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没过几日，便是皇后的生辰。皇后生性节俭，原不愿大办生辰，但是宫中刚好有了如玉怀孕的喜事，夏元熙心情大好，也准备庆祝一番，因此便在临仙阁开了数桌便宴，不像在麟德殿那般铺陈盛大，更多了几分自在随意。
　　既是皇后的生辰贺宴，皇后作为主角，打扮得很是富丽华贵，穿着一领绛红色金银线飞织百鸟朝凤对襟交领长襦衫，挽着鸾凤凌云髻，戴着寓意吉祥的镶宝鹿鹤同春金簪，鬓边插着金累丝双鸾衔寿果步摇，另配着全套鸾凤和鸣金饰。皇后与夏元熙年纪相仿，算来已经三十有余，虽然已不似后晋妃嫔那般年轻貌美，但是一派雍容端庄、母仪天下的风范，也绝非二八少女所能及。
　　宴席之上另一个主角自然是怀有身孕、刚刚晋升为宝林的如玉了。她身上的锦衣是纯以银线在淡黄的素缎上绣出的缠枝广瑞花图案，粗看仿佛是纯色的淡黄罗衣，细看方觉得精致华美，举手投足行动之间熠熠生辉，衬着她雪白的脸，入鬓长眉，如同黑水银珠一般清冷的眸子，只觉得风姿殊异。如玉的一头乌发挽了一个凌波髻，一色素银烧蓝的首饰，一支象征着子孙绵延好意头的点翠嵌宝石花果累累头花分外显眼，映衬得她更是光彩照人。
　　纤尘只觉得如玉所戴的那一支头花很有些眼熟，细想之下，原是那一回翩婷怀孕时，太后有意赐给翩婷的，本来要纤尘带给翩婷，后来太后改变了主意，只说是翩婷去仁寿宫请安时再由太后亲自赐给她。现在既然出现在如玉头上，那自然是翩婷并未去仁寿宫请安，后来又小产，太后便将这支头花一直留了下来，也可想而知太后对如玉、如玉肚子里的这个孩子，究竟有多么大的期待了。
　　纤尘暗暗叹息。
　　不过是数月之前，这宫里面春风得意、受尽万般恩宠的还是翩婷，可是转眼间已经换成了如玉。但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世事炎凉又何止如此啊。
　　好在翩婷今日并不在宴上。晓妍来回禀过皇后，只说翩婷略感不适，因此向皇后告罪，不能前来赴宴。人人均想到翩婷必是不愿触景伤情，因此才推托不来，却也不便说破。皇后自然也不会和她计较，只是嘱咐了晓妍几句，命去太医院传个太医来瞧瞧，便将此事撂在一边。
　　除去翩婷，今日临仙阁里众人到得还算是齐整，就连平日里并不怎么出席这类场合的淑妃都来了。
　　德妃侍奉皇后一向恭谨，自然不会缺席。
　　贤妃心内自然是百般不愿见到如玉，可是她生性要强，越是如此，越不愿示弱，因此也在座上。
　　三妃之下，众婕妤、贵人、美人、才人、宝林、承衣等，也无一缺席。
　　皇亲里，襄阳长公主见到如玉今日的风光，心内很是快意，唇边不时流露一丝欣悦的笑容，难掩得意之色。
　　房陵长公主脸色便不大好看，不时略带忧虑地看向贤妃。房陵长公主本来与襄阳长公主之间的姐妹情谊还算是亲密，但自从除夕那晚后便生出许多芥蒂，这一回更是连话都没说上几句。
　　晋陵王夏元舒、临川王夏元昭自然也都在座。
　　太后因为正在斋戒，并未出席，却让嘉怡不必跟在自己身边服侍，因此嘉怡倒是来了。
　　教坊舞姬献了一回舞，乐工们又献上一支专为皇后生辰所排的新曲。一忽有人向皇后贺寿，一忽又有人给如玉道喜，扰扰攘攘，很是一番热闹。
　　纤尘喝了几杯酒，只推说要更衣，便带着掬香出了临仙阁。
　　临仙阁不比麟德殿地方宽敞开阔，但是同样临太液池而建。远远望去，池水波光粼粼，清风从水面徐徐而来。
　　被风一吹，纤尘只觉得三分酒意上涌，微微有些醺然之意。
　　掬香扶着纤尘在石凳上坐下，奇道：“小主的酒量平日里也不错，怎么今日就喝了这几杯，倒醉了呢？”
　　掬香想了想，道：“小主且在这里坐着，哪儿也别去，奴婢去要碗醒酒汤来给小主喝。”
　　纤尘摆了摆手，道：“太麻烦了，不用了。”
　　掬香跺了跺脚，道：“今日里和往常不一样，小主要是真的醉了，还不知要被那起子人怎么嚼舌根呢，必然说因为清宝林有孕，小主才伤心喝醉。小主纵然宽宏大度，奴婢都咽不下这口气。小主是什么样的人？怎么能被那些人小瞧呢？”
　　纤尘轻轻一笑，也不再阻拦掬香去取醒酒汤。
　　掬香走了两步，回头叮嘱一句：“小主一定在这里等奴婢。”
　　瞧着掬香的背影，纤尘不由得微微一笑，又轻轻一叹。
