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将那几个笔画稚嫩的字又看了一遍，意琦行不觉轻念出声：“绮罗生……白……小九……白小九……绮罗生，哈！”一笑摇头，顺手卷起了柴刀。要让他平心而论，似乎“白小九”这个名字，更为合衬少年活蹦乱跳的性子才是。“绮罗生”虽也是好名，但这三字读在口中绮丽生香，平添了几分斯文秀丽的气质。只不过名姓乃是父母天生，却是不该由自己置喙，因此也不过略微一念罢了。
　　柴刀既已寻得，再耽搁下去也无必要。纵然心中仍隐约在意适才神思紊乱之事，不过想来来日方长，若当真有何不妥，保不准还要再遇，也无需盯紧这一时一刻，做些无用功夫。
　　这样想着，意琦行转身踏上归路，来时寻路蹉跎，回程却是彻底轻车熟路，不需多少时间，便折回了小院。
　　院中只有两只母鸡“咕咕咕”的满地觅食，不见绮罗生的影子，意琦行心中难免满意了一下，想他这回终于听进了话，肯乖乖守在屋里了。但才一进门，就听到卧房之中，一片磕磕碰碰扑腾之声，十分的热闹。意琦行一挑眉，一步跨了进去，见到屋里箱柜门大敞四开，绮罗生只一条腿，蹦蹦跳跳手里抱着厚重宽大的一堆东西，正在忙活什么。
　　“你……”
　　“你说我可以在屋里活动活动的！”
　　听得意琦行的声音才一开口，正忙得不亦乐乎的绮罗生忙回头，人还没看清楚，抢先着冒出这么一句来。意琦行顿时哭笑不得，只想着这孩子似是当真被自己训斥怕了，摇摇头过去，一把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我没要说你什么……你这是在做什么？”
　　“嘿嘿，”见他神色平和，绮罗生立刻松了口气，随后便沾沾自喜起来，一手拍了拍床沿，“我知道你昨晚是好心让床给我睡啦，你是大侠嘛，肯定不会自己占了床叫我去睡板凳。我家这床是小了点，不过我现在有法子啦！”他一把掀开明显宽出了一大截的床褥，意琦行才发现，下面却是紧挨着床沿并排拼了两条板凳。难怪适才一进屋，总觉得似乎少了些什么，原来就是这个。那板凳的高矮，跟床板倒是差不太多，这一拼起来，莫说容下两个人，就是再塞个孩子上去，想也绰绰有余。
　　见他明白了自己的意思，绮罗生又去扯了扯他手里抱着的一大团被褥：“这棉被可是义父留我的压箱底的好东西，说是留给我……啊反正就是新棉花新被子啦，我好不容易才翻出来的。铺在这上面，保证软绵绵还暖和，大……意琦行，你觉得怎么样？”
　　绮罗生连珠炮般说了这一通，字里行间有些邀功的洋洋得意，更有一份心意于其中。意琦行品得了，便不推辞，道：“很好，有劳你了，多谢。”一边就将柴刀取出，“你的柴刀，我带回来了。”
　　一见失而复得的柴刀，绮罗生欢呼一声，一把接了过来，倒也顾不得意琦行干巴巴的夸奖了。他将那柴刀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倒像是在看什么宝贝般，确定了并无破损，才跳着放倒门边的土篮子里去，回头便是星星闪闪的眼神：“意琦行，谢谢你！”
　　“举手之劳罢了。”见他开心，意琦行心中也不由得畅快，但还是没忘了叮嘱一句，“不过柴刀虽然找回了，你腿伤未愈之前，不可出门，更勿论砍柴。”
　　“是是是，我都晓得！”绮罗生满口应下，眼珠忽又一转，“我不出门，不乱动，那去厨房做个饭总还可以吧。馒头中午那一顿时就吃光了，也不能只吃菜当饱啊。”
　　“这……”意琦行犹豫了下，但一想到昨晚自己生火时的“光彩”，虽然现下热个饭菜想来是难不倒自己了，煮粥之类也可勉强一试，但要当真揉个馒头捏个饼子，只怕结果仍是贻笑大方。他念头一转而过，点了点头，“自然可以，可要我帮你？”
