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日渐春和日暖，紫宸宫中又有一件大事发生，那就是，被封为弘化长公主的嘉怡，要远嫁和亲吐蕃了。
　　嘉怡和亲之事，原是头一年的秋天就定了下来的，但是因为任城王回京很花了一些时日，嘉怡又被册封为长公主进宫教养，更因为吐蕃路远，天气寒冷，太后怜惜嘉怡，因此才定了春暖花开时和亲。
　　现在已经到了春天，从西北边塞传来消息：吐蕃赞普赞荣干布派出的使节，不日就将出使大夏，迎娶弘化长公主。
　　其实，新年刚一过，宫中已经开始准备起嘉怡的嫁妆来。江宁织造、苏州织造、杭州织造的各色织锦、绸缎、绫罗，源源不断地由尚衣局送进宫里来。刚开始时，皇后还每每命人送到仁寿宫，给太后和嘉怡过目，可是皇后很快就发现，嘉怡十分随和，样样都赞不绝口，太后成日里吃斋念佛，也不大将这些放在心上，只是命皇后按照从前长公主下嫁的礼仪，额外再加一半的份例去操办。
　　皇后心中暗自踌躇，深知这是费心费力又讨不到好处的差事：如若办得太过奢华，只怕夏元熙心中不喜，可是若办得简薄了，于太后面子上又不好看。只是太后既然发了话，况且任城王妃是太后的亲妹子，嘉怡不仅是太后的外甥女、义女，也实在是皇上的两姨表妹、皇后的姑表表妹，因此皇后也推脱不得。
　　直到出了清才人落水一事，皇后托辞要查明事情真相，并且要全心全意照料清才人和她腹中的龙裔，因此才将为弘化长公主筹备嫁妆的事全盘交到了德妃手上。
　　德妃将这差事接了过来，虽然不知心上是否乐意，表面上倒是十分尽心。但凡尚宫局、尚衣局送进来的衣料、首饰、日用器具等物，无一不亲自过目，又命尚食局多备下长公主平素喜食又耐贮存的食材，作为嫁妆的一部分。尚仪、尚冠等局负责宫中各项礼仪、衣冠等，长公主和亲，自然也少不了他们出力。好在德妃协理六宫多年，又因为待人温柔宽和，很得宫女内侍们尊重，因此办起事来也还算得上顺畅。而且德妃很是善解人意，知道嘉怡生性朴素，不拘小节，因此也不常来拿这些事烦她，只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亲自走一趟仁寿宫，将进展捡些重要的说给太后和嘉怡听。嘉怡自然是没有丝毫异议，太后每每问过之后，对德妃的安排处置都很是赞赏，心下里对德妃更添好感。
　　这一日，嘉怡来长春宫看望纤尘，与纤尘同坐，一起做些针线活计消磨时光。
　　纤尘绣了几针，端详了一阵，只觉得这个配色仿佛不甚相宜，头也不抬，便向一旁的嘉怡问道：“据我看来，这桃红色似乎改为妃色才更柔和些，公主觉得可好吗？”
　　问了两声，嘉怡却未回答，纤尘心中不免诧异，抬起头一看，却只见嘉怡正在出神，浑然没有听到纤尘刚才的问话。
　　纤尘静静凝视着嘉怡。
　　进宫教养这半年来，与刚从任城进京时相比，嘉怡的神韵更出落得沉稳端庄，举手投足之间，流露着自信从容的气度，倒是比襄阳、房陵两位长公主更似夏元熙的亲妹。可是此时，嘉怡只是怔怔地出神，眉宇之间若有若无笼着一层淡淡的悒色。
　　仿佛感受到纤尘在看她，嘉怡忽然一震，转头看向纤尘，问道：“贵人问我什么？”
　　纤尘轻轻一笑，将刚才问的话又说了一遍。
　　嘉怡从纤尘手中取过绣布，看了看，道：“松花配桃红，很是娇艳，在我看到，倒不必另外换色了。”
　　纤尘笑道：“公主在绣什么呢？能否让我瞧瞧？”
　　嘉怡微一犹疑，这才将手中的绣品递到纤尘面前。
　　原来，嘉怡手中的是一块红绫，正在绣的是一幅鸳鸯戏水图，却不像寻常绣品那样绣成双鸟交颈而眠的姿态。只见那雄鸟身上的羽毛五彩斑斓，熠熠生辉，正在扭头伸嘴去理那雌鸟身上毫不起眼的羽毛，虽不过是寸许见方的两只绣出来的鸟，神态却栩栩如生，活泼灵动。
　　纤尘点头赞道：“原来公主的手这么巧，绣的花样也很别致。”
　　嘉怡淡淡一笑，道：“任城不比京师繁华，平日里也没什么别的事好做，不过是读读书，做做女红罢了。”
　　寥寥几句话，说出了任城王远放任城这八年中的无尽凄凉。
