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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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一三:心外天


      绮罗生自从记事之始,便知自己生了对与义父截然不同的耳朵。他幼小时候,因家住得偏僻,小小的孩子,便也只觉得好生不喜欢这般的不同,而时不时的要闹起脾气来。那时节,总有义父哄着他,逗他道:“我们小绮罗这尖尖的耳朵最好看,不但好看,还有福气,是别人想有还长不出来的呢!”但候他一日日年纪渐长,终也到了听得懂村中人的指指点点、窃窃私语的时候,更看得明白清楚,非是义父的耳朵与自己不同,而是自己的耳朵与其他的所有人,都不相同。
      非是其类,便受其摒。
      此后的多年之中,明里暗里,总是免不得许多的闲话吹来,有些还只是私下里去说,有些则变成了当面的嗤笑挑衅,更有甚者,还险些为自己招惹来了灭顶祸事。即便是今日意琦行在山下所见,那几个曾与自己玩得好的小孩子,也总是下意识的,不去提及耳朵之事,颇有避讳。
      想了想,眼前这淡定坦荡的剑者,竟是平生所见第二个,对着自己的一双异耳有着不以为奇,反似寻常的态度的人。
      不过这片刻之间,绮罗生的心里头许多念头也不过是纷乱而过,人还是有些呆滞,迷迷惘惘的瞧着意琦行:“不需在意?”
      意琦行理所当然的点头:“虽说武道之中,也不乏耳听有损,犹能大成之人。但你毕竟初涉其中,眼耳手足,乃至心性悟性,皆十分看重。若一方有缺,总是添些变数。不过既然你耳力无碍,这些多余的担心,大可再不必考虑。”
      “我……”绮罗生明白他说出的道理,但更清楚,自己欲问的,非是这简单寻常的答案。他眼下虽然心中一刻不停的混乱翻涌,但天生聪慧的底子,还是觉出了意琦行看似淡然之后,更是委婉将此事回避。咬了咬牙,若在平时,这般的相处态度本是绮罗生求之不得,但搁在当下,却反成了亘在心中的一块顽石,只觉得这般含糊,无论善意、还是无意,都只叫自己心堵得难受,不如求得一句的痛快。
      这样想着,绮罗生便仍是固执的看着意琦行,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平生第一次问出的话:“你不觉得我是怪物?”
      意琦行看着他执拗的目光,如何不懂。他心中虽是不存有别之念,但却也还是头一遭被这般直愣愣的问上脸来。虽是相识不久,但从绮罗生几次抓狂的情形看来,这少年心里,说不定远比相处时看来那般的大大咧咧敏感许多,这话要如何说,倒是有点犯难。
      难得考虑得这般细致,可意琦行也非什么善言灵巧之人,想了想,还是直白了一句:“不觉。”然后在绮罗生做出什么反应之前,一手按上他的肩头。
      两人身后,就是厨房里头吃饭的粗木桌椅。绮罗生沐浴罢,自己穿衣梳头,便也顺手擦抹干净了,这时正好被意琦行按得一屁股坐了下去,倒也没再沾湿了新换好的衣物。不过他此刻也是顾不得那些细枝末节的,意琦行的神态,摆明了还有许多后话要说。虽然心中有着莫名而来的信任,绮罗生还是不免一阵紧张,握紧了拳头,瞬也不瞬看过去。
      意琦行也毫不回避的看着他,认真道:“等你踏入武途,走过那许多广阔无边的地方,见过许多难以计数的人与事,就会知道,你此刻心中所念想的世间之奇与怪,皆无足称之为奇为怪。世上当真险峻奇绝,非是表象,而是人心之念罢了。”
      “……”
      “……”
      “……”
      “……”
      这句话之后,又是好一阵子的大眼瞪小眼。绮罗生等了又等,终于明白过来,意琦行是当真再无下文了,自己摆了半天的“洗耳恭听”,就只换来了这几十个字罢了……想清楚的瞬间,一股浓浓的无力之感汹涌而来,却是不经意中,已把先前心思,冲淡许多。他捏了捏自己的手心,还是挣扎了一句:“就这样?”
