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良久，纤尘才转过头来，缓缓地道：“能有人真心相待，是一件难能可贵的事，纵然不能接受，也该珍惜才是。”
　　采薇看了她半晌，忽然笑道：“妹妹说的是什么话？我竟不明白了。”
　　纤尘叹了一口气，道：“采薇姐姐明白也罢，不明白也罢。安太医为人老实忠厚，姐姐何必这般戏弄他？”
　　采薇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失不见，冷冷地道：“纤尘妹妹说这样的话，可知以你我的身份，这话若是传扬出去，安太医固然免不了死罪，你我也未必能够幸免。”
　　纤尘淡淡地道：“安太医甘愿冒奇险，入太医院侍奉，进宫来见姐姐，这份肝胆心意可敬可佩。我只是说一说，又有什么相干？”
　　过了好一会儿，采薇才冷笑道：“他能将这些告诉妹妹，就可知此人既不值得信赖，又不值得依靠，哪里还还谈得上敬佩二字？”
　　纤尘叹道：“这个，姐姐可是冤枉安太医了。从头至尾，安太医从未向我说过有关姐姐的片言只语，这些不过是我猜出来的罢了。”
　　见采薇只是不信，纤尘微微一笑，道：“这其中的原委，说出来不值一提。姐姐头一回在我这里遇到安太医给我问诊时，安太医的神情就很是激动，从那一次开始我就暗暗留心。”
　　采薇“哼”了一声，道：“这难道也算得上是什么依据？或许只是我与他从前认识的某人相像，就像......那个人一样，也未可知。”
　　纤尘点了点头，道：“这倒也是一种解释。可是按理来说，姐姐见到安太医如此，总也该问问这人是谁，为何如此激动，才是正理。可是姐姐除了最开始见到时的意外吃惊外，却不闻不问，仿佛早已知道此人的来龙去脉，这岂不是大违常理吗？”
　　采薇不语，纤尘又道：“我既然觉得此事于理不合，就难免多留心些了。后来姐姐玉体违和时，我数次向姐姐推荐安太医，凭姐姐和我的交情，总也该召安太医来试一试。姐姐却坚辞不肯，可是有一回却说安太医医术极其高明。这岂不是太过奇怪吗？姐姐从来没有让安太医诊治过，又怎么能知道他医术如何？”
　　采薇一边点头一边道：“原来妹妹竟然是包龙图再世，观察入微，断事如神。”
　　纤尘仿佛没听出来采薇话语之中的讥讽之意，只是笑道：“好说，好说。”
　　采薇道：“只不过只凭这些，妹妹就说我与那太医是旧日相识，有私情，未免有臆断之嫌罢，纵然去到皇上皇后面前，只怕妹妹也占不到理去。”
　　纤尘点头道：“那是自然。只不过还有一事令人生疑，妹妹倒想请教姐姐：姐姐明明出身晋阳，却不知为何却以会稽石家女儿的身份入宫呢？”
　　虽然与纤尘针锋相对，采薇却一直颇为镇定，可是听了纤尘问出这一句话，采薇面色陡变，目光变得如刀锋一般锐利，冷冷地看向纤尘：“妹妹的想象力未免太丰富了一些。”
　　纤尘好整以暇地道：“是吗？”
　　她整了整衣襟，忽然笑道：“这说来也有趣。安太医为我诊症，曾因为在说花粉柳絮几个字时流露乡音，被我的侍女认出原来是晋阳人。后来我细细问过我的侍女，听她解说晋阳口音。姐姐既然以会稽籍贯入宫，想必已经做足了功课，会稽的风土人情必然已经如数家珍，可是十几年的乡音却不那么容易改，在欢喜欣悦之时，忘形之下，难免会流露一二。”
　　采薇已经镇定下来，苦笑道：“难怪妹妹以‘慧’为封号。我虽然早知妹妹千伶百俐，却没想到竟然机敏细心到如此地步，又如此不动声色，直到现在才说出来这些。”
　　纤尘低下头，叹道：“姐姐赞也赞得够了。这些，我本来并不想说。无论姐姐是因为什么如此，总有自己的难处，姐姐既然不愿意说，我也只想当自己不知道。”
　　采薇凝视她，道：“纤尘妹妹纵然不说，但是仍然能如此体察入微，暗暗记在心中。原来早在那时妹妹便已提防我了。”
　　纤尘沉默良久，才道：“姐姐所住的积珍宫风景秀美，现在正是春夏时节，繁花盛开，很是赏心悦目。后园更有一丛黄杜鹃花，扶疏摇曳，娇艳多姿，只不过这黄杜鹃花粉沾在肌肤上会起红肿，与痘症相似，姐姐赏花之余可要小心才是。”