　　这个丫头陪了自己这么久，虽然行事算不得老练，可她却是真心为自己着想。这紫宸宫虽大，真心相待自己的又能有几人？
　　纵然自己今日还是风光无限，可是旦夕祸福，又岂是所料可及的？明日的自己，究竟会是如玉，还是翩婷？
　　纤尘想了一回，怔了一回，只觉得心中越发烦闷，便站起身来，沿着太液池信步走去。
　　也不知走出多远，不知不觉，纤尘又来到那块大石近前。
　　就是这块大石，就是在这里，她第一次见识到淑妃的绝代风姿，第一次遇到夏元舒和夏元昭兄弟。也是在这里，她一次又一次遇到夏元舒，曾经被他所救、避免失足落入水中，也曾经托付他搭救狄家父子。
　　那时节，她何曾想过世事竟是如此的变幻无常？层层掩盖着的事实又是何等伤人至深呢？
　　纤尘默立良久，这才缓缓转过身来，心中却仿佛早有预感，知晓这一次回头会看到什么。
　　三月的春风早已裁出碧玉片片，柳枝依依下，一个如天山明月一般的人，正站在那里。
　　夏元舒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比这太液池水更深沉，比水面的月光更柔和。
　　纤尘怔了半晌，不知是不是醉酒后比平时更为脆弱，陡然间千头万绪涌上心头，已经泪盈于睫。
　　夏元舒情不自禁踏上前一步，伸手似乎要去扶她。
　　纤尘退了一步，在两人之间始终维持着之前的那一段距离。
　　夏元舒并没有再近前来，他伸出的那只手就停在半空中，仿佛一颗悬起又放不下的心，就那样，停在那里。
　　好一会儿，夏元舒略低了一低头，那只手也收回负在身后，缓声道：“许久没有见到贵人，贵人似乎又清减了些许。不知贵人的脚伤可大好了吗？”
　　纤尘听见“清减”二字，心上泛起些微酸楚，可是脸上仍然只是淡淡地道：“有劳王爷关心，已经大好了。”
　　夏元舒只觉得胸中仿佛有千言万语，可是又似乎不值一提，只听她说一个“好”字便已抵得过一切。他轻轻一笑，点了点头，又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这一声叹息，轻得仿佛飘落在水面上的一瓣落花，轻得几乎不会有人注意，轻得连水花都激不起，轻得只能让水面漾起比花瓣本身大不了多少的一个浅浅的圈，可是却能无声无息地荡开，泛起层层涟漪，直荡到波心深处。
　　纤尘深吸了一口气，强抑心神，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盒，踏上前几步。
　　夏元舒不由自主地伸出了手，只觉得掌心落入一物。他的指尖掠过她的衣袖，轻轻的，软软的，却又麻麻的，就像被小虫子咬了一口。
　　他定了定神，已经看出手中的木盒正是他托付嘉怡交给纤尘的那一个。
　　纤尘又退后几步，冷淡地道：“多谢王爷盛情。不过王爷是皇上的手足，金枝玉叶，而我是天子嫔妃，冒昧接受王爷的好意，于理不合。还请王爷收回。”
　　夏元舒看了她半晌，忽然微微一笑，道：“贵人以为……”
　　他只说了这半句，忽然顿住，仿佛有所警觉，转头往一旁望去。
　　纤尘不由自主，也随着他的目光望去。
　　这一片太液池畔种的都是垂柳，每一株想来都有上百年树龄，正逢春日，垂柳枝条随风轻拂水面，很有一番惬意悠然的韵味。
　　此时在数十步开外的一株柳树下，采薇正向这边看来。月光落在她的脸上，她的脸色比月色更加苍白。
　　纤尘见是采薇，心中一宽。
　　若是旁人见了，要解释她和夏元舒为何在这里独处说话，只怕还要费上一番唇舌，如果闹到夏元熙面前，更要掀起一番风雨。采薇是她的姐妹，自然就绝没有这样的麻烦。
　　纤尘刚要含笑招呼采薇，却见采薇动也不动，如同木雕石塑一般。
　　纤尘不由得又转过头来看了看夏元舒。
　　月光下，夏元舒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纤尘见过他温和从容，唇边总是蕴着淡然笑意的模样，也见过他高深莫测，仿佛暴风雨之前难得片刻静谧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这般没有任何表情的表情，仿佛忽然戴上了一张面具，将喜怒哀乐密密地遮在了面具下面。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