      意琦行点头:“许多之事,由旁人说来,只是入你之耳罢了。要你将来亲身去经历,才是入心。我现在所说,只是我自身想法,而你自己的,不该由我越俎代庖。”
      绮罗生却是头一遭听得这些说词,搁在心里一思索,半是洞明,半是晕晕乎乎。但有一丝的意思却是牢牢的抓住了,眼前剑者字里行间,从未将自己划归在“异类”之中;非但如此,更也从未改变动摇过要带自己踏入崭新武途的想法。
      “带自己走”这四个字,在今日之前,还仍是午夜梦魇,但这时入耳,却搅得心中怦然而动,似有百爪抓挠一般,一阵阵细微的痒起来。绮罗生深吸口气,勉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平静一些:“你还肯指点我习武?”
      “为何不肯?”意琦行不自觉的,又伸手去拍他的脑袋。这一次,没了粗糙裹头的阻隔,满把细滑柔软的发丝,带着水汽挨在手心,如触丝缎,“不过最终决定,仍是在你。我需事先告知你,若你入我七修武途,学武的艰难劳苦,不消我说。另外就是,你需随我离开北号山,往叫唤渊数而去。这一去迢迢不止千里之遥,我给你考虑的机会。”
      意琦行说罢离开,顺手将小嘻也一并带走了。听着门外细碎传来的声音,应是去给小嘻换药。绮罗生独自一个坐在厨房,心中脑中,皆是一片翻腾。发呆了半晌,又抬起手来,沿着自己垂落的发丝,一点点往鬓上挪去,直到指尖按上了尖长不似常人的耳骨,除了有些怪异的形状,皮肤、温度、触感,皆与寻常并无不同。绮罗生揪着耳朵许久,直到耳垂都微微的发红变烫,才忽的好似下了什么决心,一撑桌面,“呼”的站起了身。

      小嘻脚爪上的磨伤,经了一夜已好转许多,大概也是身为异禽天生的愈合能力。意琦行将它放回窝中,又重新清洗了伤处,再把伤药抹好,林林总总下来,比起昨晚节省了一半的功夫还多。小嘻经治了伤,又吃饱喝足养得舒服,更是精神十足,赖在窝中不停的挨挨蹭蹭意琦行的手指,一边嗓子里头挤出低低的哼声来,显见很是惬意舒服。
      意琦行倒也不介意被它这般磨蹭,顺着小嘻的意思,梳理了几下它背上毛茸茸的细羽。手指穿插在黑得发亮的羽毛之间,润泽的乌光,倒是又将意琦行的心思带偏了几许。
      虽知小嘻不会作答,意琦行仍是忍不住拨弄了一下它的小脑袋:“你究竟找我是为何事?这几天中,几次诡异遭遇,又有何预兆?这些答案,我要从何处寻起?”
      他的口气与一贯并无什么不同,听来倒不像是逗弄小鸟,而是当真欲求其解。小嘻乖乖听着他发问,轻轻“嘻嘻”的叫了两声,但许是早已对人鸟之间沟通不得的现况认了命,倒也再没像昨夜一般,扑腾着乱叫起来,只又把一颗小脑袋,在意琦行的手指间磨来蹭去。
      一人一鸟正各怀念头却又融洽的相处,忽然门外“噔噔噔”一阵大响,绮罗生拄着大门闩,飞快的冲了过来。意琦行听得动静忙站起身,正见着他收脚不稳,一把搀住了。
      绮罗生顺着这个踉跄,也猛的抓住了意琦行的手臂,那当做拐杖的门闩,“当啷”一声砸倒地上,好大的声音吓得小嘻一阵扑腾。绮罗生不在意,只手上紧紧的力道,仰起头看着意琦行,巴掌大的一张脸上,绷得紧紧,似是在面对一件最严肃不过的事情。
      意琦行看他神色,略有所知,便只将空着的一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并不说话,而是做出一副倾听的模样。
      片刻之后,果然绮罗生有些艰涩的开了口:“去年春天的时候,也有人跟我说,北号山外,天地广阔,我之异形,根本算不得什么。问我要不要跟他们离开,或是学些手艺,或是去做个门徒,总之离开这里,会过得更好……”
      意琦行不动声色的一顿,虽然绮罗生的话才开了一个头,他却有些敏锐的觉得,这其后的内容,大概就是自己这几天来,从北号山山民、以及那几个孩子口中,所听到的语焉不详的事实真相。绮罗生这副样子,显见已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才肯对自己吐口。他虽是欲知,却不求速,只依然将手抚在绮罗生的背心上,感那一声一声急促的心跳。
