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长春宫中，安守纯正在为纤尘请脉。
　　见安守纯沉吟良久，掬香不由得有些着急，问道：“安太医，小主到底怎么样了？”
　　纤尘叫了一声：“掬香。”又向安守纯温和地道：“如果有什么不妥，安太医只管明言，不必为了安慰我而费心粉饰，我从来要听的都是真话。”
　　安守纯不由得抬起头看向纤尘，正对上她澄澈的目光，立刻又垂下头应道：“是。”
　　他移开正在诊脉的手指，站起身来。
　　纤尘向一旁一指：“安太医请坐，慢慢说不迟。”
　　安守纯谢过坐，这才道：“小主之前因为脚伤不大外出活动，因此略有气血凝滞的迹象，经过这一段时日的调理，已经无碍了。”
　　纤尘点了点头，道：“多谢安太医费心。”
　　安守纯摇了摇头，又道：“但是上回卑职为小主请脉，发现小主脉象之中还有些血虚的症状，虽然卑职已经在药方里增加了益气养血的几味药材，可是今日看来，收效甚微啊。”
　　纤尘闻言，心中不由得凉了半截。
　　宫中的是非和人心，就像重重迷雾，从来就让人看不清楚。或许，真的只有自己的孩子，一个和自己血脉相连的骨肉，才能让她将所有的心意都可以毫无保留地放在他的身上，伴着她在宫里面一天一天地过下去，捱下去，可以安心地慢慢变老。
　　难道，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竟然真的只能是奢求了吗？
　　纤尘缓了一口气，才道：“安太医以为，我可还有痊愈的希望吗？”
　　她努力将声音放得平静，可是安守纯既然在宫中行走，如何不知宫里的女子最看重最在意的是什么？
　　安守纯连忙道：“或许只是这些药对小主无效，卑职再斟酌几味药，将方子修改一番，小主服用些时日，再看成效如何。”
　　纤尘一时未答，掬香在一旁低声道：“或者，奴婢去回禀皇后，再请一位太医来为小主诊脉？听说太医院医正沙老先生以妇科儿科见长，很得宫里娘娘们的信重，小主不妨指了他来诊治一番，只当与安太医所断的脉象做个参考也好。”
　　安守纯垂首道：“是，沙医正医术很是高明，在太医院里也是德高望重。”
　　纤尘淡淡一笑，向掬香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既然已经委托安太医诊治，便是全心全意信赖安太医。安太医的医术手段高明，堪称国手，为人人品也十分令人钦佩。我不相信太医院中还能有谁能比安太医更高明。”
　　掬香咬了咬下唇，既然纤尘已经如此决定，自然不便再说什么。
　　安守纯猛然抬起头来，感激地向纤尘看去。
　　纤尘正微微含笑凝视着他，目光既坦荡又柔和，犹如秋日里天高云淡，映衬着明朗秋波。
　　安守纯强抑住心头的感激之情，用力点了一下头，一字一句地道：“小主待卑职的知遇之恩，卑职无以为报。卑职必不负小主的信任，竭尽平生所学，也要令小主痊愈。”
　　纤尘轻轻舒了一口气，脸上现出的笑容里又是放心，又带着若有若无的无奈，轻轻地道：“前些天我听人说了一句话，‘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想来世事莫不是如此。我相信安太医一定会尽心尽力，可是或许我命中如此，并非药石所能医，也强求不得。”
　　掬香叫道：“小主说的是什么话？小主待人从来都是极好的，上天怜惜小主，绝不会令小主有什么终生遗憾。”
　　纤尘缓缓一笑，却没言语。
　　安守纯见纤尘既不催促自己药到病除，又没有埋怨自己的医术，反而说出这样一番话来，她声音虽然平静，但那一种无可奈何之意，却令人其意也消。
　　安守纯不由自主，脱口而出道：“小主放心，卑职愿以身家性命担保。如果卑职医治不好小主，请皇上治卑职的欺君之罪。”
　　纤尘轻笑道：“安太医言重了，不必如此。”
　　安守纯也觉得有些失言，脸涨得通红。
　　纤尘只做不察，转过头去，命掬香为安太医添茶。
　　安守纯定了定神，才又道：“启禀小主，据卑职刚才为小主请脉的脉象看，小主有些心血劳耗的症状，可是近日劳心太过？须知心血二字并不是平白说的，心血相养，一合俱合，一损俱损，小主血虚之症不得痊愈，或许是因为劳心太过，也未可知。”
　　安守纯一句话，正中纤尘心事。
　　纤尘怔了半晌，苦笑道：“安太医所说的固然是有道理，可是在这宫里面，谁又能不耗心血？谁又能不劳心神？只怕纵然是劳心劳神，也未必能保全自身。”