　　“这嘛……”绮罗生眨了眨眼，颇有点古灵精怪的样子，“求之不得。”

　　待到进了厨房，绮罗生拄着那一根大门闩，行动已是十分熟练方便。他熟门熟路的生火烧水，又从米缸里舀了杂面出来后，意琦行终于明白了自己的“用途”是什么。
　　木头箍出来的案板放开，杂面舀进盆里，然后一点点的兑了水进去。绮罗生在做饭一事上终于有了可以指手画脚的立场，嘴里不停的嚷着“慢一点”“快一点”“加点水”“团起来再揉”……意琦行此刻也没了什么高人的样子，袖子高高挽起，全神贯注的对付着眼前的面团，似乎不是在和面，而是在研究什么高深武学一般。
　　但他虽是初次上手，听绮罗生吆喝了几回，渐渐便也把握了关窍。那一团面在他手下慢慢得心应手起来，千揉百捺，想来蒸了馒头出来，也该是出奇的劲道。绮罗生拖了个小板凳坐在一边，见到了后来已不需自己指挥，索性看着面板发呆起来。意琦行的手指修长灵活，常年习剑的力道放在对付面团上，更显游刃有余，从指掌到手腕，再往上的一截小臂，骨肉匀称有力却又不筋肉纠结，那一股子揉面的力道，带动肌肉律动，一时竟叫他看得呆了。直到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声：“该是差不多了，接下来呢？”惊得他险些从板凳上蹦了起来，“刷”的闹了个大红脸，“啊？啊……好了？我看看……”
　　其实绮罗生那般直瞪瞪的盯着自己的手看得出神，意琦行又如何察觉不到，不过不去点破罢了。绮罗生那边掩饰尴尬，埋头匆匆在面团上一撕一瞧，忙道：“足够了，足够了，接下来揉了馒头上屉笼去蒸就好，我……。”
　　后面的“来吧”两个字还没出口，意琦行已接过话头道，“要怎么做？你教我。”
　　“啊？”绮罗生愣了一下，心想竟然还有当真肯自降身段跟人学下厨房的大侠，真是稀罕得紧。不想他心中琢磨着，嘴上不自觉竟也漏了出来。待猛的反应过神，一把捂住了嘴巴，意琦行已经理所当然道，“衣食住行，人生之大需，岂有高低贵贱的说法。既非神佛，总还脱不了这些人间烟火，学做一回又有何妨。”
　　他说的坦荡，叫绮罗生听了，便也觉得当真就是这么个道理起来，脸上的热度也渐褪了，揪过面来，果然有板有眼做起了老师傅。意琦行倒也听得仔细，跟他学着如何揉了馒头出来，腕臂上沾了星星点点的面料，也不在意。这般一边听着绮罗生嘟嘟囔囔，一边揉着面，竟颇觉出几分味道，登时又不由得想到往年在渊薮之上，一留衣他们时常吆五喝六在厨房里折腾，果然有其乐趣所在。却不曾想若一留衣当真见了自己这副洗手做羹汤的模样，只怕要吓得从渊薮顶上飞身跳下去不可。

　　忙碌中的趣味，倒也不觉多久，就将一大盆面尽数揉了出来。意琦行起先手生，倒了后来愈趋纯熟，揉的馒头十分像模像样。绮罗生这时已尽去尴尬，十分放得开了，一边将馒头捡进屉笼，一边比较了下两人的成品，笑了起来：“意大侠，恭喜，你出师了。”
　　意琦行便也顺着他的话道：“是你教的好。”
　　听了这话，绮罗生忽然眼珠一转，带了几分狡黠起来：“既然是我教的好，那可是要有束脩才对嘛。你是大侠，就得大方些，不如……让我明天出院子去透透气吧。”
　　他几分真心，几分试探，但意琦行想都没想，立刻一口回绝了：“不成。”绮罗生小脸上的神色瞬间黯淡下去，紧接着却又听到了另一句话，“不过可以换一样给你。”
　　“什么？”没想到还有后话，绮罗生虽然失望，更有好奇，又忍不住抬起头来瞧了过去。
　　意琦行的神态并不似玩笑，但丢出的话却登时砸晕了他：“我可以教习你刀术。”

　　“……”绮罗生几乎被他这句话砸晕了头，手指头直戳到自己的鼻子尖上去，“你要教我刀法？真的？你要收我做徒弟？”
