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小孩子张牙舞爪的喊出这一句，虽是自觉已经拿出了十二分唬人的气势，但落在意琦行眼中，也仍不过只是个小孩子罢了。
　　只是他在意之处不在这微不足道的挑衅警告，而是其后似是有着许多自己完全不知的隐情。那几个小孩子还是十分紧张的瞧着他，不说跑开，也不敢当真冲近了做些什么，意琦行甩了甩麝尾，将眉头一挑：“白小九岂会是怪物，你们是听何人说的？”
　　那几个小孩子一呆，没想到却被他反问了回来，被捅得闭嘴的那男孩又忍不住道：“你……你也觉得小九哥哥不是怪物么！宝子哥，你看，神仙也说小九哥不是怪物呢！”
　　“闭嘴！”领头的男孩立刻扭头喝了他一声，又十分提防的看向意琦行，“你……看过小九哥的耳……啊！”他忽觉自己说漏了嘴，一把捂住了嘴巴。
　　意琦行却是已从这一鳞半爪中窥得了什么，看了看三个小孩子，淡淡道：“小九常年用裹头遮着，倒不想你们也是见过的。你们不以为怪，我自然也不以为怪。”
　　他这话虚虚实实，那几个小孩子如何听得出其中的圈套，见他说得坦然，心中已是先信了几分，互相瞧了瞧，便道：“你连小九哥的耳朵都见过了？你真的不是坏人？”
　　“我自是不会伤害他。”意琦行这话却是出自真心。虽然他仍是不甚清楚绮罗生身上有什么秘密，但从相识至现在，从来只有爱惜之心，而无它意。许是这一股打内心而来的气度，最叫小孩子易感，那几个娃娃已是信了八成，又试探道：“那……你会带走小九哥么？”
　　意琦行看了看他们，并不直接回答，而是道：“若他留下，就要一直住在深山中么？你们村中的人既然不喜他，他留下还是离开，又有何区别？”
　　这问题对于几个十来岁的孩子来说显见是为难了些，好半天，一直躲在最后面，看起来胆子最小的小姑娘鼓起勇气开了口：“我娘……不让我们找小九哥玩。可是小九哥不是妖怪，我们都喜欢小九哥……小九哥会抓鱼，还会爬树摘果子给我们吃……”
　　这小姑娘不过六七岁的模样，胆子实在又小，磕磕绊绊说了这几句话后，又怯生生缩了起来，只搅着手指头，眼巴巴瞧着意琦行。意琦行只见过绮罗生独自一个在山中生活的模样，倒是不曾想他在山下村中的孩子里头，还有一副颇好的人缘，这几个小孩子，显见也是不知从哪里听到了自己留在山上的传闻，还会这般辛苦跟来求证，这样一份童心却是可贵。如此一想，心底柔和了许多，只是面上却不多显，道：“虽然你们喜爱他，但家中约束，你们既不能日日时时与他在一处玩耍，又不能让他住到村子中来，他留下与否，又有何分别。他随我离开，自会学得一身的本领，过前所未见过的生活，未必不比现在这样快活。你们若是当真为了他好，更是不该拦我。”
　　话中道理有些艰涩，那小姑娘显见已是听得迷糊了，但略大些的两个男孩子却是听了进去，不免低头沉默。忽而，领头的男孩一握拳：“你没哄我们？你是要带小九哥去学本事？不是要拿他卖钱？”
　　意琦行一顿，已是第二次听到了类似的这种说法。他心中拧起的疙瘩在不自觉中，已是越结越大，连语气也变得重了：“为何如此说？他以前莫非发生过什么事情？”
　　“这……”问到关键处，几个小孩子面面相觑，又不肯开口了。忽然，领头的男孩一把从腰后拽出一个布包来，“我爹娘都说，你是神仙，杀了山上的妖怪救了村子，是个大好人！你要是真的带小九哥去学本事，你……一定不会欺负小九哥是不是！你告诉小九哥，我们……都是想他的！”说完，远远的将那个布包冲着意琦行一丢，一手扯了一个同伴，倒退着开始挪动脚步。
　　意琦行将迎面而来的布包一把接住，看着三个孩子磨蹭着还不甘愿离开的样子，终于点了点头：“我会对他很好，你们的话，我也会转告他。你们几个小孩子，深山莫入，回去吧。”话罢，不再去看，肩头微晃，一道剑光冲天而起，刹那人随剑意而动，化作长虹贯空而去。
