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香满溢

　　我随手翻开一本账本，“公子若不是买画也不是卖画，还是请回吧，不要打搅了画室的生意。”
　　他没有说话，我低头翻着账本，账本在我手里像在放皮影戏，还能感觉到一缕焦灼的目光直直将我锁着，我“碰”得放下账本，正要赶人，却听见他说：“那我就卖画吧。”
　　修长的身影走向了画室中央的那张书桌，桌上摊着一张熟宣，置着一个笔架，骨节分明的两个手指拿起了一支狼毫笔，墨黑的双眼盯了一会儿墙壁上那幅上了裱的“墨山碧水图”，不多久，笔尖已开始在宣纸上挥动了起来。
　　我放下账本，大胆地朝他望了过去，他画得很认真，从前我最爱看他执笔作画时的模样，眉目专一，心无旁骛，只余几缕青丝在他背后随风飘动，那时，我常常想，若是把这幅景色定格在画上，必定是胜过他笔下的任何一幅画作的。正在我忘情欣赏美景之际，他却把眼抬了起来，正对上我那双只盯着他的眼睛，我连忙把视线别开，摇头晃脑看看其他墙壁上的画，他却是翘起了嘴角，将我打量了好一会儿，才将目光重新放回到宣纸上。
　　我安静地坐在柜台上，不时将眼不经意地扫过几眼那杏色的衣衫，从前我也经常这么偷偷看着他，从前我还会在他作画的时候缕着他的头发，从前我还会在他不经意的时候往他嘴里塞进几块切开的苹果......只是从前从前，一切都只是从前，如今的事不会倒退到从前，如今的我们也再回不到从前。如今的我对他已不敢再爱，如今的他心中早已有了爱着的人，只是那个人不再是我，或许从来不曾是我。
　　一幅画作完了，我只觉得他此次作画的速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快上许多。他将狼毫笔重新置于笔架上，说，“我这画作完了，你看可以卖多少钱？”
　　我没有去瞧他的画，只拿了鸡毛掸子掸着角落里的几幅画，我说：“你用的是画室的笔墨，画室的纸砚，这些是上好的四宝，价钱也不便宜，你留下这幅画，顶多算两清了吧。”
　　他也不恼，只走过来夺去我手中的掸子，将我逼到墙角对着我说：“这画与纸墨可以两清，但有些东西却是永远也不能两清的。”
　　我抬头对上他墨色的眼，“不能两清么？那便先算清了谁欠谁的。”
　　他的眸子暗暗的，像从前那样抚上我的发，“是我欠你的，我欠了你一辈子，我要用一辈子来还。”
　　我凉凉地笑着拍掉他的手，“既是你欠我的，而我又是个不计较得失的人，如今我告诉你，你欠我的便一笔勾销了吧，我不会向你来讨债的。我在这里过得很好，也赚了不少的银子，不用靠宫里的月俸来过日子，你不用有所顾虑，只消安心地将我这与人私奔的皇后废了，既成全了你，也成全了我，爹那里你不用担心，我会去与他说，他还会是对天辰忠心耿耿的第一大将军。”
　　半晌，他没有言语，只是静静地将我看着，他抬起手想要摸我的脸，手停在半空又收了回去，他说：“你竟是这样想的吗？你真的想这样吗？我是无论如何也不愿与你一笔勾销的，我宁愿你天天向我来讨债，天天对着我大喊大叫。”
　　说完，他将鸡毛掸子放到柜台上，顾自走了，日光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其实，我们之间哪里还算得清谁欠谁的，终归，谁也不欠谁，只是我一直霸占着个有名无实的后位，倒成了他与嫣然之间的一条艮，如今我把话说开了，他也不用再觉得亏欠我了吧，事实上，他也确实没有什么亏欠我的。
　　那些情情爱爱的终归是那些得了空闲平时里无事做的公子小姐寻来打发时间的，而我如今有着一间四方画室要打理，白大公子和莲心这几日是靠不上了，琐事多得很，哪有空闲去理会那些可有可无，调剂生活的奢侈品。

