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在厨房找了个小碗舀了些还温热的米汤，想了想，又顺手揪了一小块馒头，一同端了出来。一进卧房，就见到床上一人一鸟，都是仰面朝天的躺着，谁也不看谁的模样。走近了，灯光一晃，才看到绮罗生额头上，还有一小块药膏油乎乎的反光印子。
　　意琦行心里只道这两个果然都是小孩子脾气，自己去趟厨房这转身的功夫，也能折腾一番，便将食水搁在床沿，招呼绮罗生：“你来喂它？”
　　“哼！”绮罗生鼻子里哼出一声，但还是爬了起来，一手掐着小碗，一手去把馒头碾成细碎的渣渣，泡到碗里去，塞到小嘻面前。小嘻折腾了大半天的功夫，想来也饿得紧了，一嗅到米汤的气味，就开始抻长了脖子张望；待到小碗一搁到眼前，早一个翻身扑腾着拱起来，急急忙忙凑过去吃喝。那小小一颗鸟头，恨不得整个塞进碗里去的架势，逗得绮罗生不由发笑，刚刚那“一爪之仇”也早抛到了九霄云外。
　　见小嘻饮食正常，将碗沿啄得“哒哒”作响，根本不需担心的模样，那两人倒也省了心，干脆就放它自己去吃喝。这一边，意琦行终于把抹了一半的药膏再抄起来，继续开始给绮罗生收拾腿伤。
　　绮罗生这一回也乖巧的很，并且许是习惯了，一边配合着调整姿势方便意琦行抹药，一边还能与他扯些闲话。不过说来说去，也无非只是在小嘻的来历目的之上打转。期间绮罗生也不免随口问起下午前往草坡寻找柴刀时，可有遇到什么异常，但意琦行仍是将那一段诡幻之感略去了，轻描淡写扯过。渐渐的，许是累了，又许是问不出什么好玩的事情来，就着架着条腿被抹药的姿势，绮罗生便昏昏沉沉迷糊了过去。待到意琦行发觉他半晌没有动静，那边已经睡得沉沉了。

　　一边是绮罗生熟睡的细细呼吸声，一边是小嘻终于吃饱喝足后，满意的又瘫回床上，也一动不动挺尸的模样。意琦行坐在这一人一鸟之间，虽然不过是寻常夜色，却觉得几分格外心静神怡。身在渊薮之时，除了偶有一留衣提酒找来，大多的夜晚，不过是在读书习武之中度过，虽无不好，不过现下这般身边有不止一个安心抵膝熟睡的感觉，虽然陌生，却也惬意。意琦行想了想，一手伸出去，在绮罗生胡乱扔在床上的手腕上摸了摸，少年人坚而韧的筋骨，入手一触，便是一股蓬勃的生命力孕生其中。以他修为，一探之下，便知手下这一副上佳的武骨，若是加以细心教导，必成大器，而绮罗生自身本也有向武之心，更该是一拍即合的机缘。武道七修自在自己手中传承，历许多岁月，天分缘法俱佳之人，也不过寥寥，内七修之数，尚未聚齐，故而见了少年这般惠外秀中的好苗子，难免不会怦然心动。只是横亘在二人之间的，那条见不到却着实存在的障碍，或说是心结，实在叫人无可奈何。意琦行想了一回，也还是只能按下心思，想着若是当真缘分在此，必有开释之机；若真无缘，也只能说是天意弄人罢了。
　　这样一边心思暗动，一边又把少年的手往床里塞了塞，自己要站起身来。不想被握着手腕试探武骨时尚无什么反应的绮罗生，却在意琦行的手掌刚刚挪开一分的时候，迷迷糊糊忽然睁开了眼睛，眼波懵懂，抬头望了过来。
　　意琦行一顿，还是将手全数拿开了：“无事，你继续睡吧。”
　　绮罗生仍是定定看着他，不动也不言语，过了好一阵子，似是终于从睡梦中归了窍，眼神也渐渐清明起来，才懒洋洋的爬起了身：“药抹好了？我不小心就睡过去了，你倒是叫我一声嘛！”
　　“睡就睡了，叫你做甚？”
　　“唉！”绮罗生递了个白眼给他，索性直接爬起身拱下了床，一边胡乱套上衣裤，一边嘟囔道，“说得轻巧，哪能就这样睡了，你也不怕晚上一个翻身，小嘻就成了肉饼？是吧小嘻！”
