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这一回又与之前不同，虽是声调没什么起伏变化，但话一出口，便可叫人感受得到他明显打算刨根问底的架势。那山民既受着他的恩，又惧他生气，支吾了好一阵子，还是硬着头皮开了口：“恩公，您莫非是见到过山上那孩子了？恩公，这其实本来就是我们村子里头的闲事罢了，不必扰了您的耳朵，不过恩公既然见了又要问，我们总归得要劝您一句的，那孩子啊，其实是个来路不甚清楚的不祥之人，又孤僻不爱与村里人来往，才远远住到山里头去。”
　　一旁的妇人也一并道：“那小孩子妖气着呢，恩公，您千万离他远些，莫被他招了什么晦气上身，走霉运的！”
　　听两人口气，都是对那少年忌讳颇深，意琦行思及这大半日的相处，倒不觉少年当真有什么怪异之处。只是便如山民所说，其中的厉害也好，顾忌也罢，都是这一村之内的事情，自己倒也不好平白管人闲事。左右他们虽是十分排斥那名少年，却碍不着自己在山上落脚十天半月，照拂少年的伤势。
　　这样想了，意琦行也没再深究什么，只道：“你们说他来路不明，他莫非不是村子里的人么？”
　　那山民就叹了口气道：“他有个干爹白老头，倒是我们村头的樵夫，偶尔也打个猎补贴补贴家用什么的，那小孩子是白老头在山窝窝里捡回来的小怪物，白老头拗脾气，不听劝非要养着他，结果那么结实的身板，养了他到十几岁头上，就给他克死啦！哎呀真是说不得，说不得，恩公，您可别瞧他模样整齐秀气，邪门着呢，万万避开才好。”
　　意琦行听他们一口一个“怪物”、“不详”的说着，虽然脸上不动声色，心里头却很滋生出几分不满来。但山民夫妇这般叮嘱，对着自己倒是善意，也不好呛一句什么，只好淡淡道：“我知道了，无妨，我自有安排。倒是还有一事要问，我需采买些日常用度的东西，这村子方圆，哪里可有大些的市镇，最好是连布铺药铺也有的。”
　　不想山民听他问起这个，顿时紧张兮兮起来：“恩公，难不成您受伤了？这这这……这如何是好……”
　　“……”意琦行哽了一下，只好道，“我无事，昨日我杀恶鸟时，遇见山上那孩子也受了些伤。他独自一个住在山里头没人照顾，总是不妥……你只告诉我如何往镇上去就可。”
　　“这啊！”山民听说受伤的乃是山中少年，神色十分精彩，但他自身亲历过的，只怕在意琦行这般的“大侠”眼中，为村子杀魉雀，还是想要照顾那少年，都是行侠仗义的举措罢了。他也不好狠拦，还是给意琦行指点了附近的市镇方向，临了又嘱咐道：“恩公，您善心要给那小孩子治伤，可千万留给他东西就够了，那小孩子处不熟的……去年那个施善人……”他还想唠叨，忽然被自家媳妇一肘子捣在肋下，忙停了口，不再说了。
　　意琦行也不太好奇他口中那些陈年的八卦，更念着时间不算宽裕，谢了他们夫妻，匆匆离开。至于那山民夫妇两个，是否又在身后说了些什么，已是懒得理会了。

　　此刻天已大亮，路上行人、往来劳作，十分热闹起来。听山民的指点，附近一座还算热闹的镇子，要在村子几十里外，意琦行更是耐不得一步步丈量过去，索性找了个僻静所在，再御剑意，呼啸而去。
　　片刻到了镇上，也不过就是一座略热闹些了的大村落罢了，内中只一条主街，聚着八成的店铺，卖的也都不过是些日常必需之物。但既有买卖商家，聊胜于无，意琦行先寻到了药铺，有现成配好的化瘀药膏，买了些来。少年腿上伤处，筋骨经自己调理过后已是无碍，只不过皮肉上的化瘀消肿罢了，对症下药并非棘手之事。他一边袖起药膏，一边又往布料铺子去。那布铺里都是些粗细布料棉花，连丝绸绢缎也是极少的，当真一派乡土气息。铺子里的柜上还代卖代做些现成的衣褂袄裙，意琦行看得眼花缭乱，胡乱指了条细布裤子叫包起来，但想了想少年活脱蹦跳的模样，还是又加了两条，裹做一大包，也才不过几分的银钱。
