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春宫词

　　纤尘咬了咬下唇，道：“无论采薇姐姐有什么缘故，我只想再提醒姐姐一句，你我是天子嫔妃，一举一动，所关者甚大。”
　　采薇黯然一笑，道：“多谢慧贵人的好意。”
　　她微微仰起头，纤秀的下颌划出柔美的弧线：“贵人可还记得去年夏末在玉华宫里时，你我秉烛夜谈？那一晚一只飞蛾误闯进屋子里，直向桌上的灯火扑去。桃叶虽然急忙用银簪子挑了出来，那飞蛾的翅膀已经被烧掉了，终究是活不成了。想来那飞蛾扑火之时，绝不会顾及自身，心里一定很是快活。”
　　说罢，采薇转身向外走去，再也没有回头。
　　纤尘怔怔地瞧着采薇的背影，心头忽然闪过从前的一幕幕情景：
　　——选秀之时，采薇受了田玉芝的欺侮，纤尘要代她出头。采薇拉了拉她的袖子，道：“江姐姐，咱们走吧，别误了。”一双明眸之中尽是求恳之色。
　　——失宠的采薇受了谨婕妤的欺凌，恳求纤尘想个办法，让自己能够复宠，垂泪道：“不瞒妹妹，我入宫全凭着这一点念想，如果连这个我都做不到，还不如死了干净。”如梨花带雨一般，楚楚可怜。
　　——复宠之后的采薇来看无宠的纤尘，道：“以后妹妹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和妹妹从此一心一体，决不辜负。”言辞恳切，态度真挚无比。
　　——纤尘因为夏元熙的薄情而心灰意冷，采薇劝慰她道：“咱们进宫，哪一个又能只是为了自己呢？咱们每个人身上，可都是一家子的平安和富贵。”虽然是在劝慰着，言语之间，却流露着无可奈何的黯然。
　　——采薇和纤尘结伴去景明宫见贤妃，心里都当这一回便是去赴鸿门宴。采薇凝视着纤尘，神色之间忽然有些伤感，轻轻叹道：“有些人是注定要当主角的。我有预感，终有一日，这宫里面将是妹妹的天下，我若是真能当成樊哙倒也罢了，只是千万别成了韩信才好。”
　　这一桩桩，一幕幕，仿佛就在昨日发生，又仿佛是许久之前。原来，她们也曾经推心置腹，也曾经相交莫逆，可是最终还是一语成谶。
　　纤尘忽然有些恍惚，她也不知道，自己待采薇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真情实意？或许假的久了，也就和真的差不多了罢？
　　那么多次的同舟共济，在对方需要的时候伸出援手，连她自己都难免将逢场作戏误当做了肝胆相照。
　　或许这其实是戏假情真？
　　纤尘深吸了一口气，淡淡地道：“你们两个出来罢。”
　　随着她的话语声，澜月和掬香从屏风后面犹犹豫豫地走出来。
　　澜月先开口道：“小主，奴婢不遵小主之命，暗中窥探，违背宫规，请小主责罚奴婢。”
　　说着，澜月已经“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掬香也紧跟着跪下。
　　纤尘看了看澜月，叹道：“你也不必将错都揽在自己身上。我知道你素来老成持重，这必然是掬香拉着你的。”
　　掬香不敢抬头，只是嗫嚅着道：“小主，奴婢......奴婢只是担心小主，怕梅小主对小主不利，因此才从后院悄悄进来，躲在屏风后面。”
　　纤尘本来很是恼怒，她最恨宫中的宫女内侍们不听她安排，自作主张。在紫晨宫中这种杀机四伏的地方，一点点小错，说不定便会被其他人抓住把柄，折辱一番。更何况纤尘本来就正当宠，暗中嫉妒长春宫、等着拿她宫里面人错处的有心人不知有多少。掬香年轻气盛不知检点，只怕给自己惹来杀身之祸都不自知。
　　纤尘本来想狠狠教训掬香一番。可是看着掬香那张带着惶恐和担心的俏脸，纤尘的气竟然一丝一丝地溜走了。
　　在这个偌大的紫宸宫里啊，或许真的只有这个丫鬟是在全心全意、毫无保留地对待她了。
　　纤尘不由得凄凉地这样想。
　　终于，纤尘只是长长叹息一声，道：“你们两个起来吧。”
　　澜月和掬香对视一眼，都没料到小主竟然就这样轻轻地绕过了她们二人，不由得喜出望外，急忙道：“谢小主。”这才站起身来。
　　纤尘看了看她们，道：“这次罢了，可不准有下一次了。”
　　澜月连忙应道：“是，奴婢再也不敢了。”
　　掬香跟着答应着，却偷偷吐了吐舌头。
　　纤尘见掬香的调皮举止，和从前在英国公府里时没什么两样，也不由得笑了一笑。
　　她这一笑，屋中的气氛立刻和缓下来，澜月和掬香悄悄交换了一个眼色，也都抿嘴一笑。
