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起身的时辰，要比绮罗生早上许多，天边正是鱼肚白颜色，他已觉精神完足，再无什么倦意。
　　轻巧坐起来些，身边的少年还在甜睡。山中清早凉意沁肤，早不剩一丝的暑气。许是觉得冷了，绮罗生紧紧勾着一块被角裹在身上，堪堪遮住了小肚子，剩下的四肢俱蜷缩着，只是不醒，更觉几分稚气可爱。
　　意琦行瞧了他片刻，恍惚中竟有一刻分神，这般与人同榻而眠后醒来的场景，实在新鲜，似乎前一刻还是高峰苦修，后一刻却变作了茅舍人家，是梦非梦？斯幻斯真？
　　但这一丝恍神很快便被敛去，山风吹窗入室，吹得耳目轻灵。意琦行一挪身下了床，给绮罗生将被子重新盖了盖，便携了澡雪，出了屋门。
　　一到院中，山林浓翠之意，更是满目压来。山风飒爽、鸟鸣婉转，倒是渊薮峻峰之顶，从来少见的景致氛围。意琦行不由深吸了一口气，那一股微寒的清爽气息入喉，走百骸窜七窍，惬意之中，更添空明，当下其他有或是无的杂驳念头，一扫而光。脚下轻快随意，信步踱至院角一棵老树之下，跌坐下去。

　　自至北号山，虽无大险，但林林总总，总有许多细琐之事接踵而来，心竟难有空静之时。如今这寻常一日之晨，却是刹那灵台通透。意琦行闭目敛神，不消几个吐息，已入神定之境，顿时一山之中，林涛云海，兽走禽啼，尽入胸襟而尽出心外，只余一片百川归海的勃勃生机。
　　意琦行于剑道一途，最是勤奋无止。每攀一峰，便觉一峰更在其上，不容稍止。但便如他昨夜同绮罗生说起的往事，那一遭瓶颈桎梏，蹉跎百年，再开悟时，却是从寻常剑术之界，一击辟出，顿入新境。而这近百年来，便是在新得窥见的意剑之境左近徘徊。每每似将要得其门可入，但转瞬却又举步无路，这般心知而不可得的折磨，最是蹉跎剑心。好在有前车为鉴，意琦行倒也不曾为此乱了心性，仍是当行则行，当止则止，坐卧之中，并无异常。只不过心中反复的锤炼，一日不曾歇止罢了。
　　但这一日入定修剑的情形，又似与以往不同。意琦行静空心海，唯凝一抹剑痕于胸。剑意行于意识之中，那一点剑心最难捕捉，可今日竟似隐然不过片刻，便隐隐约约的，似有剑影开始时隐时现。
　　这乍来的进境让意琦行也不由一讶，但随即立刻凝固心神，全心锤炼那一抹来之不易的剑影。意识之中，无时无辰，唯有一片通透天地。也不知时过多久，那抹经意识之力反复捶打琢磨的剑影，终于隐隐现锋，已是处于微微可见般的模样。
　　但也就是至此，任凭意琦行再如何琢磨，剑影之形便似凝固了一般，再无一分的变化，仿佛已至极限，难以寸进。这般情况，并不少见，多数都是存在于修炼之人自身难以为继之时。但意琦行分明觉得，自己此刻神意清明，丹田百骸，更毫无气竭之态，照理来说，并不该在此时停滞。这般心念一转，意琦行意识再凝，一股强大的沛然明光，顷刻再将意境中照耀通透，也愈发衬得那一点剑影，玲珑剔透。
　　可是任凭意识之力如何彻照，剑上进境不见分毫。意琦行五心朝天，不肯就此放弃，凝神之际，忽然耳闻豁然一声清脆，似是天开，又似神思浑然破入另一境地之中。
　　意琦行虽是全神修剑，意如空明，但身遭声音动静，并非不察，只落不入心海罢了。甚至小嘻探头探脑自开着的窗口钻出，又跑去撩拨两只母鸡，闹得院子里一片混乱，也并非不知。可此刻这豁然一变，意琦行忽觉八面风来，竟是无穷无尽般的心眼洞开，仿佛身化天际神灵一般，下可窥世间百态，上可号日月星辰。
　　如此情形，前所未历，意琦行也不免大吃一惊，心念疾转之中，只觉神识愈空，飙升九霄，倒似入了修行之人梦寐以求的登仙境地。但他心底仍存一厚，深知自己虽然兼修道心，却非是那些求仙问道的黄老门徒，纵然世间当真存有棒喝顿悟之说，也不该落在自己的头上。但若非如此，这般异状，难不成却是自己求成过急，反而走火入魔？