　　采薇这才真真正正地怔住，过了好一会儿，才叹道：“原来妹妹早就知道了。”
　　虽然得采薇默认，纤尘脸上却没有半点欢容。
　　采薇叹道：“妹妹相信也罢，不信也罢，我那时并非一心想害妹妹，只是想阻碍妹妹得宠的时日罢了。妹妹的容貌家世，无一不在我之上，我对在宫中能立足，实在是没有半分把握，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后来也曾为此事深深后悔。”
　　采薇低下头去，道：“只是妹妹既然疑心是我，为何却肯在谨婕妤为难我时施出援手呢？又肯在我失宠时出言指点我？”
　　纤尘同样叹息道：“我并没有确认的把握，更何况那时我久病无宠，只宜多结交些人情，绝不能再树敌意。”
　　采薇点头叹道：“妹妹能隐忍到如此地步，这么久，竟然连一丝端倪都不露。”
　　纤尘苦笑道：“我心内藏奸，还不想与采薇姐姐为敌。在这宫里面想活下去，总得要有自己的姐妹互相帮衬，更何况除去最开始这一段，后来采薇姐姐实在是待我不错。”
　　采薇唇边浮起一丝寂寥的笑意，道：“自从咱们入宫以来，经过的风风雨雨已不知有多少，好在有妹妹彼此扶携，总以为无论是什么艰险都能过去，寂寂深宫，有一个倾心相待的知己，这日子才不会觉得那么难过。我每每想起从前做过的对不起妹妹的事，心中常常深自愧悔，只盼能多做些事来补偿妹妹，却没料到你我姐妹情尽至此，我也从未想过妹妹心中竟是一直在提防着我。”
　　纤尘也不由得很有些伤感，叹道：“在这宫里面，不是害人，便是提防着被人害，姐姐莫怪妹妹多心。”
　　采薇苦笑道：“这时候妹妹倒是坦诚。今日难得妹妹能倾心相告，难道妹妹真的是打算与我拼个你死我活了吗？”
　　纤尘道：“如果可以，我仍然愿意将这些埋在心里，和姐姐仍当一对好姐妹。只是我却明白，无论我怎样隐忍，姐姐却是容不得我了。”
　　采薇眼波微垂，道：“妹妹虽然料事如神，或许这一回猜错了呢？”
　　纤尘叹道：“那一晚在太液池畔，我见了姐姐的神情，许多之前不解的疑问也都有了解答，我便知道有今日了。以姐姐的性情和手段，我绝不能冒险。”
　　采薇笑了一声，道：“如果妹妹和我易地而处，妹妹能否容得下我呢？”
　　纤尘正色道：“无论姐姐怎么想，我与晋陵王并无私情。翩婷姐姐家中遭人陷害时，晋陵王曾经施以援手，因此我心中深为感激，不过也就仅此而已罢了。姐姐这么个聪明人难道还不明白？晋陵王和皇上一样，都是心有所系。”
　　纤尘这话虽然说得含糊，言下之意却是二人都心知肚明。
　　采薇低头不语。
　　纤尘又道：“至于姐姐与晋陵王因何相识，姐姐因何又入宫，姐姐无需告诉我，我也并不想知道。”
　　采薇轻轻笑道：“既然妹妹坚称与晋陵王无干，我也无话可说。妹妹装糊涂已经装了这么久，今日却不肯再沉默下去，那就是在警告我不要轻举妄动了？”
　　纤尘微微一笑，道：“姐姐言重了。只是我素知姐姐的手段，我还不想糊里糊涂的就落得像翩婷姐姐那样。”
　　采薇淡淡地道：“翩婷姐姐那是因为得罪了贤妃娘娘，因此才有今日的下场，和我有什么干系？”
　　纤尘叹道：“翩婷姐姐固然是因为言语行止不够谨慎，这才有小产、摔伤之祸。且不说翩婷姐姐小产一事，至今仍不能算是水落石出，单说那日景明宫中，贤妃命翩婷姐姐玉盘起舞，一句句环环相扣，逼得翩婷姐姐根本无力反抗，若不是对翩婷姐姐所知甚深的人，又怎么会安排得如此缜密？”
　　采薇目光落在地上，许久，才长长叹息一声，道：“原来我在妹妹心目中竟是如此阴险毒辣。罢了，罢了，妹妹只管当这些都是我做的罢。”
　　纤尘心中一动，暗道：难道是自己猜错了？
　　采薇站起身来，索然道：“既然你我姐妹情尽如此，言尽也如此罢。我告辞了。”
　　望着采薇的背影，纤尘忍不住叫道：“采薇姐姐。”
　　采薇回过身来，平静地道：“慧贵人还有何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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