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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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六九:无由困


      那一片丘壑起起伏伏,并不算陡峭,却也荒芜难行。因是常年罕有人至,乱树荒草横七竖八长成,全靠着阿九在前才勉强开出一条路来。绮罗生脑子里仅剩下了下山一个念头,身后背负的重量越来越重,手臂腿脚腰杆无不酸疼麻木,种种几乎难以忍受的艰难感觉随着时间的流逝似乎也不存在了,一步一挪,全然再无其他。
      忽的一脚踩出,原本遮天蔽月的黑暗仿佛被无形的手猛的揭开,银白光芒倾头落下,照出眼前一片平坦。绮罗生乍逢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脚下仍又往前走了两步,才慢半拍的反应过来,他本是使劲弓着身子,这时要努力抬起头来,姿势拗得吃力又怪异万分,但依然后知后觉的看到了,那大片的杂暗树林深邃山丘已是全数被抛在了身后,当空一轮玉盘似的月亮,清辉洒落所有目力能及之处,再无遮掩。
      “出……出来了?”
      有点像是做梦的喃喃一句,背上忽然一轻。一扭头,就见已经安置下了侯秀才的阿九不知什么时候折了回来,正帮着把自己身后的意琦行搀扶下来,也挪到前方不远处一块树下的还算平整的地面去。
      身后重压了一路的分量陡然一去,绮罗生下一瞬才要动作,却是腰间一股极酸极疼蓦的爬上脊背,当场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阿九被他吓了一跳,一边放置意琦行躺下,一边慌张的扭头张望过来。绮罗生咬着牙根深吸了口气,好容易才缓过劲来,挤出几个字:“没事……我没事……就是有点腰疼。”
      阿九了然的点点头,他自是也明白这一路出山,绮罗生坚持下来到底有多辛苦。抬头看看月亮,其实本不算长的一段路,两人竟然足足走了一个更次,眼看三更过半,正是夜最深沉时,那一盏灯笼的烛火甚至还不如月色明亮,浅浅的光晕照见他雪白的脸色,以及树下依然昏睡不醒的两人。
      犹豫了下,阿九还是过去拉着绮罗生一条胳膊,让他也栽栽歪歪的靠着树坐下了,然后蹲在他面前,飞快的打了一串手势。
      绮罗生脑子里还有些不清楚,看得发愣,慢慢的缓过了神,脸色依然很难看:“你说这附近没人家?”
      阿九点了点头,又向着渔村的方向指了指,比划了个赶车的手势后拍了拍自己的胸脯。他神态甚急,不时瞥过脸去看一看侯秀才的情况,又有点急切的抓住绮罗生的衣袖摇了摇,像是催促回话。绮罗生还是有点浑浑噩噩的样子,连连眨了几下眼睛,才道:“你回去套车?这……好吧,这里也没别的人家,总不能当真靠咱们两个把他们一点点背回村里去。那我守在这里,你路上小心,快去快回。”
      阿九得了他这句话,立刻跳起身,一边点头一边就是拔腿要走的姿势。但还没迈步,忽又顿住了,扭过身又给昏迷着的侯秀才整了整平躺的姿势,叫他尽可能更舒适些,然后才向绮罗生沉默着行了个礼,一溜烟飞快的跑走了。

      那一点身影迅速的没入了夜色之中,几乎只几个眨眼的功夫,就再难辨认。绮罗生收回目光,又转着脑袋看了一圈全无人迹的四周,泠泠风吹叶动,便是此刻唯一的声音罢了。
      他忽的就好大一声□□出来,哎呦哎呦的直接堆萎在了意琦行身边,有点费劲的去揉着自己快要折掉的腰杆,一动弹起来又觉得肩膀手臂无一不酸无一不痛,简直全身上下都从来没有这样难过过。好容易呲牙咧嘴的捱过了这一阵,干脆也毫无形状的躺倒在了旁边,一手伸出去,指尖还有些不受控制的发着抖抓住了意琦行的手腕。入手皮肤软韧微凉,甚至能感觉到手背上几根略微凸起的血管的纹路,绮罗生闭上眼睛不肯扭过头去,只摸索着将手指一根根嵌入意琦行的指缝,酸软无力的结果是这般一个简单的动作也足足耗费了不少的时间,直到十根手指牢牢相扣。
      “意琦行,你到底是怎么了……”
      自然无人答他,绮罗生也没指望昏迷着的两人突然奇迹般醒来。这一声问得茫然无比,手上却仍凝聚起目前仅剩的几丝力道,死死攥住对方。这一日之间的转折来得太突兀,塞了满脑子的疑问,甚至被强加了让人措手不及的窘境,却当真是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选都无。绮罗生紧紧闭着眼睛,脑海中一半是告诫自己不能慌乱阵脚的清醒,一半却是上不着天下不着地般的无措,嗡嗡一片几乎快要爆炸。也不知恍神了多久,甚至身上的不适都消褪了大半,才又犹豫着睁了眼。
      眼前困境,毫无变化。
      忽然伸手抹了把脸,绮罗生忍着全身骨节的酸疼爬坐起来,一翻身半撑着地,俯视在了意琦行的上方。
      他的眼角还留着些微红,脸色也是板板整整的认真,抿了抿嘴唇一字字道:“我是要跟你进入武道七修,将来要做顶天立地的大侠的人,怎么会被这样就被难住!意琦行,你要放心我,然后……早点醒过来……”
      睫毛忽闪着一个开阖,滚落一颗有点晶莹的什么。绮罗生晃晃头,重又抓着意琦行的手指扣住,踏实的触感,竟是此刻唯一真实的可觉与安心。