　　正思索中，神识直上已在九霄云外，眼见无穷尽的天顶之处，似有五彩流光，勾人欲走。意琦行心醉那夺目的璀璨光彩，但心中警惕仍在，勉强压下了那股欲再往天顶而去的冲动，将一个似虚似实的身子稳了下来。
　　这一停顿，心眼大开，看彻无穷。脑中响有许许多多的声音，似万众愿声，灌注而来，但又无一丝停顿的，立刻被抛至了脑后。这声海愿海，来去无痕，却唯独一丝念头，不曾随波逐流，而是稳稳的落在了自己的脑海之中。意琦行心中张目、开耳，听得清楚，乃是一缕瓢泼之意。他不知为何这一念头如此鲜明，但未曾自觉，已先吐声，叱喝出一字“雨”。
　　一语出，似在神识之中，又似落在现实之境，意琦行未来得及分辨，心眼及处，已见乌云乍合，雷光涌动，仿佛随着自己心意，大雨瞬息倾盆浇下。
　　“这……”虽是神识之境照见，这般号令天气也属罕见，意琦行意外之下，刹那动了心思，一个念头电般在脑海中划过：“行云布雨若是随心，岂不是一念也可倾山摇地……”
　　他寻常之中，断无这般顽童般的荒唐念头，但这一刻不知为何，竟是这般毁灭之念瞬现在心。但这一诡异念头刚现，忽然一股冰凉水意，自外而内，侵袭全身。同时，一声大叫穿透灵台而来：“意琦行！下雨了，你快……快起来避雨！”

　　空明心境，九霄神识，被这一声毫无阻碍而来的大叫顷刻穿透。一声巨大的崩塌轰鸣，回荡脑中，是意识沉潜之境分崩离析的声响。意琦行猛的睁眼，天光乍入眼帘，竟是一片昏暗颜色。再细看，清早碧空万里无云的天气，竟是不知何时，暴雨倾盆而下。自己坐身的树荫下，也挡不及这般大雨，早一股股的雨水，透过枝桠缝隙浇了下来，将自己一身淋得精透。
　　而绮罗生一手扶着门闩，犹在十分紧张的伸着手，要推不推自己的模样，这时也终于松了口气，大声道：“你可算醒……呃……醒了，下雨了，快进屋，都浇透了！”他一边在雨声中喊着，一边不住的还要抹着自己一脸的雨水，只一手可用，不免手忙脚乱十分狼狈。意琦行不暇多想，忙站起来，顾不得一身的雨水淋漓，一把揽了绮罗生，身形瞬动，眨眼已入小屋之中，将泼天风雨隔在了门外。
　　脚一落地，不过片刻，二人脚下已是积了小小一洼雨水，绮罗生顾不得别的，又忙蹦蹦跳跳冲进屋关了窗子。好在雨势虽大，风向却不是向着屋里，不曾打湿了什么家什。这时小嘻也被这一通声响闹醒了，懒洋洋趴在窝里，“嘻嘻嘻嘻”的冲着二人直伸脖子。
　　两人一身俱湿，脚底也不免打滑，见绮罗生蹦跶得没分寸的样子，意琦行忙亦步亦趋跟在后面，以防他再跌上一跤伤上加伤。好在有惊无险的关好了几扇窗子，绮罗生这才松了口气，顾得上扯起了自己的衣襟，边抱怨道：“怎么前一刻还好好的，青天白日大太阳，烤的人要死要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就这么大的雨兜头浇了下来！虽说夏天里头阴晴不定，也没个这么快的，简直就是鬼变脸！”
　　意琦行自身虽然也是湿透，但他自进了屋子，功力一转全身，便见淡淡的水雾硬生生被从衣服头发上蒸了出来，显见就要转干。绮罗生没他这份功力，犹是一身的拖泥带水，他便也伸了手，帮着绮罗生将湿透黏在身上的衣服往下扯着。忽然听到这一句，不由一滞：“这雨来得突然？”
　　“没见过更突然的了！”绮罗生将上衣一股脑都扒了下来，随手一卷丢在床尾，一边去找干爽的替换一边抱怨道，“我出去见你在树阴凉儿下头打坐，就过去瞧瞧……呃……你不介意吧。”
　　见意琦行摇了摇头，才继续道，“我站在那太阳地里头，还觉得日头火辣辣的烤的慌，还心里想着，要是有场透雨凉快凉快就好了。不曾想也不过就是一句话的功夫，连云彩都还没见几丝，忽然就阴了天起了大风，那雨珠子没命似的就砸下来了，我就赶着忙的去叫你。往年夏天也有一阵一阵的雨来，可也没这么个说来就来的，真是吓人！”