　　意琦行却又摇头：“我不要你做徒弟，亦不是要你拜师。”他瞧着绮罗生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眉宇间淡露笑意，“只是指点你刀法，你可愿意？”
　　“为……为何？”绮罗生结结巴巴问了一句，想一想不对，又忙改口道，“我是说，你既不要我拜师，又不说要钱帛，平白教我刀法，难道世上当真有这般的便宜，被我捡了来？”他说着说着，神色忽然变得有些戒备，“我活了十五年，都不曾遇到这样平白送上来的好事。我……”他十分挣扎的模样，还是咬牙道，“多谢好意，我不敢受。”
　　“嗯？”意琦行见他一口回绝了，十分意外。适才听说自己要传授刀法后，绮罗生眼中乍然亮起来的喜色他看得清楚，之后却又平白变作犹豫挣扎，这其中因何转变，他并不清楚，但却很是明白，拒绝向自己学刀，定非少年本意。他不欲多问，更是想要留给绮罗生自己开口的余地，便道，“既然如此，那就罢了。”
　　绮罗生说出口那句“不受”之后，便一直咬紧了嘴唇，似是忍着什么般低着头。听了意琦行一声罢了，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也登时一片失落，还要强打精神道：“还是要多谢……”
　　“你何时改变了主意，随时可再向我说。”
　　“啊？”绮罗生一呆，不由得抬头，看到意琦行不似玩笑的样子，心中又不禁一片跳腾起来，立刻结巴了，“知……知道了……”

　　这学刀的一幕便就此淡淡揭过，表面看来，两人收拾厨房张罗饭菜，似是再无人提。但意琦行看得清楚，这一日从下午至晚，绮罗生坐卧饮食，无不心不在焉，常常不经意间就走了神。若非这家徒四壁的破屋子当真没什么娇贵的家什，只怕这几个时辰下来，已是在他手下折损了不少。
　　将这一切都看在眼中，意琦行倒也有几分奇怪，究竟是何原因，能叫绮罗生咽下向自己学刀的渴望，而闭口不言。他隐约觉得几分，既是心结，定非什么愉快的原因，自己纵使有心，也只能待绮罗生自己想通而已。这一来，两人各有心中打算，却都又看起来平静如常，不知不觉之中，倒也捱至日头下山，又是一日将过。
　　意琦行几乎是掐着时辰，准时准点又摸了药膏出来。镇上药铺伙计交代得明白，这药膏一日两次见效最快。绮罗生也乖觉了，一见药盒子，就老老实实爬上了床。两人一个抹药，一个被抹着药，屋里一时只有灯芯燃爆的声响，忽然敞开着透气的窗外，传出一声极轻，却十分清晰的“嘻嘻”笑声。
　　这声笑几乎就在窗户根下，深山静夜，突如其来的一笑，绮罗生全身打了个激灵，好容易按捺住了，没像白天一样蹦起身来，但也急忙抬了头，看一眼黑洞洞的窗外，又看一眼意琦行：“有……有人？”
　　意琦行也已停了擦药的手势，甚至在绮罗生望过来前，一双锐眼，已是盯向了窗外。这般深山静夜，只怕方圆几十里地，也再无第三个人在，更以自身修为，也不会任人潜至窗下发出笑声还未察觉。他心中不惧神怪之说，却是登时想到了下午在荒草坡上的诡异遭遇，也暗自警惕起来。
　　见他神色严肃，绮罗生紧张了几分。他在山中住的虽久，不长眼的山兽撞到院中的事也很是遇过几次，却还是头一遭，听到半夜三更，有人蹲在自家窗户根下头轻笑，一身汗毛根根立起，忍不住一把抓紧了手心，悄悄咽了口吐沫。
　　感觉到他的紧张，意琦行搁下药盒，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但还没开口，窗外又是一声“嘻嘻”，更清晰了几分，还伴有一些隐约的扑腾之声，倍添古怪。意琦行登时觉得了，自己掌下拍着的手背一僵，于是要说的什么都吞了回去，只沉声道：“无事，我去看看。”
　　绮罗生点了点头，紧张的睁大了眼睛，看着意琦行站起身，走到窗边去，向着外头探看。他忙问道：“是……怎么回事？大……意琦行？”