　　“呃……”意琦行一噎，便看着绮罗生翻箱倒柜又找出些旧棉絮，和一块干净的粗布来，裹成一个棉窝的形状，捧起小嘻搁了进去，再放在床头。虽然都是旧物，但软绵绵的感觉想来颇为舒适，小嘻蜷在里头，轻声“嘻嘻”叫了叫，就又把脑袋埋到翅膀下头，继续睡了。绮罗生这才满意，爬回床上去，自己往贴着墙的一边挪了挪，另一手在另外半边床板上一拍：“好啦，这回可算能安心睡觉了！意琦行，快上来呀，看看我拼的床睡起来舒不舒服！”
　　“……好。”意琦行倒也不好两次三番拂了他的一片好意，并且虽然坐卧皆无妨，但有床可睡，总还是要比硬板凳舒适一些，便也坦然受了。

　　那接出来的床板虽然只是两条板凳拼成，不过上面垫了厚厚的棉被，再铺上席子，躺上去的感觉倒也不差。意琦行顺手捻熄了油灯，屋子里立刻暗了下来，只有窗口洒进来的星月光，给不多的几件家什涂上一层暗淡的微光。
　　“好好休息。”少有机会与人同睡一榻，意琦行虽不排斥，但不免还是有些不太适应，想了想，硬邦邦的憋出这一句话来，就闭上了眼睛，开始酝酿睡意。
　　不想自己的睡意还未至，身边本来早就该继续睡过去的绮罗生，却开始不太消停起来。起初还只是扭头摆手的小动静，后来渐渐变成翻来覆去的翻身。床榻虽然垫宽了一截，但毕竟有限，两人睡在上面不过刚好，这些动作鼓捣起来，意琦行哪又觉不得？他静候了片刻，见绮罗生还没安静下来，终于忍不住问了声：“你若是不习惯，我在椅子上打坐也是无妨，调息一夜，并不比睡觉差了什么……”说着便手肘一拄床板，要坐起身来。
　　“不是！”才一动身，一旁忽然传来绮罗生急急的声音，随之“呼”的一声，竟是半个人都横扑了上来，一把将他死死压住，用的力气之大，像是生怕他插翅飞了一般。
　　意琦行没什么防备，被他一胳膊捣在了肚子上，还得顾着忙先敛了功体，以免自身真气反弹伤人，然后才得了空道：“绮罗生……我无它意，你不必紧张。呃……你先起来……”
　　“……”绮罗生这时也觉得了自己似乎反应过激，有点讪讪的又躺了回去，支吾了片刻，才道：“我不是不习惯跟你睡一块，我是……我是在想问题，嗯对，想问题，结果想得有点睡不着而已。”他说着说着，又一个翻身支了起来，眼巴巴看着意琦行，“大侠……意琦行，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么？”
　　夜色之中，也能看到少年晶亮的眸子，融着些说不太清楚，却明显是一种憧憬的神色。意琦行也凝视着他，慢慢开了口：“好，你问吧。”
　　“我……”得了允肯，绮罗生张了张嘴，反而有了些不知道先说什么好的感觉，踌躇了一下，试探着先抛出了一个冒似不痛不痒的问题，“意琦行，你是不是看过许多书？小嘻是什么……鵸鵌这样偏怪的东西，你也知道。”
　　“这……算是吧。”意琦行没想到是这样一个问题，起初也不由得结舌了一下，有点干巴巴的道，“习武修剑之余，也读些书籍自娱。起先不过是看些武卷剑谱，但渐渐能入眼者寡，其他旁类，也就都看了起来……”
　　夜色深沉，屋中一片黑暗与寂静，只听得到两人的呼吸声，与缓缓陈述的语调。似乎这般夜幕，最易拨动心弦，说着说着，意琦行仿佛也有些被勾起了属于往事的回忆，语气也流畅了许多：“武者读书，便如文人习武，看似各不相干，实则自有相通之处。我修剑多年，一路突破许多修为之上的关卡，但终也有一日，滞步难前。武途之上，最忌停滞不进，烦躁之余，外出……散心，因缘际会之下，识若许人、读若许书，而封剑百年，不曾再提。”
　　“百年？”绮罗生听得入神，听到此处不由小声惊呼起来，有点不大相信的睁大了眼睛，似乎想透过黑沉沉的夜色把意琦行看个究竟，“你……你说你封剑……百年？”