　　这时候，意琦行倒是庆幸起来，叫唤渊薮虽以自己为首，日常的打理却多是一留衣与律弹铗在张罗。虽然都是武道中占有一席之地的高手，一留衣平日里却是个格外接地气的性子，家长里短乐此不疲，还时常念叨着什么“穷家富路”，往几个同修荷包里头，都狠塞些银子铜钱，说是以防万一。其实以诸人修为，千里来去也不过瞬息，少有动用钱帛的时候，这一荷包钱资，也不知在意琦行身上揣了多久，倒是这时正好用上。
　　他买好了最为紧要的药材与衣物，看看日头，不想这般顺利，倒比自己先前估摸的时间节省了不少。心下没了事情，脚步也有些闲散起来，并不如来时步履匆匆，沿着街道往镇外走去。
　　这一走，倒是注意到了好多方才不曾在意的铺面摊贩，想来这镇子虽算不上太大，却当真如那户山民所言，已是这方圆几十里最繁华的所在。除却些米面油盐穿衣吃药的铺面，还有两家饭铺并着客栈。更有些没有店面，只推车挑担的小贩，或是据了一块街角，或是往来吆喝走动，卖些吃食杂类。意琦行一路走着，便见到了卖些自家摘的新鲜菜蔬、山果干果、还有烙的大饼做的馒头酱卤出来搁得住的肘子猪肉鸡鸭……意琦行忽然脚步一顿，瞧着路边一家摊子上，摆着一排红馥馥油润润的卤肉分了神，脑子里不由自主想起昨晚吃饭时候，少年对着半只肥鸡大快朵颐吃得香甜的模样来，而等他回过了神，手上已是多了一大块用油纸扎裹好的酱肘子，阵阵还热乎着的香气透过纸包，直往鼻子里头钻来。
　　开了这一例，意琦行索性又在糕点铺子里称了些甜糕，一并拎着，这才心满意足了，瞧瞧手里大包小包很有点满载而归的模样，扬长出了镇子，回转北号山。

　　这一来一回，再算上在村中与镇上的耽搁，回到北号山时，正是晌午。一入深山，意琦行身随剑意凭风而走更无顾忌，不消片刻已到了小屋之外。他停稳身形，远远向着屋舍方向张望一眼，那一片篱笆墙实在挡不住什么视线，只一眼就瞧到，少年只套了条没裤腿的犊鼻裈，姿势古怪的在院子蹦来蹦去，不知是在干些什么。
　　意琦行见少年不按自己的吩咐卧床休养，已是有些不悦，快步到了院边，少年因是背对着门口，还不曾发现他回来，一只胳膊下头夹着那当做拐杖的大门闩，一手挥舞着一把大竹帚，哗啦哗啦把院子里扫得山响。院里的两只鸡自己刨地啄虫不缺吃食，他也时不时的从窗台簸箩里头抓一把什么，回身洒过去，便见那两只肥母鸡拍着翅膀猛冲过来，吃得热闹。
　　瞧这幅模样，少年应是在院子里已折腾了一段时间，拄着门闩摇摇欲坠偏还维持住了一个微妙的平稳，身后大半边院子已经扫清楚了，只剩门前一小块，抬手就可打理。
　　少年正挥舞着扫把忙得热火朝天，哗啦哗啦帚枝扫地的声音将意琦行本就轻不可察的脚步声掩盖得结结实实。忽然，他腰上一紧，被人一把凭空挟了起来。少年吓了一大跳，“啊”一声惨叫就要手脚乱舞，但立刻的，身后已经有个明显不太高兴的声音问了起来：“你这是在干什么？”
　　“大……大侠……”少年的后半声惨叫登时咽了下去，有了点被抓包的心虚。意琦行更是二话不说，拎回来的东西一手提着，另一手挟着少年也不像费了多大力气，几步跨进屋去，塞回床上。
　　少年一路“啊”“啊”的叫唤，好在进门的瞬间一撒手，将大扫帚丢下了。待到“扑通”一声落在床上，声音虽大，身下却好似有一块看不到的垫子托着一般，不疼不痒坐上了床板。少年舐舐嘴唇，偷看一眼意琦行的脸色：“大侠，你回来的好早啊哈哈……”
　　“我不是让你在床上休养？你在院子里做什么？”
