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那不过是一片山林中再寻常不过的柳叶，经了暴雨与曝晒，浓绿的颜色暗淡了许多，也不知从哪里落了道平整光滑的切口在上面，整整齐齐断成两片。
　　绮罗生伸着脖子很是好奇：“这小鸟要做什么？衔了片叶子给你，还是两半的？这是什么意思……意琦行？”他问着话一抬眼，却发现意琦行一幅若有所思的模样，瞧着手心柳叶，忽然冒出一句话来：“这是我的。”
　　“什么？”绮罗生呆了呆，“这是你的叶子？”然后又“噗嗤”笑了，“难道你是棵树不成！”
　　意琦行不在意他的玩笑，将那片柳叶托到他眼前来：“这柳叶上的剑痕，是我的剑意所留。”
　　“剑意？”绮罗生似懂非懂，又瞧了瞧叶子，除了断口处平滑得好似刀裁一般，再看不出什么名堂。那玄之又玄的“剑意”，更是无从辨起。
　　意琦行拈叶在手，却是分毫不由错认，这叶片斩断之处，犹有淡淡残存的剑气附着其上，想来留招之时，不会超过半日。他自昨日斩了魉雀之后，再不曾动武，要说可能留下剑意的地方，大概只有下午出去寻找草坡柴刀，御剑意纵横山野中之时；而叶上剑意虽是分明，却也极淡，想来唯有空中剑气扫过，不经意中沾落，才会如此……
　　他正在思忱，手背一动，那只小黑鸟又死命的用小脑袋顶动起来，一边“嘻嘻”叫着，一边扑闪着翅膀。只是小鸟圆滚滚的身子，那对小翅膀实在难以支撑它飞动起来，反倒颇有几分滑稽。
　　意琦行心思一动，瞧着那鸟，试探问了句：“你莫非是来找我？”
　　“嘻嘻！”
　　“你是凭着这叶子上的残留剑气找来？”
　　“嘻嘻！”
　　“你……找我做什么？”意琦行虽不信妖鬼之说，但眼下明明白白，这小鸟似乎当真听得懂自己的问话，一问一答得十分鲜明。一旁绮罗生更是觉得新奇，睁大眼睛一瞬不瞬的看着小鸟，仿佛下一刻，就会从那鸟喙里头蹦出一句话来似的。
　　但许是意琦行这最后一问，实在不是一两声啼叫就能表达清楚的。那小鸟“嘻嘻嘻”的又叫又蹦半晌，也弥补不了人言鸟语间巨大的鸿沟。末了，许是有些丧气，小鸟恼怒的“嘻”一声，竟又直挺挺坐倒在了绮罗生托着它的手心里头，翅膀一摊，两只小小的鸟足一蹬，放赖装死起来。
　　“噗”，绮罗生登时笑了出来，忍不住就伸了根手指头去轻轻戳它头顶的绒毛，“小东西，气性倒还挺大。我看你那么灵，还以为你修炼成精会说人话了呢，原来还是只小笨鸟……呀！”
　　小鸟一歪头，又没什么杀伤力的在他指头上啄了一下，反而逗得绮罗生笑得前仰后合，险些将鸟也一把扔了出去。
　　意琦行此刻也是无可奈何，纵然剑术通神，也无助于能让他听懂一丝鸟语，只好先扶稳了绮罗生道了句：“小心。”
　　绮罗生借着他的力气重新站稳了，适才这一通晃，对那小鸟来说不啻于地动山摇，早吓得整个趴在了绮罗生的手心上，两只小短翅捂住了脑袋，只把个屁股高高撅起。绮罗生手腕子仍笑得发抖，把它整个托近了些，又看了看，忽然小小惊呼一声：“哎，意琦行，你看这小鸟受伤了！”
　　“嗯？”意琦行闻言定睛，留神细看，果然发现小鸟叉开的两只爪子上，隐约可见一片血迹，他还在打量中，绮罗生已经轻轻掂起小鸟一只爪子端详，那小鸟似通人性，知他没什么恶意，老老实实任他看着。片刻绮罗生轻呼起来：“这爪子下面好像都磨破了，出了好多血！这……这小肥鸟飞又飞不起多高，难道是拿这两只小爪子一路走过来的不成！”
　　听他这样说，意琦行也微有动容。看了看小鸟，那鸟也正乖乖的瞧着自己，忽然一偏头，将小小茸茸的脑袋在自己的手指上蹭了蹭。
　　那一边绮罗生已经十分心疼模样看了过来：“意琦行，怎么办，要不，今晚留下它，养它一晚吧。这么丁点大的鸟还带着伤，放出去多可怜。”