　　“在我眼中，百年也不过弹指罢了。”意琦行似是避重就轻，更是此刻还不足能让身边少年彻底明白武者之巅的崭新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便继续道，“那一段云游往事，虽不提剑，剑之意境，却自在心中自沉绵至觉醒，终至勃发，一举突破瓶颈，使我又攀一峰。自此之后，心愈开阔，见知越频。现在回想那百年之中，虽不至读尽天下书卷，也相差无几，未有所耽，反有所得，也是一段顿悟。”
　　他不似一留衣般，生就一副描绘故事的好口才，这一段言词，也不过是心如何想，口如何言罢了。但直白语句，却叫绮罗生听得神驰，虽然意琦行口中的那奇幻般的境界，是他毫无所知的存在，但内中那一股叠叠云霄之上，尚有九霄的画面，以是足堪引人入胜。直到意琦行话音落了许久，绮罗生才回过味来，梦呓般问了句：“这……就是你之前说过的……武道？”
　　“嗯。”意琦行点了点头，又后知后觉的想起来绮罗生看不见自己的动作，“武道之壮阔，唯有身在其中，才觉其浩瀚。我穷一生之力，欲立身剑道之巅，所幸吾道不孤，亦有同行之人。”念及远在叫唤渊薮的几名同修，他的语气也不免由铿锵坚定转为柔和，这其中的变化虽然细微，绮罗生却仍是觉得了，忍不住道：“你有同伴？他们也是与你同样的高人大侠么？”
　　“这……武者行侠，乃是该为。至于高人与否，却是每人见解不同，还需你亲眼去看。”
　　“亲眼去看……”绮罗生呆了一下，忽的就又忆起先前意琦行要教导自己刀法的提议来。虽然当时咬着牙根回绝，但此时此刻，不免又是怦然心动。他咬咬牙，抬起一条手臂遮住脸，自欺欺人权当是在做梦了般，又道：“你说你要往武道之巅，又说已有许多同行的伙伴，并不孤单。那……那你说要教习我刀法，是为了什么？”
　　意琦行不想他竟是在纠结这个，声音中微带了些笑意：“七修武学，各有其类，足可傲视各家之学。如今七修之中，尚有数位空悬，刀道便是其一。但武之一途，高低成就终究仍在人为，我视你武骨极佳，堪入此道，但最终成就如何，却是无法断言。”
　　“刀道？”绮罗生重复一遍，如听梦幻，“你说剑有剑之巅峰，那刀，也有刀的巅峰么？我……也能达到那个巅峰？啊！”他心醉神驰之中，一个翻身动作不免大了些，一把压到了自己散垂下来的几绺头发，扯痛头皮。叫一声痛，绮罗生忙伸手往头顶一摸，指尖触及的却是粗糙冰凉的裹头，那一丝凉，登时从手指直钻到心里头去，将刚刚的一腔兴奋神往又冻结了。
　　夜深黑暗难以视人，但对意琦行来说却是无碍。眼见绮罗生眉飞色舞的神彩瞬间僵住消失，意琦行不动声色的将视线又向上挪了挪，也落在了那块从相识起，就不曾见他摘下过的裹头上。意琦行不曾察觉，自己如何这般少见的对人如此细心耐心，但却是自然按下了一些还待说的后话，淡淡道：“你若有心，必有大成。但其中过程艰辛，亦难以为人道也，如何抉择，不需急在一时。夜深了，睡吧。”
　　“啊？”这最后一句转得太过突然，绮罗生愣了一下，才回过味来。此刻因着适才的插曲，也叫他没了什么再闲聊探问的心情，便“嗯”了一声，乖乖闭上了眼睛。之后的半宿，意琦行再未觉得身边有何动静，似乎当真就这样安稳一觉到天亮，但绮罗生又哪是当真睡得着的，身上一动不动，脑子里却无论如何静不下来，到了最后，几乎连自己都搞不清楚究竟在胡思乱想些什么，只觉涨得脑中一片混沌，不知究竟过了多久，隐约见天边已泛微白，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晚了，醒来的也就更晚，听得外头的动静一睁眼，绮罗生险些被亮堂堂的阳光晃出泪水来，忙抬手遮在了眼前，然后才又试探着一点一点挪开了。
　　敞开的窗子里，热腾腾的暑气一股脑的渗进来，早错过了清晨时分难得的清凉。整个屋子里再没别人在，意琦行又不知去了哪里，绮罗生慢吞吞的挪下床，脑仁里还有点没睡好后一蹦一蹦的晕疼。他正因这点不舒服磨蹭着，窗外忽然一阵大乱，“嘻嘻嘻嘻”、“咕咕咕咕”炸成一片。绮罗生抓着衣服的手一个哆嗦，才想起来昨晚家中又多了一只小嘻，不知这又是出了什么状况，忙几步蹦跶到窗口去。