　　那几个小孩子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一手惊得呆了，齐齐张口仰头，看着剑痕转瞬即逝的天空许久，也不曾回神。

　　因着意琦行那一句“我要离开”而失态的模样，绮罗生在安下心后，登时又觉好生尴尬，故而耳听得一串开门关门离开的动静，连头也没有抬一下，只把全幅的注意力都放到眼前的饭菜上去，似乎这样做，便能不觉得自己那一番面红耳赤的窘迫。
　　直到又磨蹭了许久，估摸着若依意琦行的脚程，只怕连山下都已经到了，绮罗生这才咬着筷子抬了头，呼出这一口气来。再看看桌面，适才还道没什么胃口不觉饥饿，不想又是一个半的馒头塞了下去，这一回，可是实打实的胃饱肚圆，非是沮丧塞肠了。
　　瞧着桌上吃得狼藉的碗盘，绮罗生又发了会儿呆，摸了摸肚子，却不觉自己脸上已放松了许多，又找回了往日的那份精神头。忽然脚边一阵“嘻嘻”的吵嚷，小嘻跌跌撞撞循着味道过来，毫不客气的对着自己唯一够得到的高度——绮罗生的脚脖子——连啃带啄起来。那没什么杀伤力的小喙啄的脚腕发痒，绮罗生哆嗦着一缩脚，笑了出来：“好啦好啦，不就是忘了给你弄吃的么！小不大点，脾气倒是大得很！”一边就把小嘻捞了起来，随手在桌上捡了个碟子，弄了点米粥和馒头碎屑进去，放它吃喝，自己则一瘸一拐的起来收拾碗筷。
　　这些家常做来都是轻车熟路，虽然腿脚不算灵便，也不过就是片刻的功夫。待到一切整齐了，小嘻也已吃饱喝足，趴在桌上开始慢条斯理梳理起自己的羽毛。绮罗生瞧着它一根根煞有其事的啄着羽翅，起初只觉得好玩，但渐渐的，便忍不住也伸手往自个的头顶抓去，隔着层湿了又干、干了再湿、反复几次的裹头，越是抓，越是觉得痒得心烦意乱，几乎再一刻都忍不得的难受。
　　绮罗生虽是山中长大的孩子，但似乎天生的脾气，就带了份爱干净在里头。若搁在往常，只他一个住着，暑夏天里恨不得天天泡到水里打上一个滚，心里才觉得舒坦。只是他小半辈子的秘密都缠在了裹头里头，若非逼不得已，已是打定了小主意，一辈子都再不叫人看的，故而自意琦行来后，不得不收敛了性子，忍上加忍，熬了又熬。
　　可是自从那一日杀魉雀、遇大雨，直到今日，三番几次干干湿湿，直叫他怀疑自己的裹头下面，头发丝里，是不是都要生出了蘑菇来。适才的大雨浇得透心凉，身上虽是换了干爽衣服，头顶的水汽却没法干得这么迅速，直到现在仍半潮着。眼下一边看着小嘻舒舒服服打理自己，一边想到意琦行已是往山下采买去了，料不会很快回来。心思一动，再也压不下去，绮罗生跺了跺脚，挥着大门闩，一刻也等不得的便去提水烧锅，打算好好梳洗一回。

　　土灶大锅，烧起水来也是快速，兼着天气炎热，并不怕凉。绮罗生来回几趟，烧足了大桶的开水，登时就在厨房地下，迫不及待的开始拾掇自己。那兑得冷热正好的水一撩到身上，全身的皮肤几乎都舒服得打了一个激灵。绮罗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就差把脑袋也一块塞到了水盆子里去，只觉得自己好像重新活过了一番。
　　虽然距离上一次洗沐也不过数日，但酷热天气，每一日里，只怕透汗都要出上好几身才罢。更有雨水几次淋得彻底。绮罗生不住手的撩水泼身，又拧了滚烫的毛巾把，从头到脚好好擦洗，开始还是只想着用温水擦过一把，还能勉强再挨几日，但身上衣上，一沾了水，立刻觉出那一股忍无可忍的粘腻污秽来，又哪里还能再忍。不知不觉中，到底是彻彻底底洗了一回，直到全身都搓洗得泛了粉红，才觉一身彻底的轻松爽利，实在再舒服不过。