      许是背上传递而来的扎实温度,安心定神,绮罗生深吸口气,继续说了下去:“那两人本是路过村子,据说乃是行商到此,言谈举止,并不与常人有什么不同,甚至大概因为走得地方多了,见多识广,反而有许多的故事可以说给人听。村里头的孩子们,一个两个没事的时候,都爱凑过去听他们讲些好玩的故事。”
      “他们在村子里住了半个多月,收些山货,我……我因他们见识得多,心里头羡慕,也不自觉的就渐渐熟了。那两人年纪,我便叫他们一声叔伯,他们对我也是很好,至少,不像村子里那些大人一般,将我当做个不祥的怪物……”
      “待到他们收够了山货,要离开的时候,我因着这一关系,反而有些不舍。他们中便有一人对我说,左右我在这村里也没了家人,又不受那些村民待见。若是肯,不如就跟了他们离开,起先可以做个伙计学徒,学些买卖手艺,渐渐的自己有了见识本领,天下之大,哪里还去不得,又何必缩在这山下小村里头,受一辈子的委屈。”
      听到这里,意琦行顿觉那几句话颇为耳熟,也立时了解了些,为何自己每次提及,叫绮罗生随自己离开这里,入武道识天地,他的反应总是那般的别扭古怪。但这时也只能心里头哂笑一声,不做多言,安静聆听。
      绮罗生难得鼓起了勇气重说往事,心中也颇踌躇。说到此处,更是揪着意琦行的衣袖,定定看他。但见意琦行虽不开口,抚在自己背心的手掌却也一直没有挪开过,稳稳的暖暖的按在那里。他心头微微安定,才继续道:“他们的提议,虽然冒失,但我当时只觉得再好不过。甚至村子里头,不知谁从哪里听到了漏出去的这话,连那些山民们,见能有人带了我走,也是欢喜的。那几日里,倒是难得的见他们肯往我跟前来,说的也无非是些,难得遇到了善人,以后出去学了本事发了财,也是一辈子的辛苦出了头云云……”他忽而冷笑一声,“我晓得,他们是巴不得我走远些,免得给村里头带了霉运。我自己有手有脚,砍柴套些猎物换钱,足够养活得了自己,也不稀罕他们接济。”
      “后来,便如所有人之愿,我收拾了家当——其实也没什么,除了义父攒下的一点银钱,也就是那把跟了我好多年的柴刀了,跟着那两个货商离开了北号山。起初时,我一心只觉得,从此后说不得有多少新鲜的日子在等着我,哪怕最初时,苦些累些,也没什么。但那两人一路上对我很是照顾,吃住饮食,并不与他们有什么区别,甚至打尖投宿的时候,我帮着搭把手装卸个货物,还会落得他们一声谢。在我眼中,这便是极好的日子了。听他们说,要带我一路往南边去,那里更热闹更繁华,可做的事情也更多……”
      话至此处,绮罗生忽而吞声,硬生生停住了。这许多的前言,自己原以为早已抛在脑后,但今日这一揭开,竟才知还是历历在目的清晰,仿佛仍不过是昨日之事而已。他在不觉之中,紧抓着意琦行的手指,已是牢牢抠入衣料之中,仿佛藉此,才能叫砰乱的心情平复一些。意琦行有点复杂的看着他的神色,却也知,若在此刻叫他停下歇息,只怕这一块心底的沉疴,又不知要多久才会再挖出来面对,因此便也只是静待他的下文,一边又把搁在背上的手,缓缓拍了几下。
      绮罗生心中大概也是如此的念头,既已开口,便就该彻彻底底抖开这一回,咬着牙根又道:“我与他们走了半月余,眼看着周遭的风物,已与北号山大不相同,多只是书本上才见过的模样。一日到了一座大城,难能好好休息一回,他们打了酒饮,我自己一个早早睡下。许是那一日赶巧,半夜醒了一遭,记起来柴刀落在了车马上,我便摸了黑去找,却是正巧听到了他们借着酒兴的闲话。”
      说到了这一节,绮罗生终究自嘲般笑了一声:“那晚我才知,什么善人、什么将来会有的好日子,都不过是我自个的一场春秋大梦罢了。那两人商量得清楚,说我的耳朵是个稀罕的,人也生得整齐,无论卖到哪一家宅门里去,定都是大笔的银子,抵得上南北跑个十几趟货的辛苦。我……原来我在他们眼里,虽不是怪物,也不过是笔待价而沽的货物罢了。”