　　纤尘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脸上带笑，道：“这活计这般鲜亮，不知公主是打算用来做什么的？要我看来，做个肚兜倒还好。”说着，纤尘脸上不由得微微一红。
　　嘉怡也红了脸，赧然道：“贵人取笑了。”
　　嘉怡瞧着这红绫和戏水的鸳鸯，忽然低低叹了一口气，道：“任城的风俗，女子出嫁前总要亲手绣一块红绫，出嫁时这块红绫就是新娘的盖头了，在堂上拜完天地回洞房后，要由她的夫婿亲手揭开，这才算是礼成。”
　　嘉怡的唇角微扬，带上了一丝清浅的笑意，道：“我这不过是随便绣着玩玩罢了。想来吐蕃成婚的礼节，和咱们中原必然是两样，更遑论任城的规矩了。”
　　纤尘轻轻地道：“虽然在吐蕃成婚，不能全然按着咱们中原的礼仪来，不过听说前朝的大义公主，和亲嫁到吐蕃后，仍然是保持着在中原时的起居饮食习惯，据说一概日常应用供给，和在宫中时也没有什么不同。”
　　嘉怡知道纤尘这是在宽慰她，可是仍不由得感慨道：“物是人非，时移世易，即使触目所及都是故土用惯了的旧物，也不过是掩耳盗铃，安慰自己和在中原时一样罢了。”
　　纤尘见今日的嘉怡与平素里温婉大方、随和宽厚的性情很是不同，想来她远嫁在即，无论是多么心胸开阔、目光远大的女中豪杰，此时此刻都不免离乡情怯罢，这或许更是出自对自己未来未知命运的惴惴。
　　嘉怡低头凝视着手中红绫上的那一对鸳鸯，忽然问道：“听说赞荣干布已经有了一位来自尼婆罗的王妃？”
　　纤尘心头一紧，却仍平静地道：“尺尊公主据说礼佛很是虔诚，在尼婆罗时就有贤名，嫁入吐蕃后也很受人尊敬。”
　　见嘉怡低头不语，纤尘握住她的一只手，恳切地道：“公主放心，在与吐蕃的数场征战中，咱们大夏都是形势占优，公主在吐蕃的地位超然，不会在任何人之下。赞荣干布派使者来求亲时，也是明明白白说了要尊公主为王后。”
　　嘉怡低头半晌，才道：“我明白，一国之君，又能有几个是只有一位王妃的呢？不看别的，只看这紫宸宫中，还不明白吗？”
　　纤尘只得苦笑。
　　嘉怡叹道：“我本来只是踌躇满志，要将诗书礼仪、农耕技巧传入吐蕃，再弘扬佛教，感化吐蕃人，对自己的终身原也不怎么放在心上。可是这些时日来，不知怎地，总觉得心下惴惴，前思后想，竟生出许多忧虑来，贵人莫要笑我。”
　　纤尘握着嘉怡柔夷的那只手紧了紧，叹道：“怎么会？”
　　嘉怡低声道：“我还担心父王，他年纪大了，在任城也待了这么多年，脾性却一直未改，性情还是那么暴躁。我只担心，若是万一朝中有什么事，他按捺不住自己的脾气，会为自己、为全家招来大祸。”
　　嘉怡说得虽隐晦，纤尘心中却再明白不过。任城王是昔年拥戴太子的重臣，和当时身为天策将军、广平王的当今皇上夏元熙之间，自然不会太和睦，与现今的贤妃之父潞国公也很是有些嫌隙。
　　纤尘道：“公主也不必太过忧虑，太后断不会眼看着老王爷和王妃有危险，即使有什么事，五王爷、九王爷也不会坐视不理。”
　　提起五王爷和九王爷，纤尘不免又想起嘉怡曾经为她做的那些事来，心头一热，一字一句郑重地道：“如果真的有什么事发生，我一定尽我的力，保王爷和王妃的平安。”
　　嘉怡凝视纤尘，目中忽然浮上一层泪意，低声道：“有贵人这句话，我可以放心了。”
　　纤尘轻叹道：“只是我人微言轻，也不知能不能不负公主所托。”
　　嘉怡道：“贵人太过自谦了。贵人在皇兄心目中的地位非同寻常，我绝不会看错。宫中的娘娘小主虽多，我唯一能信任的，却也只有贵人。”
　　纤尘听嘉怡这话，竟似将她的亲表姐皇后娘娘都列在不可信任的行列里，心中不免一动。
　　嘉怡微一踌躇，道：“只是贵人平日里也要谨慎小心些，母后她......她其实心里面还是很看重贵人的。”
　　纤尘听嘉怡这话里有话，握了握她的手，道：“清才人聪明伶俐，难怪太后娘娘怜爱。”
　　嘉怡吁出一口气，道：“原来贵人都知道。”
　　纤尘好一会儿才缓缓一笑，道：“我并不知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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