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
　　“……”
　　“……”
　　“大侠……”见意琦行仿佛噎住了般瞬间不言不语，少年心里头不由得稍微忐忑了下，暗自思量自己是否当真拂了他的好意，叫他不悦了。有点试探着叫了一声，眨着一双紫眸，悄悄瞥了过去。
　　不想这一眼，正被意琦行逮个正着。少年还不及闪避，意琦行已有点哭笑不得的拍了拍他的头：“我何时曾说要做你的义父了？”
　　“你不曾有这个想法？”
　　“自是不曾。”
　　“……”听意琦行信誓旦旦一口否认，少年心头悄悄松了口气的同时，又隐约觉得似乎有什么地方让自己有那么一丝的介意起来。他也不清楚这般介怀从何而来，但忍不住的，就状似玩笑着问了句，“嗳，为什么不曾打算呢？莫非我哪里不好？”
　　意琦行瞅了瞅他，十分一本正经道：“你太小了。”
　　“啥？”少年这回实打实的愣了下，伸出只手戳了戳自己的鼻子，“我……太小？这是什么说法……”他一时不知该先吐槽自己哪里小了？还是好奇为何年纪小也会成为被挑剔的理由。乱七八糟之中，最先想起来的反倒是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脑袋，“不要拍我的头……”似乎这个动作当真显得自己幼小，正是这个年纪最不喜的事情。
　　意琦行哪晓得少年的这些念头，口中的“太小”也正是自己最本来的意思罢了。只是他之面貌形体，看起来不过正是稳重冷淡些的青年模样，武修之中流水般度过的那些岁月，又哪是寻常世人能可体会。他随手拍了少年的脑袋，只当做对后辈难得的亲密举止，不想少年却登时炸了毛，捂着头一叠声嚷起来：“我不是小孩子，你别这样瞧不起人！哼，我今年都十五了！十五束发就学，再不小的。”
　　少年越是这样介怀，意琦行反倒觉得他愈发孩子气的可爱。不想又听他拽出一句文来，倒有些意外：“你倒是也晓得十五束发就学？”
　　听了这一问，少年更不满起来：“什么嘛，你别看你是大侠，我是山野里头长大的，就觉得我大字不识好么！我可是七岁头上，就跟着我义父学读书写字了的！”
　　“噢？”意琦行倒是当真对此很是意外。虽然他少有接触寻常世俗之人，不过这般深山村落中，只怕十里八村识字的人都要一只手就数得过来。这少年年纪小小，又是孤身一个长在这大山之中，不想竟还通文识字，实在是难得。听那些山民们言，少年的义父，也不过就是名悍勇些的樵夫，莫非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来历不成？但这些念头只不过是在意琦行脑海里一闪而过，瞬间满目又皆是少年灵动表情，先前只觉活泼孩子气的一派天然可爱，现在意琦行却又顺理成章认为该是读书识字之后的灵秀起来。倒是不曾发觉，自己竟毫无一丝质疑的，便接受了少年的每一句话，只觉该是理所当然。
　　但虽是心想如此，口中还是忍不住逗他道：“不想你还是个读书人，嗯……你可有字号称呼？”意琦行原本这一句只是顺口，但话一说出，瞬间想到，自己与这少年相处的一日余，同吃同住同行，但竟还不曾互相通过姓名，也是这深山之中，只二人在，才这般无有什么歧义的凑合了下来。不过眼下既然已经想到了这一茬，他倒是认认真真的，想问少年名姓了。
　　可这少年却是个有些小小脾气的，又颇聪慧，如何察觉不到意琦行的笑意。他心里揣着那么一小股少年人心气高的忿忿，哼声道：“问人家姓名，岂不是也得先通了自家名字的。难不成你就当真姓‘大’单名一个‘侠’字了？”
　　意琦行失笑，并不在意这般初生牛犊般的锐气，淡淡道：“你可以称我剑……”他忽的一顿，又改了口，“尘外孤标意琦行。”