　　安守纯虽然并不涉足宫中争斗，但是既然在太医院供奉，风言风语也听了不少。宫里面有些风吹草动，像尚宫局、太医院这些地方，最易得到消息，听纤尘这样一番感慨，安守纯心知她所言不虚，心中更多了一层怜惜，却又不好附和，只得低头道：“请小主放宽心。卑职也会开些安定心神，舒气散瘀的药，给小主服用。”
　　纤尘微微颔首，道：“有劳安太医了。”
　　纤尘和安守纯正说着话，忽然间澜月进来禀报道：“梅美人来看小主。”
　　纤尘心中一震，脸上却没露出分毫。
　　那一晚皇后寿宴，随后晋陵王夏元舒入席，神情平静，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纤尘为了避嫌，也未多看他一眼。
　　采薇却始终没有出现，还是桃叶来回禀，说梅美人酒醉不能再来宴前侍奉。众人都知道因为如玉得宠怀孕，宫中多有人心存不忿，贤妃等托故离去便是因为这个缘故，采薇也算是有宠的妃嫔，心中不豫、多喝了几杯醉倒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所幸采薇一向侍奉皇后恭谨，相待同侪小主们和善，因此也无人和她计较。皇后嘱咐了桃叶几句，也就罢了。
　　距离那一晚已经又有数日，这数日之间纤尘还未再见过采薇。寿宴第二日，从灵凤宫中就传出消息，皇后偶感风寒，因此免了妃嫔小主们的例行问安。纤尘原和采薇交好，平日里本来也多有来往，可是每当纤尘想起那一晚太液池畔，采薇和夏元舒之间的情形，便将去看望采薇的心打消了大半。
　　没料到今日采薇居然来长春宫看她。
　　还未等纤尘说什么，采薇已经从外面走进来。
　　数日不见，采薇略微清减了几分，但是却并没有什么憔悴之色，反而更添了一段清幽。采薇本来并不以美貌见长，宫里的娘娘小主们，比她或娇艳或清丽的不知有多少，可是她的那一种温婉含蓄的气度，也很是令人心旷神怡，进宫这一年间，又多了些端庄风范，更是与初入宫时的小家碧玉情状大是不同。
　　采薇见了一旁的安守纯，轻轻一笑，道：“原来太医正在为纤尘妹妹请脉，不知可有什么起色吗？”
　　纤尘点头笑道：“采薇姐姐请坐。有劳姐姐关怀，妹妹觉得已经好得多了。”
　　自从采薇进来，安守纯的目光便一直落在她身上，连眼睛都舍不得眨一眨，唯恐只要眨一眨眼，便浪费掉这来之不易见到她的机会。
　　采薇眼角瞟了安守纯一眼，笑道：“妹妹的病，一向以来都是这位太医照顾，可也不知这位太医的医术究竟管用不管用。怎么这些时日来，太医来往出入的倒是更频繁了呢？难道这治病治病，病倒是越治越多了？”
　　安守纯本来凝视着采薇的目光中充满了留恋不舍，听她忽然这样说，脸色陡然变白，眼睛也不可置信地睁大。
　　纤尘从容地道：“采薇姐姐说笑了。安太医的医术很是高明，而且为人的人品非常值得信赖，这倒是比医术高明更令人钦佩的。”
　　采薇唇边噙着一丝笑意，道：“哦？难道依妹妹说来，身为太医，人品倒是比医术更重要的了？”
　　纤尘含笑看向采薇道：“别人不知，难道采薇姐姐还不知道吗？‘画虎画皮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人心之深沉难测，比什么病都可怕。”
　　采薇一边笑着看向她，一边笑着点头道：“妹妹这句话说得倒是不错，人心的确是比任何病都要可怕。”
　　两个女子对视片刻，采薇忽然又笑道：“不过妹妹既然是要看病，也不能光靠人品来请太医呀。我劝妹妹不如另请一位，太医院里那么多人，真正能看病会看病的，总也该有几个。”
　　纤尘看了一眼一旁的安守纯，只见他脸色苍白如纸，这屋内无风，他的袍袖却在微微地抖动。
　　纤尘心中转过无数个念头，最终却只是不动声色地向掬香道：“掬香，送安太医出去。”又向澜月道：“早晨我吩咐小厨房炖的汤，是留待皇上来用晚膳的。澜月你去看看才好，可别出了什么差错。”
　　掬香和澜月早已发觉这屋内气氛不对，听纤尘打发她们出去，虽然不愿，却也不得不从命，各自退出。
　　安守纯跟在掬香身旁，一步一步向屋外走去，走到门口，不由得顿住脚步，似乎想回头望上一望，最终，却也没有回头，跟着掬香走了出去。
　　房中只余下纤尘和采薇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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