　　但也因着这一回耽误，到沐发时，已是颇过了一段时间。绮罗生此刻身上舒服，不觉忘情，夏日里日头又长，难见时辰易过。候他痛痛快快又洗干净了头发，顺手把裹头巾也在热水里揉了几下，晾到窗台上去，一旁小嘻早已经醒了睡，睡了醒，迷迷瞪瞪不知几个来回。
　　绮罗生一手拧着水淋淋的头发，边拿了把木梳梳理，边忍不住用发尾不住的撩拨着它，看着小嘻气急败坏，又实在没什么攻击力的炸毛模样，笑得几乎前仰后合。正开心着，忽然身后一声清咳，响起一人轻缓语调：“你在沐浴？莫要洗得久了，虽然天热，也还是易染凉气。”

　　寻常语气一句话，内容也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质朴之词。但落入绮罗生耳中，去不啻于一声闷雷，炸得他原地蹦了起来。仓皇之中，搭在水盆边上的布巾也顾不得了，猛的一甩手，小嘻一声惨叫飞了出去，好容易半空中死命扑腾着小翅膀，挂在了意琦行的袍子上头。而绮罗生哪还顾得了它，背过身去，双手死死掩在了自己的头侧，刚刚打理得整齐的雪白发丝，还湿漉漉着，又被揉成乱七八糟一团，一绺一绺狼狈的贴在背上。
　　绮罗生却是不觉这些，心中乍起的慌乱，已是占据了全部的意识。这一股恐惧植根已深，非是两人这几日熟稔的相处便能够抵消，一张口连声音都喑哑起来：“别看我！我……我不是……你没看到……你……”
　　他的惊慌，因想到意琦行出神入化般的武力更显得语无伦次，这一瞬，仿佛身后非是那个强大又对自己照顾得温柔的剑者，而是昔日梦魇，铺天盖地而来。而这一次，连这些年唯一称得上依靠的那柄柴刀也不在手中，手心空落落无有一物，唯能紧紧掩在耳边，似乎遮住了，便是安全。
　　无以言喻的惶恐之中，身后气息渐近。意琦行似是有意而为，非但不曾收敛，更是叫自己的脚步声鲜明入耳。一步步踩近，换得绮罗生一阵深过一阵的惊恐。连才要大叫一声表示不满的小嘻，似乎也被这瞬间的气氛震慑住了，老老实实蹲在意琦行肩头，不出一点动静。
　　耳听那脚步已是近到不能再近，几乎就是贴在了自己的身后。绮罗生惊恐到了极致，心却慢慢的沉了下去，如入深渊。身后的气息铺盖而来，避无可避，他忽的就深吸了一口气，猛的想要转身，豁出去般，索性把自己最欲遮掩的秘密就这样袒露了，是福是祸，再不去想，也未必不好。不料正是他将心一横之际，尚未实际的动作，忽然头上一沉，一块还湿润着的布巾兜头盖了下来，还有意琦行沉缓的语调，并无什么异样的道：“头发快些擦干了，小心头疼。”
　　“！”绮罗生心中绕过了千百种反应，却唯独没有这一种。还借着刚刚破釜沉舟般的气势，他终于猛的扭回了身，“意……啊！”不想两人挨得极近，这一头，正将自己的鼻子结结实实的送到了意琦行的胸口上去。那一块衣物繁琐，又有两处金属饰物，分毫不差擦在了鼻子尖上，登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叫他什么都想不得了。
　　意琦行倒是也没料到他这一动，听到自己胸口那一声“哎呦”，忙一把扣着绮罗生的肩膀，将他的脸托了起来。红通通擦破了皮的鼻尖，与刹那疼出了泪花的眼睛，一并落入视线之中，倒也顾不得其他，忙先掏了金创药的盒子出来，挑了一点给他擦上。
　　凉丝丝的药膏，缓解了许多火辣辣的刺痛，绮罗生终于缓过这一口气来，胸口的悸动犹在，却是再做不出适才那般双手掩耳的戒备动作来，只好就着被意琦行抬起下巴擦药的姿势，抿着嘴一声不吭，定定看他。
　　意琦行却似丝毫不觉，药擦妥了，就袖起药盒，转身从身后的一堆东西中，拣出一个小包来：“有人托我捎给你的东西，在山下遇到了，就顺手带上来，喏。”他把那个布包直接递到绮罗生手里，像是不容他再去想些有的没的，虽不曾说，却是明摆了一副“你快打开看看”的架势。
