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夏元舒缓缓收回了手，原本托在掌心里的那一只小木盒也忽然消失不见。他向采薇点了点头，语调平平地道：“小王见过梅美人。”
　　采薇踏上前一步，道：“你……”可是只说了这一个字，便又闭口不言。
　　纤尘忽然轻轻一笑，道：“临仙阁酒宴正酣，嫔妾还要去为皇后娘娘贺寿，先走一步了。”
　　说罢，也不管夏元舒是否挽留，采薇有何表示，纤尘转身快步向临仙阁的方向走过去。
　　一路上，纤尘心中又是疑惑，又是懊恼。
　　疑惑的是，不知夏元舒和采薇是怎生结识的？采薇从前竟然从未流露过一丝半丝口风。看来二人之间的渊源只怕不浅。
　　懊恼的是，自己怎么竟然被牵连到这般复杂纠缠的关系中去了？
　　夏氏兄弟纵然都是人中龙凤，万里无一的人才，可是夏元舒毕竟是夏元熙的兄弟，因此纤尘从未让任何人知晓过与他的来往，哪怕是心腹如掬香、澜月。采薇与她情同姐妹，入宫以来两人不知一同经历过多少风风雨雨，能有今日，实属不易。刚才在太液池畔的气氛纵然尴尬，可是只怕随之而来的才是对二人之间姐妹之情的真正考验。
　　纤尘边走边想，心中纷纷扰扰如同一团乱麻，实在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滋味。
　　忽然掬香迎面快步走来，叫道：“原来小主在这里，倒让奴婢一顿好找。”
　　纤尘定了定神，问道：“你怎么才来？”
　　掬香嘟起嘴，道：“小主还说呢。明明说好了，小主就留在原地等奴婢，谁料奴婢取了醒酒汤来，小主却不见了，奴婢只得边走边找。所幸奴婢知道小主喜欢太液池的风景，因此才沿着太液池的岸边寻找，否则只怕要和小主走岔了。”
　　纤尘勉强笑道：“难为你了。”
　　掬香将手里捧着的盖碗奉上：“这是醒酒汤，小主快喝了吧，要再耽搁久了，就更凉了。”
　　纤尘道：“我走了这一会子，酒意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掬香嗔道：“奴婢不管。奴婢为小主取来的醒酒汤，小主喝了，就当给奴婢一个面子。”
　　纤尘此刻只觉得掬香的真情实意竟是如此珍贵，轻轻一笑，道：“好。”说完，便将盖碗中的醒酒汤一饮而尽，不由得眉头微皱，道：“好酸。”
　　掬香喜孜孜地接过盖碗，道：“正是要酸才解酒呢。”
　　掬香又问道：“小主刚才是去哪儿了？奴婢刚才叫小主，小主开始都没听见。”
　　纤尘只是淡淡笑道：“不过就是沿着太液池边走走罢了，吹吹风，觉得精神还好些。”
　　掬香道：“小主可看到梅小主了没有？刚才奴婢在找小主时，遇到了桃叶，她说梅小主也是出来走走透口气，一会儿工夫，就不知走到哪里去了。”
　　纤尘心念一转，摇了摇头：“我在太液池边没看见什么人，或许是和采薇姐姐走岔了，也未可知。”
　　掬香点头笑道：“那是自然，这宫里面这么大，路又这么多，碰不到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主仆两个正说着话，忽见又有一人从那边过来，走到近前，借着月光才看出原来是嘉怡。
　　嘉怡见到纤尘和掬香，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招呼道：“慧贵人。”
　　纤尘颔首道：“公主。”
　　见小铭并未跟随在嘉怡身边，纤尘问道：“公主这是去哪里？小铭怎么没有随公主一同出来？”
　　嘉怡轻轻一笑，道：“小铭跟我出来更衣，又回仁寿宫取衣裳去了。”
　　纤尘道：“早春天气还有些凉，公主身子单薄，是该多加件衣裳。”又笑道：“怎么公主倒走到这里来了？刚巧遇上。”
　　嘉怡目光在纤尘脸上一转，道：“也不是怎么凑巧，我倒是来寻贵人的，刚才碰到梅美人的侍女，她说见到掬香往这边来寻贵人。”
　　纤尘略有些诧异：“怎么？公主找我有事吗？”
　　嘉怡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不过是在里面闷了些，出来走走，如果能遇到贵人，刚好可以说上几句话。”
　　嘉怡微一沉吟，问道：“刚才在筵宴上，我见贵人几杯酒喝得有些急了，又出来了这么久，贵人可还好吗？“
　　纤尘心头一热，道：“多谢公主关怀，刚才走了走，又喝了掬香送来的醒酒汤，已经好些了。”