　　少年仰头看着他，并没错过他咽下的那个“剑”字，但立刻又被后面的字号拉走了注意力。皱着小眉头想了想：“意……琦行？瑰意琦行？”
　　“便是，不想你也知道这一句。”
　　“我读过书的好嘛！”少年立刻又义正词严申明一次，然后只将这三个字在口中翻来覆去无声的咀嚼，倒好似有些上瘾了般。他读书也有七八年，这几个字当然早就识得，只是却好似头一遭，觉出字里行间竟是这般清傲峻奇的滋味来。这一出神，不免言语迟钝，意琦行便不由得轻唤了一声：“小九？”
　　“啊？”这一声叫出，少年立马回了神，瞪大一双紫眸，圆溜溜的看了过去，“你叫我什么？”
　　“这不是你的名字么？我曾听你梦中自称……”
　　少年一愣，忍不住心里头懊恼起来，自己不过与对方共处了一夜，怎么一觉下来，到底兜出去了多少自己的老底！当年义父怎么不曾说过，自己还有这种睡梦中将身家姓名、吃喝喜好抖落个干干净净的毛病。他这头懊恼着，那一边还要回答意琦行的问话，刚说道：“原来你叫做意琦行，我叫白……”
　　“白小九？”意琦行试探着问了一句。
　　却不想少年这一遭将他的名字念出了声，较之刚刚只在心里翻来覆去的默念，那一股悸动更是电走全身得几乎一个激灵，忽然便有些别扭起来，将头一偏：“才……才不是，我有名字呢，白……白什么是我的字号，字号啦。”
　　“什么字号？”
　　“先不告诉你。”少年搪塞一语，如何一时就想得出来。他更不肯说，自己听了“瑰意琦行”那几个字后，心旌悸动，只觉美好无比，登时不由自主的，从记忆深处，掘出了虽是义父所取，自己却一度不肯轻用的名字来。现下一思，那幼时赌气般不肯用的几个字，当真文彩绮丽，匹配面前这人的名字，才当真珠玉齐辉一般，不落其后。
　　少年却不晓得，这一番乍起的心态，有多少是一股子不想被瞧扁了的小小傲气，又有多少是下意识中，那一丝连姓名字号，也不甘不够相称的执着。意琦行还在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少年犹豫了下，双眼直视过去，认真道：“我名，绮罗生。”

　　互通名姓之后，虽然一切的相处与之前并无太多区别，但总好似有些什么，更为亲近了些。少年倒还罢了，意琦行心中却还记得山下村民们的那些言语，虽对其真实性嗤之以鼻，却还是不免挂在心头，琢磨起少年身上究竟有何问题，叫那些山民，对他忌惮如此。
　　不过他虽是心有思索，却不曾误了正经事情，镇上带回的药膏取了出来摆在一旁，又熟门熟路找了清水布巾等等。绮罗生一见他这副排场，就知定是又要摆弄自己的伤势，早老老实实趴回了床上，一把裹进了被窝里拱动起来。
　　意琦行看得诧异，不由问了句：“你这是做什么？身上痒……”
　　话没说完，被底下一动，从一处被角丢了条亵裤出来，立刻将他剩下的问话都掐住了。绮罗生还有些脸上发烧，口中坦荡：“擦药嘛……来吧！”说着话，被子一掀，腰肢以下光溜溜的趴在了那里。
　　见绮罗生这一副配合的模样，意琦行要说的什么都彻底咽了回去，默默的去把药包打开。许是见他出手大方，药铺里伙计在那盛药膏的盒子外头，还给包了一把不过一个指头长短，用猪尾巴尖上的软毛做的小药刷子。意琦行拈起来比划了两下，倒还顺手，也省了自己再找手巾的麻烦，便用那刷子蘸着药膏，细慢的去涂绮罗生的伤处。
　　昨夜用药，乃是以热水化开了内服的药丹，应急之用，与今日的药膏自然大不相同。那软软的猪毛小刷子，蘸着冰凉柔腻的药膏，一触到绮罗生的大腿皮肤，又凉又痛又痒的夹杂感觉，大出他心里头的准备。绮罗生脱口“啊”了一声，不由自主的全身一弹，险些撞到了意琦行托着药盒的那一只手。
　　意琦行手疾眼快，想也不曾想，手一抬避过他没轻没重的这一蹦，另一手一把摁下，沉声喝道：“别动！”