　　那一人一鸟，都把眼睛睁大了，定定的瞧着意琦行，似乎生怕他说出句“不准”来。当然绮罗生做一幅可怜模样的成分更要多些，这屋舍院子本就是他家，就算意琦行当真不喜，他要做主留下小鸟，也没什么可说。
　　意琦行简直有些哭笑不得，心想难道自己哪里生了一副鸟兽莫近的面相不成，只好道：“若这小鸟自己也肯留下，自然可以……”
　　话没说完，绮罗生已经欢呼一声，一手捧着小鸟，歪歪斜斜就往床边蹦去。那动静扑腾得实在大了些，小鸟缩在他手心，又是一阵“嘻嘻嘻”的狂叫。

　　这不请自来的小“娇客”，将本来一屋子沉静将睡的气氛一扫而光。小鸟在外头地面上挣扎了许久，虽然一身黑毛，还是看得出沾了许多泥土灰尘。绮罗生颠颠去找了块帕子，灶下舀了温水润湿了，一点点去给它拾掇干净，忙得不亦乐乎。意琦行瞧他张罗得热闹，也看住了，因着绮罗生的腿脚不方便，便帮他拎个手巾，换个热水之类。那小鸟也不过就是拳头大的一团，张罗了不消多少功夫，已收拾得差不多了，绒绒的羽毛蓬松起来，简直就是一团黑色的毛球模样。
　　绮罗生犹在乐呵呵的捧着它打量，忽然叫了一声：“原来是只小丑鸟！”就拉着意琦行指给他看，“你看你看，它脑袋上有两个肉瘤子呢！”
　　适才在窗边光线暗淡，如今借了床头油灯的光亮看去，果然那小黑鸟的脑袋上，还生着两个圆鼓鼓的瘤子，颇不小的样子，也不知是得了什么病症，还是生来如此，如今绒毛整齐，看起来越发明显，乍一眼过去，倒似长了一大二小三个脑袋一般。意琦行也是头一遭见到生得这样奇怪的小鸟，看了看也分辨不出什么名堂，只好摇头：“不曾见过这样古怪的鸟，但看来也不似生病，大概生来就是这样吧。”
　　“小丑鸟！”绮罗生听这样说，捧着那小鸟又笑嘻嘻吐糟了一句。小鸟似是听得懂他的取笑，颇不高兴的掉了个头，用屁股冲着绮罗生，还扭了两扭。
　　绮罗生笑得愈发开心，一手捉住小鸟，一边抬头看着意琦行道：“我给它取个名字吧，它总是‘嘻嘻嘻嘻’的叫，就叫小嘻好了！”
　　意琦行坐在床边，看得清楚，绮罗生捏着小黑鸟，虽然嘴上嫌弃挑剔，一双眼睛里却亮晶晶的满是光彩，他正是跳脱年少的时候，因着腿伤不得不限制了行动，想来极是无聊，若这小鸟当真是送上门来，给他做伴养将起来，也无什么不可，便点头道：“你若喜欢，就叫小嘻吧。”
　　“小嘻，小嘻！”绮罗生听他也赞同了自己取的名字，立刻满口叫了起来，小心捧着鸟，显见极为开心。那小鸟虽似还在不满之前被嫌弃长得丑，但被绮罗生撸弄了两下后，也服帖了许多，将一颗小脑袋，在手心里曾来蹭去撒娇。
　　看那一人一鸟玩得好，意琦行也颇舒心，忽见小嘻在绮罗生手心翻滚了一下后，一双小爪子微微一蜷，立时想起它的伤处来。虽然仍不知这小鸟如何能凭着一片树叶上残留的剑意找到自己，但想它多半幼翅无力，靠着两只脚爪翻山越岭寻来，单小小雏鸟这份坚韧，已是叫人动容，便从怀中摸了一盒药膏出来，向绮罗生道：“你慢与它玩，我记得这鸟……小嘻脚上还有伤，先上了药再说吧。”
　　他一提，绮罗生登时也想了起来，忙不迭的点头。因自己行动还是不太便利，便向床里挪了挪，给意琦行又空出几分地方来，方便他抹药。
　　意琦行便接了小嘻，安置在床铺之上，那小小的毛茸茸的一团，肚皮朝天躺着，十分滑稽，想来也不太舒服。但它灵性颇重，知是要为自己治伤，仍乖巧着不去乱动，只抻着脖子，瞪眼看着意琦行的动作。
　　意琦行也是头一遭给这般小的鸟涂药，手边又没有什么合适的器物，只好用小指微微的挑了些药膏，试探着一点一点抹到小嘻脚爪上去。伤药乃是极好的上品之物，触及伤口之后，微感清凉却不刺激，想是小嘻也觉得了这丝缓解伤口疼痛的舒服，“嘻嘻”的轻鸣两声后，索性将小脑袋向后一仰，平贴在床上，彻底任凭摆弄了。