　　掬香这才敢向纤尘问道：“小主，刚才小主跟梅小主说的那些话，可都是真的吗？”
　　纤尘秋波微抬，看了她一眼。
　　掬香急忙低下头，只道自己问了不该问的话，小主是不会回答的了。
　　却听纤尘淡淡地道：“怎么不真？”
　　掬香不由得又有些着急起来：“既然是这样，小主为什么不去皇上和皇后面前告发梅小主呢？她欺君罔上，又和别人有私情，纵然不被赐死，也一定会被打入冷宫。”
　　纤尘轻轻地摇了摇头，道：“这些，大部分都是我的猜测。虽然我猜得没错，却没有足够的证据。”
　　掬香急道：“小主不是说梅小主本来是晋阳人，不知怎么才用会稽籍贯入的宫吗？皇上只要派人查一查，自然是水落石出，小主还担心没有证据吗？”
　　纤尘微微一笑，道：“采薇姐姐既然有办法瞒天过海，冒名顶替，自然就有办法做得周周全全，让人查不出端倪。”她又叹了一口气，道：“我从来不敢小看了采薇姐姐。”
　　澜月也点头应道：“是啊，选秀是一件大事，中间经过许多道关节，不仅要对入宫的女子进行筛选，连家世也都要一一查清楚，梅小主能用别人的身份进宫来，很是不简单，绝不是轻易就能找到破绽的。小主以此告发梅小主，只怕告发不成，反而会引火上身。”
　　纤尘点了点头。
　　澜月所说的固然是她心中所想，可是她心中还有一层想法，若隐若现，让她不愿认真去思考，更不愿说出口。
　　采薇牵连的并不仅仅是她自己，晋陵王，安守纯，这两个人都出现在这莫测的身份漩涡里。可是他们与纤尘，或有恩或有义，她可能忍心将这些恩义都抛在脑后？
　　掬香想了想，觉得澜月所说的也很有道理，不由得又气又急，跺了跺脚，道：“可是奴婢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原来就是她给小主洒了黄杜鹃花粉，害得小主好苦。”
　　纤尘轻轻挥了挥手，道：“罢了，采薇姐姐后来也帮了我许多。或许就是因为她起初曾经亏欠于我，良心不安，因此后来才肯如此帮我。黄杜鹃花粉之事就算是我为此付出的代价罢。”
　　掬香犹自气不忿，嘟哝着：“亏得小主现在还称她为姐姐。”
　　纤尘一怔，苦笑道：“叫惯了，一时改不过口。”
　　掬香忿忿地道：“这个女人，真是蛇蝎心肠。”
　　纤尘摇了摇头，道：“掬香，别这样说她。”又不由得苦笑道：“我又能比她好得了多少？这宫里面又有谁比她更不狠毒呢？”
　　掬香叫道：“她怎么能和小主比？小主一向是与人为善的菩萨心肠。”
　　纤尘唇边噙着一丝微带苦涩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
　　掬香又问道：“小主，刚才梅小主说晋陵王......”
　　掬香一句话还未说完，就见纤尘脸色一变，掬香立刻不敢再说。
　　纤尘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道：“采薇姐姐多心多疑，有些话也离谱了些。你们就只当做自己没有听到过，以后也不要再提起了。”
　　掬香自幼跟随纤尘，澜月虽然跟随纤尘的时日不长，但是也已经对这位小主的脾气有了些了解，见她这样的神情，便知道这个话题为她所不喜，一齐道：“奴婢没有听到梅小主说什么。”
　　纤尘微微点了点头。
　　掬香想了一回，又有些不甘心地道：“小主也瞒得我们好苦。梅小主的这些事，原来小主早就知道了，就是不告诉我们。”
　　澜月低声道：“小主不告诉咱们，都是为了咱们好。在这宫里面，其实知道得越多就越是危险，越会被人视作眼中钉肉中刺，必须除之才后快。”
　　纤尘默然。
　　掬香想着澜月的话，越想越觉得有道理，想着想着，忽然落下泪来。
　　纤尘不由得有些惊异，微笑道：“傻丫头，现在可哭什么呢？我又没有真的被什么人害到，不是还好端端的吗？”
　　掬香拭了拭眼泪，哽咽着道：“奴婢只是觉得，只是觉得，小主心里实在是苦，搁着这么多事，谁都不能说，有不能说的苦。”
　　纤尘沉默良久，忽然缓缓一笑，道：“在这紫宸宫里面，谁不苦呢？就连至尊至贵的太后，就连母仪天下的皇后，她们心中只怕都有说不出的苦处，说不定比任何人都还要更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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