      无边的黑暗几乎是在剑刃没入胸口的瞬间就汹涌袭来,但更好似不过一个眨眼的瞬间,意琦行觉得自己甚至只是短暂的失神,再一定睛,身在之地,所处之所,已是星移物换,截然不同。
      身处的地方似乎是一座独门院落,青瓦白墙,小而整洁,甚至院中还倚墙栽种着几株桃杏杨柳,鹅黄嫩绿雪白粉红正一片春光灿烂。春风柔软,将更柔软的花瓣吹得纷纷扬扬落满了其下的石桌石鼓,香痕宛然。
      意琦行稳了稳自己的气息,眼前院落虽然陌生,但那一种美好到虚假的氛围却不容错认,此次非是先回初到,他低低冷笑了一声:“沧桑境。”抬脚就要出门离开。
      但才一动步,又戛然而止。意琦行皱了皱眉,低头先打量自己的前胸。胸口衣衫整齐毫无破损,更不觉内中皮肉脏腑有何伤处,似乎那当胸一剑不过是一个错觉。可是身体情况看似完好之余,他手指屈张,捏出一个最简单的剑诀,姿态凌厉之外,剑势所指,却连一瓣最轻薄的花瓣都不曾撩动。
      全无一丝动静。
      猛的倒吸了一口凉气,意琦行错愕的看向自己的手指,关节屈动之间依然灵活利落,却无一丝剑气凝酝其中。或者说,不只是凝剑之功,一身的功体修为,都如黄鹤杳不可察。
      习武之人顿失修为,又是身在非善之地,原本还假作宁静祥和的春风院落,在意琦行眼中转瞬已是危机四伏。但好在他经历广博,不乏奇险之历,最初的惊愕之后,更知不可自乱了阵脚,立刻又压住情绪,重新飞快的打量了一回周遭。
      不过功力虽失,耳目却依然聪敏,小院中依然宁静的气氛并非作假,当真并无什么异常与监视。虽说明知身在沧桑境,只怕自己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其间主人的掌握,但眼见范围内的安全还是略略叫人安心。意琦行难得苦笑一声,笑自己竟也有这般草木皆兵的狼狈之时,随后转身,没再试图出门,而是回头进了身后的屋子。
      那屋子也收拾得十分整齐,一明一暗,家什齐备,甚至还有半间隔做厨房,堆了些米面油盐之物,十足一副可以叫人安心过长久日子的模样。意琦行大略看过屋中布置,几乎下意识的,耳边响起当初沧桑境主人的那一问:
      “如此妙境,正是心无旁骛一心求剑之人求之不得的悟道之地,你有缘来此,可愿留下?”
      虽说自己立刻回绝得干脆,可是眼下看来,武力被禁,出路不明,又被周周到到的准备了这样一座宅院,简直就是将“好好留下”几个字浓墨重彩明目张胆的写在了眼前。意琦行哼笑一声,对此举措不置可否,却也明白,至少短时间内,想来自身安全无虞,那位神秘的沧桑境之主似乎并非想要干干脆脆的取了自己的性命。
      他迅速评估了一番身处情况,此刻急乱皆是无用,越是漫无头绪,越需细心参详,竟是沉下心来,在屋中落座,重新审视起了自身的情况。
      寻常化去习武之人功力之法,无非施以毒、药或倚靠奇门功法伤戮,但无论哪一种,皆难免于人有损,即便手段精妙不伤筋骨经脉,也难免叫人虚软无力一段时间。而自身非但丝毫不觉异样,更耳目五感无一受损,全不似受了那些手段暗伤。意琦行目光烁动,心念一动,重又沉息内视,往四肢百骸丹田气海之中,搜寻起自己一身修为的蛛丝马迹起来。

      沧桑境中,自是小小天地,午后时分,男女老幼往来种作,十分喧嚣热闹。这一片人声嘈杂之中,又好似冥冥中都在遵循着一种写定的秩序,无吵闹愤懑、无凶恶跋扈,人人和善,事事陶然。
      一名素袍皂领之人就端端正正坐在最大的那家酒楼中,雅座凭栏,正可望见其下民生百态。他面前不置酒菜,只放了一壶清茶,执杯细品,每尝一口,目光便在楼下可见的街道巷陌中瞥视一圈,倒有几分是在拿这生民日子佐茶的意味了。
      一杯茶尽了再添,直到壶中去半,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极为远处,一座小院之中。院中清清静静,远离那些喧闹所在,十分清幽,这时正门扉一动,有人推门从屋中出来。
      素袍人指尖轻轻一捻,一片翠绿柳叶不知何时夹在他的指间,这时见人出来,便放了手。平地一阵风起,柳叶滴溜溜打了个转,登时乘着那风,悠悠自酒楼窗口飘了出去,吹向小院方向。
      风虽轻柔,去速甚快,片刻之后,原本遥远而微小的院落已在咫尺,风力一泄,那枚柳叶就轻飘飘的坠下,正落在袍袖褶皱之间。