　　绮罗生歪着身子坐在床里，十分认真看着意琦行涂药，那十二分的小心翼翼自然也都落入眼中。起先之时，只觉得小嘻乖巧得好玩，意琦行细心的动作更是耐看。但过了一阵子，因小嘻的身量本来就小，一双小爪更是纤细，要将爪缝之中皆细细涂妥一层药膏，也很需要些时间与耐力，意琦行便不克分心，全神贯注在了它身上。绮罗生看着看着，窗外一阵风起，吹到床头，忽得觉得自己腿上一片凉飕飕。他低头一看，才想起来自己也是伤药抹了一半，犹是光着的模样，刚刚自己在地上床上蹦来蹦去的许多行为瞬间“轰”一声都钻进了脑子里头。这一回与先前还不一样，想着就这么光溜溜在屋里屋外乱翻乱蹦了好一阵子，饶是绮罗生已不知不觉与意琦行熟稔起来，仍忍不住“啊”了一声，一头扎进了被子里。
　　意琦行被他突如其来的动静搞得一头雾水，忙问了两声“怎么了？”但绮罗生不答话，更看他也不似忽然有了什么不妥的模样，那一边小嘻还两脚朝天的晾着，只好顺手在绮罗生背脊上拍了拍，又继续张罗起小鸟去了。
　　绮罗生把自个埋在被子里，只觉得十分丢人，意琦行问的那两声他自然听到了，却实在不知该答些什么，只好埋头装死。但片刻后意琦行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了小嘻身上，再没动静后，绮罗生却有点忍不住的，悄悄从被子里露了一只眼睛出来，瞥看过去。
　　油灯因为照明方便，就放在床沿上头，绮罗生的位置，恰好可以从一旁自下向上的看清楚意琦行的脸庞。绮罗生自幼长在北号山，除了故去的义父与山下村中的山民们，还有那两个让他刻骨铭心咬牙切齿的“善人”外，几乎再不曾见过什么外人，但也心知，意琦行的相貌，想来便是“极英俊”的那一种。他半侧着头，看着昏暗灯光下愈发衬得鲜明的那副五官，看得越久，越觉得几乎拔不开眼神一般，一眉一眼，皆入心中。但渐渐的，瞧着意琦行微微皱眉，一丝不苟替小嘻处理伤口，除了适才的一问之外，再不曾分半分心思过来，甚至好似连为自己的腿伤抹药也只进行了一半都不记得了的模样，心里头最角落的位置，一股子他自己也不识得的酸溜溜的味道蓦然翻腾了上来，几乎忍不住就想说些什么。
　　不过话到嘴边，却因着扭头趴在被子上的怪异姿势，还没开口，先不小心牙磕了嘴巴，登时变调成了一声痛哼。那边意琦行虽在忙碌，又岂是真的忽略了绮罗生的动静，听得声音一扭头，就见绮罗生鼓着腮帮子趴在被上，一张小脸上表情五彩纷呈，虽是咬痛了嘴巴的样子，但一双眼睛还是牢牢盯在自己身上，有点欲语还休的含着什么。
　　依然不太明白绮罗生这一会鼓捣出来的动静是因为什么，但只看他这副模样，意琦行便不由得分了只手出去，轻轻在他头顶拍了拍，道：“等我给小嘻收拾好了，再给你抹药。你小心些，莫吹多了凉风。”
　　“……好”这一句话落入耳中，虽然不过是寻常语气，但绮罗生心里头却瞬间的熨帖起来，连意琦行又拍了自己的头都忘了抗议，那点小小的郁结立刻一扫而光。而撇去了别扭心思，回过味来，才觉出自己适才竟似在与一只小鸟嚼酸，这般心情举止，登时叫他羞恼也不是、自嘲也不是，索性只当什么也不曾发生过，继续趴在那里看着小嘻乖乖任人摆布的小模样。
　　看得仔细了，才发觉小嘻不只是头顶生了两个状似小号脑袋的肉瘤，腹下与翅膀根部，也各有几个形状奇怪的异凸之物，灯下细看，依稀倒有点小小的翅膀与肉足模样。绮罗生闲着也是无聊，便一边翻来覆去的仔细在小嘻身上找着可还有异常之处，一边一一与意琦行说了，两人略一合计，都觉得这般模样，若说是生病反倒不似，说不得便是这小鸟当真天赋异禀，生来就有这许多不寻常的模样。绮罗生倒还罢了，只觉得稀罕，意琦行终究见识眼力都要比他多上太多，一时给小嘻收拾妥当了伤处，看着那黑绒团似的小鸟肚腹朝天赖在床上，不由沉吟起来，许久，轻轻吐出两个字来：“鵸鵌……”
　　“什么什么？”绮罗生有听没有懂，更觉拗口，爬起身些看向意琦行。