　　定睛一看，偌大的院子里头，自家那两只宝贝的母鸡，正扎着翅膀横冲直撞，追着拳头大的一团黑绒球啄咬，但那团毛球小虽小，却十分的灵活，欢蹦乱跳总是能从鸡嘴下死里逃生。末了，听到窗边一声“小嘻”，立刻猛的飞扑过来，临到窗根，扑扇着翅膀使劲一蹦，稳稳当当落在了绮罗生的肩头，“嘻嘻嘻嘻”昂首大叫起来，像是十分得意。
　　那两只母鸡至此追无可追，只好罢了，又自去啄食。绮罗生两头瞧瞧，一伸手一把将还在得意洋洋的小东西捉了下来，点着脑门道：“你又去怎么个惹是生非了，也不知道昨天谁躺在我床上装死的，现在连母鸡都敢招惹！”
　　小嘻并不在意他装模作样的斥责，埋头梳理了下自己跑乱了的绒毛，像是跑累了，又似觉得运动得差不多够了，立刻又一屁股坐到绮罗生的手心里头，摆出一副无赖模样来。
　　绮罗生气结，屈指在它脑壳上敲了敲，但也无可奈何，只好又托着小嘻蹦回床边，将它重新放回窝里去，自去穿衣。等收拾利索了，才用指头一戳两爪朝天赖在窝里的小嘻：“喂，你有没有看到意琦行去哪里了啊？”
　　小嘻微弱的拱了拱，显见不太喜欢这种“骚扰”，但绮罗生觉得手下软绵绵的，一时兴起，又多戳了几下，边笑嘻嘻道：“你不是追着他来的么？你不是喜欢跟着他么？怎么把人跟没了啊，小嘻！”
　　许是终于不耐烦了，小嘻忽然扑棱一下抬起了半拉身子，啄了啄绮罗生还在蹂躏自己的手指头，又将脑袋向窗外一偏，“嘻嘻”两声，再次窝了回去。
　　“你说他在外面？”绮罗生半信半疑，但还是放过小嘻，拄着门闩往外头去。一出门，当真只一眼就看到了，院子东北角落，一棵老树下面，闭目盘膝端坐的不是意琦行又是哪个？只不过适才在窗口望出来，这边倒恰巧是个死角，不曾看到罢了。
　　愈发觉得小嘻聪明得让人意外，绮罗生倒没再大声去叫意琦行的名字，只是站在门口，安安静静的瞧了过去。
　　那一片树荫并不算大，但要遮住一人头顶的骄阳还是绰绰有余，星点阳光从枝叶缝隙间漏下，好似零零散散的金粉，落在意琦行的身上脸上，叫他整个人似乎都泛起一层柔光。他坐姿端正，对这些斑驳的光影似无所觉，只双手平按在横放膝头的剑身之上，似静如雕塑，又似蕴藉有无限的生机。
　　绮罗生多少也懂得一些粗浅拳脚，心想这大概就是人们口中的打坐入定了。只是意琦行就这般光秃秃的坐在那里，既不打拳，又不舞剑，究竟对他所谓的“武学进境”有何助益，实在莫名。而刚刚院子里头，两只母鸡和小嘻那一通追逐打闹，也不知他究竟是没有听到，还是故作不知……这样一想，倒觉得几分好玩起来。
　　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不大不小的动静，并不见意琦行有何反应。绮罗生见两人相距不过几步之遥，一时倒也不好意思当真就这么过去扰了他，便在原地站定了，只不错眼的察言观色，瞧着动静。
　　不想意琦行当真坐得稳如泰山，绮罗生站了半晌，拄着门闩的胳膊都有些酸了，也不见他动弹一根眉睫。意琦行有树荫可避，绮罗生却是就站在太阳地里，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一身大汗，直似火烤一般。渐渐觉得似乎有汗珠子顺着额头滚落下来，忙抬手一抹，心里头暗道：“这鬼天气，若是下场透雨凉快凉快就好了。”
　　他心思才动，蓦然，树下意琦行忽然闭目开口，吐出一字来：“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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