　　“啪！”
　　一声清脆，登时叫两人都愣住了。蓦的，绮罗生气急败坏翻过半个身来：“你你……你……你……”也不知是说不出口质问，还是羞恼上头语无伦次，一张小脸红彤彤的，连眼底都好似泡在了一汪水里头，咬牙切齿。
　　意琦行垂眼，看了看自己刚刚那一掌的落位——少年人春柳般柔韧的腰肢下头，全身上下最是肉厚的所在；再抬眼看了看表情凌乱的绮罗生，忽然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般，四平八稳道：“这药膏可能有些凉，你趴好。若有不适，马上开口。”然后便淡然稳当的，继续用猪毛刷子蘸了药，往绮罗生腿上抹去。
　　绮罗生在那边咬牙瞪眼涨红了脸，不想却是戳在了一团棉花上。他自己也不是不清楚，这一下纯属阴差阳错的意外，更何况声音虽是响亮，却当真没什么疼痛之感，无非是脸面上害臊羞怒罢了。如今意琦行这般淡定，他便也登时泄了气，咬着牙挤出声“嗯”，又把脸拱回了被子里去。一时心里反复只在痛骂魉雀这杀千刀的扁毛畜生，害得自己吃了多少莫名其妙的尴尬。

　　接下来的上药全程，两个人再没有什么交谈，一个埋头状似认真抹药，一个埋在被褥中专心装死。直到红肿刺痛的伤处全部抹匀了药膏，冰凉粘腻的感觉还要晾上好一会才不至于污了被褥衣服，绮罗生只得高高将伤腿翘起，摆出一个尴尬又吃力的姿势。
　　意琦行经了这几番，也开始体谅他年少气盛脸皮薄，收好药膏便道：“我去院中走走，约莫再过两刻钟，你就可以把腿放下来了。”说完话，才要转身，忽然袖摆一紧，被一只被子底下伸出来的手扯住了。
　　绮罗生保持着那个十分扭曲的姿势，眼巴巴看着他：“大……意琦行……意大侠……”
　　意琦行眉头一皱：“叫我意琦行就好。”
　　“哦。”乖巧的应了一声，绮罗生立刻又道，“那，意……琦行，你要出去，我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
　　“什么事？”意琦行收住脚步，倒是有点好奇。虽然自昨日起，眼前这少年已是多方受自己照拂，但倒还不曾听他主动开口央求过什么。虽然相处时短，倒也可以将他性子惦念出七八分来，定也是个傲气坚韧的底子。就不知是如何紧要的事情，才叫他肯托情自己。
　　绮罗生知他这一问便是允了，忙道：“昨日你杀了魉雀的那处山坡，你可还记得么？我的……我义父留给我的柴刀，我是落在那里了。山上现在少有人来，即便有人应该也不会拾了去，你可能帮我寻回来？”他踌躇了下又道，“那柴刀是义父传下来给我的，又是我吃饭的家伙，大侠，你好人都做了，就再帮我这个忙可好？不然若是等你允了我下床出门的那天，只怕丢在山坡草里头，锈都锈得烂了！”
　　昨日混乱，又是大雨之中，意琦行倒是当真不曾留心太多。听他这一说，才恍惚想了起来，似乎那时绮罗生手中果然还拎着一把柴刀，只是之后自己杀鸟救人，又匆忙赶回落脚处安置他的伤势，倒是再没见到那柴刀的影子。这样一想，确实当真只可能落在了那处山坡之上。
　　这点小事不过举手之劳，意琦行自无什么不应的道理。左右他只是为了要让绮罗生自在些才避出屋去，在院子里练剑也好，往昨日山坡一行也罢，并无什么不同。因此立刻就点了头道：“放心，我去帮你寻回，你好好在屋里休养……”
　　“我这次一定老老实实的躺着！”许是之前几次屡说屡犯的不良前科，绮罗生这一遭立刻应声，乖巧得就差指天画地。然后果真便乖乖的一头躺了下去，睁大眼看着意琦行离开。

　　这座山中小院距离昨日杀鸟的山坡并不算太远，只是意琦行昨夜冒雨疾走，又是靠着绮罗生指点方向，如今要自己再寻回去，倒颇有几分麻烦。他思度片刻，还是先往依稀记得的方向走了一程，待到约莫圈定了大概的方位，便御起剑意，凭空纵横下察起来。