　　嘉怡点了点头，轻轻叹了一声，道：“这话原不该由我说。不过贵人是个最明白不过的人了，皇兄怎么待贵人，贵人心里该比任何人都清楚。就连我都知道，宫里面的娘娘小主虽然多，有宠的也不少，但皇兄对贵人却和任何人都不一样。”
　　纤尘这才明白，原来嘉怡以为自己因为如玉得宠而郁郁寡欢，这才特意出来找她，和她说这样一番话，劝解于她。
　　纤尘心中又是感激又是酸楚。
　　嘉怡固然是一片好心，可嘉怡怎知夏元熙的万般柔情给的并不是她呢？这其中的隐秘曲折，她又怎能说给嘉怡听？
　　更何况，此时连纤尘自己都已经不明白，自己究竟在意的是什么？在意的又是谁？
　　纤尘垂下头，只是深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嘉怡听来，这一声叹息仿佛道尽了纤尘无尽的委屈，即使是她都不由得心存怜惜。
　　嘉怡低声道：“皇兄赏赐其他娘娘小主的不过是金银珠宝，关心清宝林更多却是因为她腹中的龙裔，可是对贵人……那一回贵人扭伤了脚，皇兄那般从心底流露出的痛惜，嘉怡从未见过皇兄这样相待别的娘娘小主。”
　　嘉怡不由得也轻轻叹息道：“身为一个女子，能有人这样真心相待，已经绝无可憾了。”
　　嘉怡的声音中，带着许许多多的感慨。
　　她虽然早已立下心愿，要为大夏和吐蕃之间的和睦相处做出一番功绩来，因此主动请命和亲吐蕃，将个人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可是身为妙龄女子，心中多多少少也曾有过对夫唱妇随、琴瑟和鸣的向往，这一去故国千里之外，想来吐蕃以骑马射猎为俗，远未开化，又是言语不通，只怕要找个能说上一句话的人都难了，更不消说什么举案齐眉。
　　嘉怡纵然心胸开阔，志向远大，每每想起这些，也不由得有些黯然神伤。
　　纤尘伸手过去握了握嘉怡的手，低声道：“公主还记得吗？‘人皆悲远嫁，我独羡遭逢。纵使承恩宠，焉能保始终。’”
　　嘉怡舒了一口气，展颜一笑，道：“我明白贵人的意思。鱼与熊掌，终究是难以兼得，我既然已经有机会去实现自己多年的理想，就不该如此患得患失。贵人放心，我不过是一时感慨，并非真的对自己和亲的决定后悔。”
　　纤尘点了点头，道：“那就好。”
　　嘉怡微笑道：“我倒是要劝贵人莫要想得太多，无论是谁得宠失宠，都不会落在贵人身上。贵人是皇兄心之所系，这一点嘉怡决不会看错。”
　　纤尘欲言又止，终于笑道：“多谢公主的吉言。皇后娘娘的寿宴，咱们已经出来许久，也该回去继续给皇后娘娘贺寿才是。”
　　嘉怡笑道：“贵人说得对。”
　　二人一边说着，一边向临仙阁走去，掬香跟在后面。
　　眼见前面就是临仙阁，笑语欢歌声已经远远地飞了出来。
　　嘉怡似有意似无意地道：“今晚临仙阁也太热闹了些，爱热闹的人固然觉得好，喜欢素淡清静的就未免觉得有些吵了。刚才贵人出来之后，五王兄也悄悄地离席，直到我出来时都还没回去，不知道这会子可回去了没有。”
　　二人的目光一触，纤尘忽然明白了，为何嘉怡刚才见到自己和掬香在一起时，竟似松了一口气的模样。夏元舒所赠碧玉梅花，便是托嘉怡转交，若说这宫里面还有谁可能察觉夏元舒与她的来往，会留心夏元舒是否和她私会，那便该是嘉怡了。
　　纤尘微微颔首，语带双关地道：“公主放心。”
　　嘉怡轻轻一笑，便不再多言。
　　临仙阁中，一队舞姬正在翩翩起舞。
　　纤尘和嘉怡刚一步入阁中，便见最上首的夏元熙向她们看来，他的目光直穿过中间纷飞飘扬的裙衫衣袂，直落在纤尘脸上，深沉的眸子里忽然闪过一丝宽慰，微微一笑，这才转过头去，继续和皇后说话。
　　纤尘和嘉怡悄悄沿着角落走过去，各自入席。
　　纤尘刚一落座，便觉得斜对面似乎有人向这边看来。她目光微微一抬，正好对上临川王夏元昭的目光。
　　夏元昭年轻俊朗的脸上带着明朗的笑意，只是微微颔首，手里的酒盏轻轻一顿，这才仰头一饮而尽。在别人看来，行事不羁的临川王不过是自斟自饮尽兴罢了，丝毫看不出他曾在这片刻之间致意。
　　在夏元昭的上首，晋陵王夏元舒的位子依然空着。席上也不见采薇的人影。所幸缺席的并非只有他们两个，淑妃身子弱、贤妃有心病，都已告退，就连今日的主角之一清宝林如玉也都因为怀孕不适而提早离席。此外，还有一两个小主或许是因为更衣而不在。
　　只是纤尘仍然忍不住去想：采薇和晋陵王去了哪里呢？他们二人之间究竟有着怎样的纠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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