　　绮罗生这时反而有些脑袋里一阵一阵发晕，一边想着“他这是什么意思？他难道不曾看到我的……还是见怪不怪？故作镇定？……”，一边瞥着那布包，又不由得想到：“这是什么东西？山下村子里的人视我如同怪物，怎么还会有人主动捎东西给我……”这般稀里糊涂中，便被意琦行拿眼神催促着，昏头昏脑扯开了包裹。
　　那布包本来就只是一块破布草草卷着，几个小孩子的手艺实在结实不到哪里去，绮罗生只轻轻一抖，就彻底散开了。布包里头，咕噜噜滚出几样零碎东西来，什么木头削的陀螺、颜色已经糊涂了的泥人、几个大大小小带着些花纹的破瓷片，还有两粒圆溜溜灰扑扑、要仔细看才分辨得出原来竟是不知搁了多久的糖果……稀里哗啦洒满一桌。
　　这些东西，只怕算做破烂都值不上一个大钱，但绮罗生见了，却立时呆住。他直勾勾看着那一小堆东西好久，忽然胡乱抓起一把，十分急切看向意琦行：“这……这都是哪里来的？这是谁给你的？”
　　意琦行不动声色看着他的神情变化，缓缓道：“我在山脚遇到的几个村里孩子，都不过十来岁年纪，托我将这些东西带给他们的‘小九哥’，还说……”
　　“还说什么？”
　　意琦行忽然微笑起来：“他们还说，要你好好跟着我学本事，说要我不要欺负你，说……他们都是还想跟你一块玩……嗯？”
　　他话音未落，忽然“啪嗒”一滴水珠溅落，正滴在泥人上头，打出一个圆圆的深色湿痕。一抬头，便见绮罗生慌里慌张去揉眼睛，边道：“头……头发上的水……”
　　意琦行不去揭穿他，也顺势点头，又抓着还搭在绮罗生头顶的手巾胡乱揉了揉：“快点擦干。”布巾边缘垂落，擦过露出发际的一对奇异尖耳，上面同样带着微微的湿痕。意琦行不曾刻意避开，但也未曾停顿，自然而然擦拭而过，又去抹干他的额角。手指轻微的擦过耳缘之时，绮罗生全身都极为明显的颤抖了下，似是下一瞬就要跳起身蹦开，却又死死忍住，咬住了嘴唇不动不言。
　　意琦行慢慢用布巾擦着他的发尾，眼角余光扫过桌面，淡淡道：“他们是你的朋友？”
　　此刻绮罗生脑中已是一团的混乱，诸多事情乱麻般绕在一起，不剩半分清明，听意琦行问，便呆呆的点了点头：“……是。”
　　“那他们的心意，你切莫辜负。”
　　“啊？”绮罗生一愣，意琦行却闭口再不谈什么，仿佛适才的一句话，只是幻觉一般，仍继续慢条斯理帮他打理半干的头发，又将山下采买来的东西，一一交代清楚了，让他等下自去安排停当。
　　绮罗生还有些傻傻的一一应下，说罢了这些，似再无话可说，两人之间顿时只剩沉默。但这片寂静环绕，却让绮罗生乱成一片的心情也终于得了平复喘息的机会，一丝一缕的，将许多心思沉淀。
　　时至此刻，他心中犹然仍是张皇居多，实在是多年前受过的伤害太鲜明，固然心知意琦行与自己曾经见过的那些人全然不同，却还是心有戚戚难以尽数放开。厨房的地方并不算大，意琦行帮他弄干了头发后，就在桌边坐下，看着他一点点将那些米面菜肉归置起来。不是不想帮忙，而是实在插不上手。绮罗生手上忙碌，脑中更是一刻不停的在转着许多念头，一时间自己也不知该如何选择相信。蓦的，意琦行突兀开口：“你的耳朵……”
　　只这四个字，已叫绮罗生全身一僵，手中动作也登时停住了，屏息待他下文。那边，意琦行顿了一顿，终于说了完全，“可曾碍着你听些声音？”
　　“……”绮罗生不曾想却是这样的一问，下意识便道，“自然不曾。”
　　“那就好。”意琦行接着的话又是让他摸不着头脑，不由转脸看了过去。看到的是，意琦行一派寻常淡定颜色，徐徐开口，“这样便无碍你习武，不需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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