      袍袖自然是意琦行的袍袖,他在屋中闭门静坐了半日,终有了几分所得。才一出门,这柳叶传书已到,轻薄翠绉剪就的柳叶栩栩如生,甚至连纹理叶脉都仿得真实,上面用指甲刻出了一个字的痕迹:“安。”
      “安?”意琦行将这个字读了出来,是平安?心安?安定在此?安于此状?一个字的解释可以有太多,不过无一是他想要。哼了一声将叶片随手抛开,他还是依照原本的计划,拉开院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街道虽说只走过一次,但已算不得陌生。一扇院门,似乎隔开两个世界,原本清静空寂的气氛眨眼已被人声喧嚣冲散。意琦行在门外站定脚,他不看那些往来行人,只辨建筑与方位,很快,就笃定的选了一个方向离开。
      酒楼之上,一直遥送着目光的素袍人也在他动作之后轻轻叹了口气,推开手下杯壶,下一瞬,亦是消失无踪。

      意琦行选的方向,自然是往镇外那片飞瀑茅舍而去。与镇中虚假勾画出的烟火气息不同,他下意识中确定,那座并不难找的茅舍正是沧桑境之主真正的安身之处。这种感觉没什么道理,此刻却是一个最为明确的行动的指向。意琦行觉得现在自己急需再见那人一面,然后开门见山,去问他一个答案。
      果不其然,依次路过记忆中的几座建筑,眼前的道路愈发多出了几分熟悉,再前行不久,镇口被抛在了身后,踏上的,便是那条旁人不见的杨柳林荫路。
      路上风致与前次并无不同,甚至连一片花叶的位置都没有变化,雨后水珠圆而晶莹,卧在其中。意琦行没有什么赏景的心情,只一直加快脚步,穿过垂杨柳,再转过花木叠叠,眼前可不就正是那一线银瀑,一间茅舍。
      瀑布前的石桌前,素白身影依然背身端坐,挺拔得好似一柄细剑。意琦行一直近到他身遭三丈之内,才收住了脚步,沉声叫出一个名字来:“侯秀才!”

      他这一声叫得十分笃定,那素袍人却哼声笑了:“我不是侯秀才。”一边说着,一边慢慢转过了身。
      照面所见,那人衣饰发绺无不整齐干净,与常年缠绵病榻打扮随意的侯秀才大相径庭。甚至同样是苍白没有血色的面孔上,一双眼却锐得如刀锋寒厉,冷无表情的看向意琦行。
      可是除此之外,那眉眼五官,活脱脱仍是侯秀才的模样,甚至连一点眉弯的弧度都并无不同。
      意琦行这时的思维敏锐得紧,立刻接口道:“你不是他,他却未必不是你。侯秀才,你费尽心思甚至以身为饵带我来此,不为相杀,到底为何?”
      “罢了,你既然一定要认定我是他……”素袍人像是有些无奈的摇摇头,不再在称呼上多做纠结。他脸上微微笑着,不过笑意没有半分渗到眼底,“我请你来此,自然是因为你尚有亏欠于我?”
      “亏欠?”意琦行脸色一寒,“我何时曾亏欠你什么?”
      “你欠我着我三个问题的答案。”侯秀才开口得简直理所当然,“给出我三个问题的满意答案,或者,就永远留在这里,悟你的无上剑道。”
      “强人所难无稽之谈!”意琦行顿时滋生一种想把袖子直接摔到他的脸上去的冲动。
      只是侯秀才全不在意他的动怒,仍是心平气和的道:“在沧桑境,我就是主宰,你只能遵循我的规则行事。”他慢条斯理将另一只空杯斟上茶水,轻巧向前一推,“比如,沧桑境禁武,以及,你找到答案之前,无法再见到我……”
      话音一落,陡然风起狂旋,飞沙迷眼。意琦行仓促退了两步,举起袖子遮在眼前,而片刻后风止烟散,竟又已经回到了那座准备给自己的小院之中。若非院中石桌之上,茶香袅袅,简直如同之前的寻找与对话都是一个恍惚中的梦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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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小绮罗辛苦啦,快来给揉揉胳膊腿XD剑宿被再次搞到沧桑境困住了,这次不只是出不去,还遇到了另外的危机——没法用武功了算是危机吧。不过危机之后必然是有转机的XD侯秀才就是沧桑境的那个人啦,或者说,是他的一个身份,这个梦中世界中的才是本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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