　　这样一来，倒是比一步步寻去果真节省了不少的时间。只是剑气腾跃吞吐，那股凛冽慑人的威势，将山中许多鸟雀小兽惊吓不轻，草中林里，登时一片嘈乱扑腾起来。
　　意琦行却不顾及那些，只全神贯注下勘地形，终于一眼瞥到了眼熟的草坡的同时，风中一股熏人的腥臭也吹到了鼻端。
　　被这臭味险些熏得打出个喷嚏来，意琦行眉头一皱，一袖拂出，荡起一股飚风，顷刻将些异味吹得干干净净。之后定睛再看，那片草坡上犹是一地的狼藉，断首魉雀的两截尸身，经了一日夜的雨水暑气，已见腐败，那股臭气正是从其上传出。意琦行暗唾一声，并指如剑，遥戳地面。轰然一响，草坡上登时炸开一个巨大的深坑；再一拂袖，鸟尸泥土草叶，纷纷扬扬尽入其中，顷刻重新填平，复又是一块平整地面。只是其上的荒草尽折，光秃秃的地皮露出得斑驳。
　　鸟尸一掩，那股去复来的臭气便淡了，山中微风一荡，几近于无。意琦行的神色这才略微舒展了些，往四周的草坷中，去找绮罗生口中的柴刀。
　　这一片草坡并非什么常有人来往的路径，那荒草少经山民踩踏，长得皆有一尺余高。沐了春风夏雨，正是茂密的时候。一把柴刀丢在其中，实在是被掩盖得严严实实，不说大海捞针，也是很费眼力。意琦行一边挥动手中麝尾，扫开草叶，一边顶着头顶犹在发威的太阳低头细找，一时分神，倒觉几分好笑起来，只想着自从几日前在这山中莫名其妙醒来，所遇所历的一切，真实又恍如梦境。他心中本无那些虚幻之想，但这一刻骄阳耀眼生花，烤得山中草木水汽迷离，蒸腾的薄雾晃过眼前，顿时脑海中也不由有些恍惚起来。也不知是这日头炙得心思摇曳，还是如何，本来眼前一派的浓绿草木，黑褐土石，瞬间也仿佛一片朦胧，似虚似实的光怪陆离。
　　意琦行刹那失神，竟是道心微荡，神思迷离。一点清明，眼见就往那一派色块斑斓的不知处坠去。但偏这一刻，脚下忽然一绊，似是踢到了什么，“当啷”一声闷响。声音虽不大，落入此刻意琦行耳中，却一似惊雷，“啊”的一声，登时叫他回过了神。一步之遥的那许多莫名，伴着似是而非的微微一声叹息，一晃皆消失不见，仍只是绿草青山，熏风吹面。
　　站定脚稳了稳意识，意琦行才发现这短短的一点时间，自己竟已一身汗透重衣，似经一劫。他对这一似真似幻的遭遇还有些不知何来，又更是诧异神游之时，空中那一声轻叹。抬眼四望，山深林静，除自己之外，再无他人，而即便放开修为探查周遭，也丝毫不觉还有别人曾经近身，不免疑窦丛生。一时之间，不由自主的，便将刚刚瞬间的异常又牵连到了自己遗忘了的那段记忆上去，心中隐约觉得，似有关联。
　　但虽然心中有思，眼前再无什么不同，空山之中，更无一丝线索可寻。意琦行也只好勉强按下猜疑，低了头往脚下草坷中看去。这一片野草与四周并无什么不同，只是俯身细看，才见到一点白晃晃的亮光，掩在其中。意琦行一手将草拨开了，草坷底下，赫然躺着一把半旧的柴刀，刀背许是被自己刚刚无意中一脚踢到，磕在了一块露出地面的石头上。那一声震醒自己的脆响，便是由此而来。
　　心下不免感叹几分，意琦行将那柴刀拾起，木柄与刀身上，俱沾了些泥土脏污，十分狼狈。他捏着刀柄反手一甩，抖落污糟，见刃口还是整齐模样，并无什么磕损，倒也放了心。而手指因这动作，摩挲过刀柄，却感到了因日久使用而变得光滑的木柄上，意外几分的粗糙凸凹。
　　倒转刀柄，意琦行轻抬起手，掌下盖住的部位，平滑的木柄之上，赫然有点歪斜的刻了一行小字：白小九之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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