　　“……”意琦行听他这番说词，虽觉无稽，还是忍不住就往自己适才心境所历之上想去。若依绮罗生所说，莫非自己九霄之上，听到的那一念求雨，便是来自他的念头不成？而闻其愿动己心，转念之间，大雨倾盆，竟非只在一念之境，北号山上，亦见大雨倾盆。如此匪夷所思之事，处处契合得巧妙，又实在无有道理……
　　他这样想着，不免走神，沉吟不语。绮罗生翻了件干净的衫子出来，胡乱披上了，一扭头见他这副模样，还以为他也是在好奇这般天气，遂笑道：“算啦，反正下一场雨也没什么不好的，咱们凉快不说，等雨停了，还能去林子里捡蘑菇下饭，喂，意琦行，你会捡蘑菇么？”说着话，绮罗生顺手去推他的手臂，意琦行瞬间回了神，倒是将刚刚那一问有听没入耳，一时回不过弯来，只胡乱一伸手，往绮罗生头顶摸去：“啊？你衣服换好了？你这裹头和头发也都湿透了，怎么不一起解下来擦擦……”
　　“啪！”

　　突兀的清脆声，让两人都是一愣。意琦行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看了看一把拍开了自己手背的绮罗生，又慢慢收了回去。
　　绮罗生更是有点愣神，自己下意识的一阻，谁想到那样一个大侠竟然会避不开呢。他瞪眼瞧了瞧自己的手，才反过味来，忽然就不敢抬头去看意琦行的表情，别开了头硬声道：“不……不用……我这样很好！”
　　意琦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他在事关裹头时紧张警惕，见他这副模样，心知自己定是又碰触到了禁忌敏感之处，便也不多说，自然更不会心有不满，只转了身道：“既是这样，便吃饭吧，已快到午时了。”
　　“……”绮罗生这一遭当真没了什么话好说，别别扭扭跟着意琦行进了厨房。虽然有偷眼看到，意琦行神色如常，似是并无不满，但还是心下微有忐忑几分。可待到两人在木桌前对坐了，绮罗生想了想，将一碗肘子装作无意往意琦行那一边推了推，却不见一句回话后，这股子忐忑又有点变了味道，转而有些愤愤暗想：“你既不知我的苦处，这又不是我的有意之过，如何还要这般绷着脸，我又没当真错了什么！”索性也一声不吭的，埋头吃起饭来。
　　这一餐多还是昨日剩下的卤肉馒头之类，搁在山中，也算是极好的饭食。可惜绮罗生不比昨天心情，食之无味，自己都不知是怎样啃了几个馒头下去，就觉已经没了继续吃饭的胃口，想要搁筷。
　　但他才有心思，对面意琦行却是更快，忽然一推碗站了起来：“我要离开。”
　　“啊？”绮罗生心中百般的赌气，也不过是些孩子气的念头，两人相处虽然不久，但隐隐中，好似已有羁绊，忽然听到意琦行这一句，却是从不曾想过的事情，不由瞬间心底有了一丝惊慌，指尖一抖，本要放下的筷子，滑落下来，磕上碗沿又落在桌上，发出“哒”一声轻响。
　　意琦行不知他是怎样的想法，但只绮罗生仓皇一抬头，那双紫莹莹的眸子底，含着的几分惶恐几分意外，却是见得分明。意琦行登时口气一软，又继续道：“厨下存粮不多，你的伤还需养些时日。如今雨势已停，我往山下去买些东西，半日即回。”
　　“……这样啊！”绮罗生听了他的后话，心中立刻安稳下来，方也察觉了自己的失态，一把抓起筷子重新又去夹菜，低头猛吃起来，含糊一句，“那……路上小心。”
　　“好。”意琦行微带笑意，不再留着看他别扭模样，抽身离开。

　　屋外那一场骤雨，来得毫无预兆，收得更是迅速，前前后后也不过一刻钟的功夫，又已是云开雨霁，金灿灿的阳光冒出了头。若不是树木花草之上，还有一串串水珠晶莹剔透的挂着，地面泥土，也犹带湿润，意琦行几乎觉得，这就是一场幻觉罢了。