　　我废了好大的力气终于把那幅残缺的伪作从墙上撤了下来，打揉成了一个大纸团，等着天黑回西街的住处将他交给白大公子，由他负责销毁事宜。
　　白大公子很是果断，当我把画交给他的时候，他便拿了个火盆子起火，那么一大幅画顷刻间灰飞烟灭，不见踪迹，白大公子道：“这才是最好的毁尸灭迹的方法。”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心想着，以后无论得罪谁也不能得罪白大公子。

　　八月的桂花开得很旺，顺源街两旁的桂树一棵比一棵香，在消灭了罪证之后，我心情大好的在画室吹着笛子，今日白大公子总算良心发现，在陪莲心之余，记得来画室帮把手。白大公子整理着那些旧的画作，又将新到的一批画挂了上去，而我则极为悠闲地吹着一曲蝶恋花。忽然，白大公子一声见鬼似的大喊生生把我从好不容易找到的曲境中拔了出来，只见白大公子双眼瞪得老大，不可置信地盯着书桌，嘴里还念着，“不可能啊，我明明烧了它，我没在做梦吧！”
　　我放下笛子朝他走了过去，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啊！”我也像他一样发出了见鬼似的叫声。随即我反应过来，这是某人昨日新画的作品，昨日只顾着与他的纠缠，倒忘了看他作的画了，没错，这就是那幅抵了纸墨钱的石洌风的大作，但这却不能称是新作，只因为这画他是第二次画，与原作一模一样的墨山碧水图！他昨日盯着墙上的赝品看了半日，却不想竟就着那模样画出了原作，他一定是看出那幅画不是他亲手画的，才会再补上这么一幅真迹吧。
　　白大公子仍在诧异着，我指了指画的右下角道：“这不是昨日烧的那幅，这边的落款还在，角也没被撕掉。”
　　白大公子皱起眉头，“难道竟是谁又做了幅高仿真的赝品么？”
　　我斜眼看了看他，能将假的看做真的也就算了，如今竟然又将真的看做假的了，如此看来，连白大公子这般清明通透的人都会犯糊涂，这世间的真真假假又有几个人看得清呢？
　　正在白大公子惊叹之时，画室门口传来了顾院长的雄厚却又显苍老的声音，“沈掌柜，今日我带了黄老夫子和卓老夫子，还有陈老夫子过来看那幅墨山碧水图，他们可都是书画界的泰斗啊，哈哈哈......”
　　人已经进了门口，这画就在画室中央，想要藏是藏不住了，白大公子当机立断，借着我的身子挡住画，一把将右下角撕了去，那动作流畅自如，迅速干练，看的我好不心疼。
　　白大公子笑吟吟地迎了上去，“顾院长，自您说了要来赏画，我们四方画室便时刻准备着您的莅临，您看，这不，我们刚刚将画取下来，好让几位夫子一同观赏观赏。”
　　我真心佩服白大公子的临变能力，这一眨眼的功夫，他竟能编出这么个没有任何破绽的借口，白大公子面不改色地将一行人领至画前。
　　几位夫子一人一角将那幅画围得紧实，看的津津有味。顾院长又是“咦”地一声道：“怎么我觉得这画比起前日里看得更多了几分英气，笔法也更为细腻？可再一看，却又觉得是一样的呢？难道真是我老眼昏花了？”
　　白大公子道：“顾院长老当益壮，这必定是将画从墙上取下来的缘故，在墙上，这画由框表着，又挂那么高，您看不精确，现在放在桌上，看起来自然是另有一番风味的了。”
　　我对着白大公子竖了竖大拇指，由衷表达我的赞美之情。
　　其他几位夫子看了都是连连点头，黄老夫子道：“老夫看这幅画的确是真迹，笔法意境一样不差，一样不差。”
　　卓老夫子看着它缺的那一角道：“是真迹啊，只可惜缺了这么一角，可惜了......”
　　陈老夫子摸了摸画道：“这的确像是真迹，可为何这用墨看来还是这么新？按理说，这墨山碧水图是石洌风两年前所作，不该有这么新的墨痕呀......”
　　我急忙答道：“这两日范潮，这画受了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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