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沿着太液池而行，越走越是偏僻。澜月满腹疑惑，却又不便发问。
　　主仆二人一直走过一座小桥，四面环水，中间是太液池中的一个小岛，月光下，一角斗拱飞檐依稀可辨。
　　澜月轻轻地“噫”了一声，低声问道：“小主是要去看淑妃娘娘吗？”
　　纤尘点了点头，却没言语，一路走到莲华宫的宫门前，抬手拾起门环刚敲了两下，便听见“咯吱”一声，宫门开了一条缝，水芝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望了一望。
　　纤尘伸手摘下斗篷的风帽，露出一张俏脸。
　　水芝露出欢喜的笑容，低声道：“慧小主，快请进。”
　　纤尘和澜月一进了莲华宫，水芝便将宫门又紧紧关起。
　　纤尘笑道：“这么巧，怎么是水芝姑娘在宫门轮值呢？”
　　水芝笑道：“慧小主叫奴婢名字就好了，叫奴婢姑娘，可是折杀奴婢了。”
　　水芝停了停，又道：“莲华宫里没有宫门轮值的宫女或者内侍，一来是本来人就少，二来......平常晚上也不会有人过来。”
　　纤尘想起自己宫中总是有内侍在宫门轮值，以防皇上晚上忽然过来时，连个通禀的人都没有。而且这并非长春宫独有的规矩，每一宫莫不如此。水芝这一句莲华宫没有轮值的人，其中又隐含着多少凄凉？
　　纤尘心中暗叹，口中却道：“既然如此，为何我刚敲了两下门，水芝姑娘就来开门了呢？”
　　水芝手里掌着灯，照亮着眼前的路，一边带着纤尘和澜月往里面的宫殿走去，一边道：“是娘娘命奴婢在这里等候慧小主的。”
　　纤尘一怔：“娘娘知道我要来？”
　　水芝抿嘴一笑，道：“娘娘说，慧小主一定会来，除非她看错了慧小主。”
　　听了水芝的话，纤尘心中的疑云又多了三分，可是知道多问水芝也无益，因此只是默默地跟随水芝一路走到内殿。
　　月光笼罩下的莲华宫，静谧平和之中流露着一种孤芳自赏的气质，就和淑妃这个人一样。
　　水芝引纤尘和澜月进了内殿。
　　内殿之中只燃了数根烛火，案上一盏琉璃灯灯影摇摇，映在淑妃如凝脂白玉一般的脸上，更添一抹神秘的诡丽。
　　淑妃见了纤尘，只是微微颔首：“慧妹妹来了？请坐。”
　　纤尘依规矩施过了礼，这才在淑妃的对面落座。
　　淑妃向水华道：“咱们江南送来的点心，可还有吗？找出些来，让慧小主带回去吃。”
　　水华会意，向澜月道：“有劳妹妹跟我去取点心了。”
　　澜月目注纤尘。纤尘点了点头，澜月这才跟随水华去了，殿内只留下水芝服侍。
　　纤尘这才向淑妃问道：“姐姐怎么知道妹妹今夜一定会来？”
　　淑妃的嘴角微微带笑，道：“如果清才人的落水和妹妹有关，那么妹妹今夜一定不会来。如果清才人的落水和妹妹无关，妹妹今夜就一定会来。”
　　纤尘一怔，只觉得这话初听似是无稽，可是细想之下却别有一番道理，这才明白淑妃虽然孤芳自赏，但是心思细密之处却不在宫中任何人之下，不由得对她刮目相看。
　　纤尘深吸了一口气，道：“多谢姐姐的信任。唉，若不是有姐姐旧疾复发一事，只怕就算倾尽太液池之水，也无法洗清嫔妾的嫌疑了。”
　　淑妃也未答话，唇边的笑意浅浅淡淡。
　　纤尘忽然醒悟，脱口而出，道：“原来，姐姐的旧疾并未发作。”
　　淑妃轻轻一笑，道：“妹妹果然聪明。”
　　纤尘怔了半天，苦笑道：“姐姐若是再夸奖我，我就要羞愧至死了。”
　　淑妃摇了摇头，道：“妹妹没有想到，只不过是妹妹本性纯良，从未想过我可能作伪罢了。”
　　纤尘道：“姐姐一向不怎么在意宫中的事，所以无论宫中发生了什么事，都没人相信姐姐会在其中扯上什么干系。”
　　淑妃微笑着道：“任何时候，都是如此罢。如果一个人总不让他人放心，时不时就会做出坏事来，那么如果再有不好的事发生，即使不是她做的，别人首先怀疑的也还是她。可是一个从来都与世无争的人，就算偶尔做一两件坏事，也绝不会有人怀疑到她。”
　　纤尘想到贤妃，不由得点了点头。
　　淑妃道：“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因此我只要坚称是在清才人落水之前旧疾发作，再加上当时船头很是混乱，实在是不易判断得清楚，就决不会有人生出什么疑心。”
　　纤尘诚心诚意地道：“多谢姐姐。”
　　淑妃正颜道：”只是妹妹再不可如此好心了。那时我看妹妹见清才人落水，就有些要伸手救助的意思，妹妹虽是好心，可是落在有心人眼里，只怕妹妹很难解释得清楚呢。”
　　纤尘叹道：“是我多事了。当时我并未想得太多，只是一心想着将清才人救上来，事后才意识到此举的不妥。”
　　淑妃轻轻地道：“筹划这件事的人，只怕也算准了妹妹的性情，知道妹妹见到眼前有人落水，来不及思考，自然而然就会去相救。”
　　这话如同在纤尘头上炸响一个霹雳，纤尘细想了一回当时船头的情形，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
