险了。”
　　如玉轻轻一笑，道：“这个嘛，无妨，嫔妾也并没有真的受到什么伤害，娘娘只要尽心尽力就罢了。只是一定要小心，千万别走露了消息，否则不只是嫔妾，对娘娘、对大皇子只怕也都不利。”
　　谨婕妤道：“这个自然，像这一回妹妹约我来这里，我连迎雪都没有带，就是怕人多口杂。”
　　如玉道：“无论怎样，谨慎小心些总没有错。这里虽然偏僻，却也保不定没有人来。嫔妾想麻烦娘娘，将四面的窗子打开，这样若是有人来了，咱们也能看个清楚。嫔妾身子不便，只能有劳娘娘了。”
　　纤尘本来在外面听得心惊胆寒，她虽然知道了一些之前不解的事，却也深知知道得越多对自己越是不利，甚至可能惹来杀身之祸。忽然间听到谨婕妤要来开窗，这里地势开阔，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躲藏，自己已经走到了桥上，再退回去也已经来不及了。
　　就在这片刻之间，纤尘急中生智，忙倒退了数步，又故意将脚步放重些，叫道：“采薇姐姐，采薇姐姐。”
　　谨婕妤刚推开窗，就见纤尘从岸边桥上过来，不由得怔住。
　　纤尘见了窗内的谨婕妤，脸上现出讶色，道：“怎么是婕妤娘娘在这里？”
　　谨婕妤脸色十分难看，勉强笑道：“原来是慧妹妹。慧妹妹在找梅妹妹吗？”
　　纤尘笑道：“正是呢。刚才嫔妾在那边，远远瞧见采薇姐姐正倚在这边桥头看水，想着要过来找采薇姐姐说几句话，谁知嫔妾绕过那一丛芭蕉走过来，就不见了采薇姐姐，想来采薇姐姐可是进了屋里面和婕妤娘娘说话吗？”
　　谨婕妤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如玉对她轻轻摇了一下头，知道如玉并不想现身，便向纤尘道：“梅妹妹并不在这里。本宫只是走得累了，在这里休息一阵，没有见过梅妹妹。”
　　纤尘叹道：“既然婕妤娘娘说没见到，那定然是没见到了，想必采薇姐姐在桥头站了一阵，往芍药圃那边去了，也未可知。”
　　谨婕妤点头道：“定然是如此。”
　　纤尘低头叹道：“这些日子以来，采薇姐姐想是对嫔妾有些误会，总是对嫔妾避而不见，本来嫔妾还以为今日能见到，解释一回误会，谁料还是落了空。”
　　谨婕妤只想着快些将纤尘打发走，因此只是附和几句，道：“不过是误会罢了，梅妹妹一定会明白慧妹妹的心意的。慧妹妹可要去芍药圃寻梅妹妹？”
　　纤尘道：“刻意去寻也未必寻得见。刚才嫔妾想着能在这里遇到梅姐姐，还觉得兴头头的，这会子没见到梅姐姐，只是觉得意兴阑珊。嫔妾先回长春宫罢，改日再去绛阳宫给娘娘请安，再看看大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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