      意琦行虽知他身上定是有些不愉快的往事,但却不曾想竟是这般一场圈套。虽说此刻人好生生就在眼前,但这一遭满心欢喜化作泡影的欺骗,对绮罗生来说,只怕要比什么伤筋动骨的皮肉伤来得更是痛楚万分。果然,他心思这才一动,绮罗生已恨恨道:“当天晚上,我便独自一个逃了出来。我不稀罕占他们的便宜,他们虽说要卖了我,到底一路上不曾短过我的吃喝,也带我见了历了许多眼界,我自己身上有钱,不贪图他们的,给他们留了一份的银钱抵我这些日子用度,就趁着天黑跑了。凭着一路上记得的路,走了一段日子,总算又回到了北号山。”
      脱身之事叫他说来轻描淡写,但内中坎坷,想来刻骨铭心。意琦行听到此,终是叹了口气,只说出一句话来:“辛苦你了。”
      绮罗生摇了摇头:“我这一路回北号山,从此仍是过我自己欢喜的日子,哪有觉得半点辛苦。只是村里的人……后来我就自个搬到了山上来住,砍柴套猎物,换些用度,倒也自在。”他忽然把定了意琦行,一字字道,“当日哄骗我的那两人,也是说‘天下之大,自有许多我可见可学的东西,不必委屈在山村里头,埋没一生。’我信了他们,倒险些成了他们的买卖。如今你也对我这样说,你……我要如何才能信你?”
      问出了这一句,绮罗生便抿紧了嘴巴沉默了。意琦行也是沉默,可内中含义,却与他不同。片刻后,意琦行忽然一手托起了他,低嘱一声:“闭眼。”
      绮罗生下意识的合上了眼,耳边刹起风飙之声,只一瞬间,再睁开时,却早已离开草房,身在一处山脊之上。
      意琦行站在他身边,还保持着一手托稳他身子的姿势,另一手慢慢从后背沿着肩膊滑下,直到稳稳覆上了他的手背。
      绮罗生尚不觉,只张眼四下顾盼,对自己一眨眼的功夫,竟就来到这样一处所在十分新鲜。他张望了一圈,直到看到几处有些熟悉的地貌,才确定了自己仍在北号山中,只不过是一处比较险峻,很少有人涉足的山峰罢了。心中一稳,他便转头欲去看意琦行,问道:“你带我来这里……”
      话未落,手上一紧,忽的被握得扎实了。意琦行用一个将他几乎环抱在怀里的姿势,叫他立稳身形,沉声道:“你的问题,不需我如何回答,却要看你如何去体悟。”
      “嗯?”绮罗生不明所以,忽感一股无以名状的澎湃之力,自二人紧握的手上,汹涌而来。他从未有过这般的感觉,更不知那股力量究竟是什么,蓦的已听意琦行在耳边道:“从己之心,挥!”
      下意识的,绮罗生似是被意琦行牵动,更似被自己心中朦胧的力量指引,竟依着这话,展开手臂,向着虚空一挥而落。
      一声轰鸣,巨大的刀形光影,随着手臂的挥动,磅礴而现。意琦行手中传递而来的巨大力量,尽数没入绮罗生一臂,又转化成这一股无匹之力,凝做前所未见的刀影,斩落云霄。兀立之峰,随着刀意震颤起来,随后,乱石崩雨,树卷沙飞,掀起了一股土石草木的巨浪,攸然两分。
      一声惊呼哽在喉咙,绮罗生睁大了眼睛,仿佛做梦般看着眼前被巨大刀气横扫过的山顶,又垂头看了看自己尚被握着的手掌,胸口的悸动,似是第一次如此震荡得难以平息,好半天,才似梦乍醒,猛抬头看向意琦行。
      意琦行也正在低头看着他,对上少年写满了惊异与其他许多复杂情绪的眸子,问道:“你感到了什么?”
      “我……”绮罗生的嘴巴张张合合几次,终于下定了决心般,道:“力量!还有……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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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绮罗过去的遭遇彻底揭开了,受委屈的小孩子,满怀憧憬的时候被人骗得那么惨,也难怪成了一块心病,这么多年都没能解开。不过剑宿的出现就是天意,小绮罗的春天来了XD剑宿开导人的方式是不是既简单粗暴又十分有效啊XDDD小绮罗第一次看到了自己心中的梦想呢,这种心灵沟通比千言万语都正中红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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