　　一时离了山居，再去前日的镇子，已是十分熟悉。意琦行剑意一动，瞬息来去，用在路上，也不过盏茶时间。只是他终究还是不熟厨下之事，米面肉菜，更是生疏，索性往那卖粮食的铺子里头，挑着店家指点的上好米面，胡乱买了两袋子，又装了些熟肉菜蔬，也就足够了。再路过糕点铺子时，有伙计正在外头叫卖得热闹，可是昨日刚买了大包的甜糕回去，这类零嘴倒也不缺。意琦行本是无意，却搪不住那叫卖的花样实在热闹，一时手滑，到底看那摆出来招揽生意的各色糖果，做成各种花朵模样十分小巧，又色彩缤纷的艳丽，还是包上了一包。回头掂量了手里的大包小裹，忽然就想起来绮罗生那一句“认义父”来，几乎失笑，暗道，这才不过几日功夫，自己倒真是如同养了个小孩子般的心态了。
　　意琦行心中这般想些琐事，下意识的，不再思考晴空暴雨的由头。而脚下轻快，更是片刻就到北号山下。他本欲就这般直接回转山中小院，但登山一刻，忽的想到了绮罗生口中的捡蘑菇之事。虽然蘑菇吃过，不过怎么捡怎么弄，一向都是一留衣的包办，意琦行实在陌生得很。这样一想，阴差阳错的，便稳下身形，并不急于御气回去小屋，而是一步步走向山路，顺便四下留心，看一看哪处可有蘑菇的痕迹。
　　但他虽知蘑菇是土中长出来的没错，那些什么林子、什么根脉，却是半点不通，只在人来人往踩出的山路上走过去，又如何能寻得到一星半点的收获，不过徒增懊恼罢了。
　　许是因为适才的大雨，此刻路上倒不见什么山民，也省了他一番口舌。只是这一路走着，待到进了山几分，意琦行却察觉出来，自己身后，从一入山起，便缀上了几个小小的尾巴。
　　那跟在自己身后的几人实在笨拙，不只不懂隐蔽身形，连脚步声也是乱糟糟一团，踩得清晰万分。意琦行走了一段，听身后脚步倒也颇有耐心的跟了一段，他便猛的刹住身形，扭回了头。
　　这一下动作突然，跟在他身后的几人立刻一阵大乱，扑腾着往最近的一棵大树后面躲去。但这般仓促又能遮得什么，意琦行早看得清楚了，锲而不舍尾随自己的，竟是两个十来岁半大的小子，其中一个身后，还怯怯的躲了一个小女娃模样，可怜兮兮的蹲在一截树桩子后面，一动不敢动。
　　意琦行登时没了一丝的心火，返身往那几个孩子的方向走去。不想他一迈步，那两个小子立刻扯着小女娃就往后退，雨后路滑，更是险些跌了一跤。意琦行无奈驻足，与他们隔了几步的距离，道：“你们跟着我有何事？”
　　他开口一问，那几个小孩子又都瑟缩了下，似是有些惧怕，又有些踌躇。意琦行耐下性子，只看着他们，又等片刻，三人中看似最大的小孩终于往前一步，撑了撑腰给自己壮胆，大声道：“你……你就是那个跟小九哥哥住在一块的神仙么？”
　　“小九哥哥？神仙？”意琦行一愣，但立刻反应了过来。会这样称呼自己，想来应是山下山民们村中的孩子。不过“小九哥哥”……，他脑中忽的晃过浓墨重彩的“白小九之刀”几个字来，心中登时笃定，便道：“小九确实与我在一处，你也认得他？”
　　许是听他语气并不凶恶，那几个孩子的胆子也又大了些，另一个男孩子已经抢着道，“小九哥哥先前总跟我们一块在山里玩的，我们当然认得……”
　　之前说话的男孩立刻一捅他，把他捅得闭了嘴，然后又十分戒备的看着意琦行：“那……你也是要把小九哥哥带走么？”
　　“嗯？”意琦行捕捉到了孩子话中的一丝异样，眉头微皱，“难道以前有人带走过他？”
　　话音未落，忽然一块土疙瘩被丢到了脚下，那领头的孩子已经大叫起来：“小九哥哥是好人！不是怪物！不许你把他带走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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