　　淑妃凝视纤尘，道：“妹妹聪明伶俐，心绪最清，当时距离清才人也最近，想来妹妹一定明白这一回究竟是谁做下的这一石二鸟之局，既想除掉清才人，又想嫁祸给妹妹。”
　　纤尘苦笑道：“当时妹妹有些走神，并未看分明。现在想来......我只希望我想的是错的。”
　　淑妃眼波微垂，道：“错也罢，对也罢，总之在这宫里面，不会有永远的姐妹，也不会有永远的仇人，彼此牵绊的，不过是利益二字。即使我今日举手之劳帮了妹妹一个小忙，也难保他日不会陷害妹妹，妹妹可要小心了。”
　　这话要是换了旁人说来，难免听上去刺耳刺心，可是由淑妃婉婉道来，却如江南最悦耳曼妙的丝竹奏出流水一般的音律，含着许多诉之不尽的情怀。
　　纤尘道：“姐姐说笑了。”
　　淑妃款款一笑，道：“我并非与妹妹说笑。以妹妹的聪明，原不用我来说。只是妹妹未免太过相信别人，总以为别人的心和自己的一样，只怕吃了暗亏，也不自知呢。”
　　纤尘想了半晌，忽然站起身，向淑妃行下礼去。
　　淑妃连忙站起身，抬手去挽纤尘，道：“妹妹何必行此大礼？”
　　纤尘道：“妹妹拜谢姐姐，是有两个缘故。头一个缘故，妹妹感激姐姐仗义相救，姐姐所救的并非妹妹一人，还有妹妹的家人。”
　　淑妃道：“妹妹言重了。凭皇上对妹妹的宠爱，即使妹妹真的脱不了干系，皇上也不会忍心将妹妹打入冷宫，更不会牵连妹妹的家人。”
　　纤尘苦笑道：“淑妃姐姐未免对妹妹太有信心了。”
　　淑妃凝视她，轻轻地道：“为何妹妹对他......对皇上没有信心？”
　　一句话，激起纤尘心头的层层巨浪。纤尘只觉得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想说什么，却都堵在胸口。
　　淑妃悠悠一叹，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低声道：“女儿家的心事，就是这般难以言说。妹妹想得到的，或许他给的还远远不及。可是妹妹是否知道，自己已经得到的，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求之不得的呢？”
　　淑妃声音渐低，到最后已几乎低不可闻，也只得淑妃这样一个仿佛水做的人儿，才有这样的哀而不伤，怨而不怒。
　　纤尘连忙道：“是妹妹失言了。”
　　淑妃缓缓地摇了摇头，唇边的笑容轻柔仿佛无物，可是在忽明忽暗的灯火映照下，竟似有些讥诮之意。
　　见了这样的笑容，不知怎地，纤尘心头一跳，只是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却想不明白究竟不妥在何处。
　　纤尘定了定神，道：”妹妹第二件要谢的，是多谢姐姐的金玉良言，指点于妹妹。直到今日，妹妹才知道，姐姐在宫中一直地位超脱，固然是因为姐姐的身世和资历，可是即使抛开这些，姐姐的见识也远非妹妹等人所能及。”
　　淑妃的目光落在纤尘脸上，轻轻笑道：“妹妹是当局者迷，我是旁观者清，这也不足为奇。”
　　淑妃悠悠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喃喃地道：“我自幼就在宫里面长大，我母妃虽然宠冠南秦后宫，但那也是从无数血淋淋的争斗中搏杀出来的。从小时起，我就看惯了母妃一次次被后晋的宠妃们不放在眼中，又一次次将她们打压得再也抬不起头来，不是向母妃称臣，就是被打入冷宫再也不见天日。至于姐妹相称、笑脸迎人，转身却持刀相向、翻脸不认人的情形，更是不知见了有多少回。
　　纤尘心中一阵难过，低声道：“是。”
　　淑妃轻轻地道：“我不过是随便说说，妹妹莫要放在心上，或许是我多心了也未可知。”
　　纤尘咬了咬下唇，道：“无论如何，妹妹总是感激姐姐的。”
　　淑妃目光在她脸上一转，终于微微一笑，道：“时候不早了，妹妹也该回去了。”
　　纤尘点了点头。
　　淑妃命水芝去唤回水华和澜月，纤尘这才向淑妃道别，带着澜月回转长春宫。
　　澜月一向老成持重，虽然心中有无数疑团，却只是默默跟在纤尘身边。
　　眼前就是长春宫的宫门，纤尘这才停下脚步，看向澜月，轻叹道：“澜月，入宫的这一年里，我学到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决不能将手中所有的底牌让旁人看到，因为说不准哪一天哪一张牌就能救到你的命。”
　　澜月一怔，立刻明白了纤尘话中的深意，用力点了一下头，道：“小主放心，今夜的事奴婢绝不会对任何人说。”
　　纤尘黯然一笑。
　　经过了今夜，她已不知在这宫里面还能信任谁，可是信任抑或不信任，已经由不得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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