　　“这个那个……”少年眼珠滴溜溜转了转，“可是院子总得扫，鸡总得喂啊。这又不是什么累活，要是我腿好着，抬抬手就做完了。”
　　“既知自己腿上有伤，还这般胡来！”意琦行的脾气中，最不喜人与自己嘴硬争辩，虽然一留衣总是笑话他“因自己就是个嘴硬的”，但多年下来，仍是本性难移。他眼含不悦瞪过去，少年登时不由自主的一缩，但想了想，又探出头来，“那总不能鸡不喂院子不收拾吧，我还指望它们下蛋给我贴补贴补呢！”
　　意琦行想也不想，便道：“你再这样折腾下去，腿伤若是落下毛病，岂是两只鸡抵得过来的。哪有将些畜禽看得比人重的道理。这般不分轻重的性子，需得改了。”
　　“喂！”少年本还心里头怀着些做错事的踯躅，但听意琦行这般把自己当做徒子徒孙般的教训，也有些不高兴起来，哼哼着道：“你又不曾自个在山上讨生活过，哪里知道这两只鸡在我家的贵重，哼！你是高来高去的神仙大侠，不吃人间烟火的，不晓得我的难处就是了！”
　　连珠炮般一通抱怨完，少年“咕咚”一声卷着被子往床里头栽下去，只拿屁股和脊背冲着意琦行，一幅赌气模样。
　　意琦行站在床前，看着他自顾自的发了通脾气，不知怎的自己反倒不若初见少年在院子里蹦跶时那样生气了。意琦行心道，许是自己当真以己衡人，忽略了他本来的生活规律吧！但他更不是笑脸哄人的性子，更不用说少年还在凶巴巴的吼过自己之后。索性不去继续训责，但也不理会少年，自行去归置买回来的东西了。

　　少年脸向着墙壁窝在床上，虽说是在赌气，但还是忍不住的竖起耳朵，听着屋子里的响动。“吱呀”一声门开了，他便不由得小心肝轻突一下，暗道：“可是他被我气得要走了？”又听到再次关了门，在屋里收拾走动，往厨房那边去，心头才偷偷松了口气。他这样反复把自个的心啊肝啊折腾着，倒比面对面争执时还要累些。听了也不知多久，那断断续续的声音渐渐听不清楚了，却是自个稀里糊涂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了约有小半个时辰，还是肚子里的饥饿，在梦里头也觉得了。少年只早上吃了一个馒头，候意琦行走后，单腿蹦着在院子里好一通忙，倒比平时还要累些，那五脏庙咕噜咕噜的叫唤起来，硬生生吵醒了自个。
　　迷迷糊糊翻了个个，屋子里安静得没其他人在，少年渐渐眼神清亮起来。看清了空荡荡的屋子，忽的打了一个颤，猛的坐起了身。这一动牵动腿伤，又是一阵针扎似的疼痛，他也顾不得了，张嘴要喊，但那个词在舌尖打了个转，又硬生生咽了下去。少年挣扎着翻身坐起，想起自己睡前与意琦行的争执赌气，有点懊恼的抬手在自己头上敲了一下。
　　但也就是这一偏头，他一眼瞥到，床头多出一个十分眼生的包裹，端端正正的，就搁在枕头边上。少年呆滞了一下，拖着腿蹭到床头，伸出一根手指头，试探着往包裹上一戳……再一戳。手下的触感软绵绵的，是布料的感觉，他左右又张望了下，还不见意琦行的身影，便咕哝道：“大侠你人呢？这包裹是你放这的吧！你搁在我的枕头边，莫不是要给我？你再不出来，我就真当做是给我的啦！”
　　他嘟囔了两遍，也不见意琦行出现，瞧着那小包裹，实在勾得心里痒痒，于是眼一闭，手一伸，一把扯开了系口。
　　包袱皮散开，露出几件衣物来，少年拎起来一抖，却是几条簇新的裤子，瞧着长短肥瘦，倒是正合自己的身。他拿着条裤子比划了两下，登时想起昨晚自己那条在意琦行手下化为碎布片的旧裤子来，呆了呆，脸上忽而有点发烧：“这……”
　　谈不上什么自作多情，但眼前事实再清楚不过，这几条新裤子，必然是意琦行这一回下山，买给自己的东西。少年抱着裤子在床上傻坐了一会，忽然就扯着嗓子大喊起来：“大侠！大侠！”