　　意琦行说了这两字后，却似又肯定了些，又重复了一遍：“鵸鵌，或许便是这鸟的名字。若当真如此，它生得这一副奇异之相，也就不奇怪了。”
　　“明明是叫小嘻！”绮罗生立刻用一根手指轻轻戳了戳那软软的小肚皮。他明知意琦行的话意，偏还要笑嘻嘻的反驳了这一句，然后才正经道，“你又是哪里看出来的？鵸鵌又是什么怪名字？”
　　意琦行又想了想：“书载异鸟名鵸鵌，三首三翼，六目六足，黑羽善啼，声如嬉笑，想来倒与这小鸟……小嘻的模样十分贴合。”
　　他每说一点，绮罗生便摁着小嘻去翻找打量，然后惊声叫起来道：“真的是啊，你瞧它额头上还有四个小黑点点……”一边就想伸手去摸。但还未触及，忽又念及这黑点若当真就是所谓的“六目”的话，自己岂不是要摸到人家的眼珠子上去了，忙又停了手，改而去数它肚子下的小肉瘤。小嘻不知是挣扎得累了，还是已经哀莫大于心死的放弃了抵抗，由着他从上到下从里到外看了个光，只有气无力的“嘻嘻”两声，权做不满。绮罗生只当没有听见，待看得满意了，才道：“反正什么鵸鵌不鵸鵌的，小嘻就叫小嘻，是吧！这么大点的小鸟，就算是什么异禽、有什么神通，飞都还飞不起来呢，又能会些什么！”
　　意琦行本也不是十分在意，小嘻来意虽然莫名，但飞禽走兽心思不似人般繁复深沉，善意恶意有心自可感知，这小鸟折腾得热闹，当真却无半分不妥之处，即便灵光一闪忽然记起了它的来处，也不过就是随口说来听听罢了。而再听绮罗生这样说，更是宽心，当即颔首：“正是，圣灵幼雏之时，无有分别，力所能及的照拂，总是该然。小嘻能寻到这里，也算与你这个主人有缘，如何照料安置，凭你一心而已。”
　　绮罗生听了“主人”一说，像是才回过味来，这院落房舍，明明就是自家的财产，自己才是实至名归的“主人”，怎么从适才开始，事事反而不自觉的都要问起意琦行这个“客人”的态度意见来？不过意琦行显然并未在意，或是并没意识到这微妙的错位，自己更是懒得去点破，甚至还因意琦行这自然而然的态度有些自喜，当下只笑起来道：“意大侠都开了金口了，我自然要把小嘻好好养着，是吧小嘻。”说着话，又轻捅了捅装死的小鸟，忽然又“啊”一声，“小嘻是不是饿了，它要不要吃些东西？”
　　“这……”意琦行也没什么养鸟的经验，想了想只好道，“它既然走了许久的路，又受了伤，想来喂它吃些东西总是没错。它……吃什么？”
　　“……”这一问立刻叫绮罗生也呆住了，他眨巴眨巴眼睛，半响憋出一句来，“你是大侠，你也不知道么？”
　　这一问问得天真，得到的反应更是无奈。两人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眼见意琦行是当真全无经验，绮罗生也只好使劲想了想，试探着道：“我家以前抱窝出来的小鸡，有喂过米汤。要不……咱们也弄点米汤喂它吧，正好厨房里还有。”
　　好容易拿出了一个办法，意琦行立刻站起来：“好，我去弄。”没半点拖沓的就出了屋往厨下去了。绮罗生见他雷厉风行出去，随后厨房里头就有动静传出来，眨眨眼，忽然就趴下去，脸对脸贴近了小嘻，压低声音带了点威胁般道：“这是我家，我收留了你，你就得听我的话！你……你不准跟我抢大侠……”
　　他说着说着，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低不可闻，脸上也有点热腾腾的，似乎又有些烧灼。
　　小嘻仰面躺在床上，似是有听没有懂的瞪着一双眼看着绮罗生，忽然，“嘻嘻”一声叫，刚刚涂过了药膏的小爪子一伸，将一个细小的小爪印摁在了他的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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