　　只见背对着自己的意琦行，本是从容姿态，一眼看到窗外，却瞬间十分明显的僵硬了下。绮罗生被他的这一僵吓了一跳，却不知意琦行究竟看到了什么。犹豫了下，手一撑床板，翘着那条抹了一半药膏的腿，也蹭下了地，一蹦一跳凑了过去。

　　意琦行心带提防走到窗边，那两声轻笑都是自窗根下传出，想来出声之人，不是身量不高，便是隐在窗下。他艺高胆大，看似毫无防备便探头出去打量，实则早备下了许多后手，以防不测。不想这低头一看，窗下空空荡荡，莫说人，就算鬼影子都没半个。意琦行不免有些意外，再要定睛，忽然窗下爆出一连串的“嘻嘻”之声，那月亮光都照不清晰的黑地里，忽然扑腾着窜起巴掌大一物来。恰巧绮罗生正小心翼翼也蹭了过来，将头向外一探，那团黑影不偏不倚，正落到了他的头顶。
　　绮罗生措不及防，“啊”一声惊叫，虽是只有一条腿听使唤，还是原地蹦了起来，落在他头上的那团东西却更是动得剧烈，跟着他这一蹦，也死命扑腾着“嘻嘻嘻嘻”狂叫起来，一时之间，刚刚还安静得落针可闻的屋子里头，热闹得翻了天。
　　意琦行反应得快，忙一手揽住绮罗生，胡乱扯到怀里去，另一手一伸，将还在他头顶扑腾的那团东西抓了下来。绮罗生这时也有些回过味来，见意琦行抓在手里的，不过拳头大一团，忙问道：“什么东西？什么东西？”
　　“……”意琦行有点无言，扶着绮罗生站稳了，将手一摊，把那团东西摆在了两人眼前。
　　原来这搅得两人一惊一乍的，竟是一只小小的不知什么名目的小鸟，拳头大小，一身黑漆漆的羽毛，难怪适才隐在窗下阴影中，意琦行第一眼竟不曾看到。这小鸟倒似个不怕人的，意琦行摊开掌心，它就在那衬得自己更小了的手掌中不住的扑腾蹦跳，一边昂着小脑袋，“嘻嘻嘻”的叫个不停。那叫声与人笑并无二致，少见之极。
　　绮罗生也看清楚了，一口气长吁出来，抹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虚汗：“原来是这么……这么只小鸟！这是什么鸟，怎么叫的这么奇怪？”
　　意琦行看着那小鸟，也不识得，偏那鸟还极欢腾般，不住嘴的叫着。一边叫，一边就从手心蹦起来，瞧着竟是一副要往意琦行脸上扑去的架势。
　　绮罗生这时心里头只剩下了好奇，当然还有那么一丝被这小小的一只鸟吓到了的不爽快，一伸手一把抓住了：“它怎么只扑你呀，这丁大点的小东西，难道还要啄你两口报复你抓了它不成！”
　　意琦行哪里明白这小鸟的心思，只能摇头：“从未见过这样的怪鸟，瞧它模样，只怕还飞不起来，才在窗户下面扑腾出了那些动静。”
　　绮罗生松松握着小鸟，只觉掌心碰到的羽毛柔软，果然似是还未褪尽的绒毛：“好像真的是只小雏鸟咧，怎么没有大鸟跟着，它飞都不会飞，跌跌撞撞到我家来做什么……啊！”忽然那小鸟一扭头，一喙啄到了他的手指上。虽然鸟喙还柔嫩着，并不曾伤到绮罗生，却还是叫他不由自主的手一松。那鸟立刻张着两只小翅膀，死命扑腾到了窗棂上，再一用劲，一头又朝外头栽了下去。
　　绮罗生吓了一跳，手指上那一啄不痛，倒也顾不得了，和意琦行忙一同往窗下看去，生怕那么小一只幼鸟，就这么一跤跌没了性命。不想那小鸟倒比二人想象得灵巧许多，连滚带爬落了地，一低头在地上啄了一下，又重新扑腾到了窗户上来。绮罗生瞧它实在吃力，试探着小心伸手，再捉住它，边嘀咕道：“你可不许再啄我，我又不会掐死你，又不会吃了你，你乖乖的听到没有！”一边将鸟托起来些向意琦行一递，“它衔了片叶子！”
　　似是配合绮罗生的话，那小鸟也伸长了脖子，使劲将嘴巴向意琦行够去，意琦行觉得几分奇妙，尝试着将手一伸，小鸟果然就松了口，一片裂成两半的绿叶，轻飘飘落在了他的掌心。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