　　这一下许是声音够大，不消片刻，意琦行的身影立刻出现在窗口，脸上依然不见什么起伏，当然更不见愠色，向屋里看了看：“何事？”
　　少年见他出现，心里头偷偷的松了口气十分欢喜，但抱着裤子却又有点结巴：“这……这裤子……”
　　“你昨天的裤子破了，在镇子上看到就顺手买了，你自己收好，待腿上伤肿消了，试试大小可合适。”
　　“合适！肯定合适……啊！”少年接口得快，说完后才发现自己竟就这么一点矜持都没有的又受了意琦行的好意，脸蛋更加红彤彤起来。意琦行站在窗口看得清楚，他从买裤子到刚刚的几句话时，都只觉顺理成章不曾多想，但少年此刻脸一红，倒带得他也觉得有点别扭，清咳一声，道：“饭菜留在厨房，你若饿了，自去吃吧，我已经吃过了。”
　　“哦……”少年立刻机灵的顺着他的话转移了重点方向，忽然笑起来，“大侠，你准我下床了？”
　　“……屋内走动尚可。”

　　一扫之前的忐忑郁卒种种沮丧心情，少年简直称得上是心花怒放的爬下了床，将那几条裤子整整齐齐的收到了床底下的木头箱子里头。他那条伤腿依然肿着，好在夏天天热，光溜溜的露在外面也没什么不便，就这样抄起那根不知什么时候，也被倚回了床头的门闩，噗通噗通的蹦到了厨房里头去。
　　留给他的饭菜就在桌上，除了米粥馒头——还是早上剩下的——外，几样小菜也摆得整整齐齐，更出乎意料的，竟然还有一大盘香喷喷油光光的酱肘子，那一股股香气直往鼻子里头钻，登时就勾出了少年的口水。
　　如今相处了一日，少年心中对意琦行的行事风格已是有了几分了解，见这肘子在桌上，就与枕头边的裤子一般，摆明了是给自己享用的东西。他也没了客气的耐烦，索性先坐过去，大吃大嚼，饱餐了一顿。
　　他吃得香甜，倒是没发觉不知什么时候，意琦行也进了屋，就在门口看着他大快朵颐。还是吃饱了起身踮着脚收拾碗筷时，一扭头见了门边的人影，手一抖吓得险些扔了碗：“大侠……你这样神出鬼没的，我早晚被你吓死！”
　　意琦行不在意他的抱怨，看了看桌面，沉静片刻，忽然道：“留些肚子。”
　　“嗯？”少年眯起眼瞧他，忍不住就玩笑了一句，“难不成我把大侠吃穷了？”
　　“你昨日说想吃糕，我顺便买了些回来，搁在那边碗橱里了。”
　　“啊？”少年一愣，“我几时说的想要吃糕，我怎么自个都不记得了。”
　　意琦行立刻坦然道：“你梦中梦呓之时……想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若不是想得紧了，也不会梦里头说出来。”他顿了一下，又道，“不过糕好买，你口中的‘义父’，我却是无处寻来给你了。”
　　“……”少年忽攸沉默下来，半晌才道，“我叫义父了？”
　　“嗯。”意琦行已在山民口中略听了些头尾，这少年的义父，该是与他相依为命，但已故去数年。虽无血缘，这般失亲之恸，想来一提及还是悲哀。但人生在世，苦乐悲欢，在所难免，总要慢慢适应然后迈过去才是。如此想着，他倒也没说出什么安慰的言辞，就仍是站在那，看着一时失神的少年。
　　可少年的失神只不过片刻，又扬起脸来看着意琦行：“大侠……”
　　意琦行努力让自己的目光看起来柔和一些，静静等着他的下文。
　　少年咽了咽口水，便道：“虽然很谢谢你买了糕给我，我也当真是喜欢吃这个的。但是……你要是想让我认你做义父的话，可是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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