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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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六八:沉睡者


      意琦行原本一腔对连阿九也牵连进去的抱歉,在听到侯秀才似是轻描淡写的这一句话后,登时打着转的噎到了肚子里。难掩诧异的抬头,定定盯着人打量了片刻,才憋出一句话来:“你知道?”
      侯秀才虽说看不见,却察觉得出意琦行的诧异。他身体孱弱又看不见东西,一路撑着走到后院已是不容易,这时一缓下来,又嘶咳了一气,然后才恹恹的喘息着开口:“我住在此地,知道的自然总是会比你多些……你可看得到那边的那片山丘?”
      他将手一指,方向正是先前阿九闲聊中指给意琦行的丘壑地带。午阳明亮,照见一片分明,黄树青柏隐约,更似有淡淡雾气摇曳其上。意琦行微微倒吸了口气,原本打算拒绝的念头改为凝重点头:“好,我可以带你一起去,只是凡事有我即可,你自己小心保重,否则我也不好向阿九交代。”
      “我自有分寸。”侯秀才的神色还是淡淡的,只有眼角一片咳出来的鲜红。他听了意琦行的允诺,却是扭头又摸着墙往回走,“我要带一样东西,你随我来。”

      正房中浓重的药味依然不散,门窗紧闭更觉浓郁。意琦行只是站在门口,都觉得比先前几日更有些难以忍受,侯秀才倒是毫无障碍的进去了。他常年目盲,对这屋中陈设烂熟于心,顺顺利利摸到桌边,顺手就将桌巾拢了起来打成一个小包袱背上肩。意琦行没能看清楚他包了什么进去,不过只见侯秀才略微趔趄了一下的身影,想来有些分量。
      侯秀才稳了稳脚步,又从桌边摸起杯水喝了两口,压了压咳嗽:“走吧。”当先出了屋子。
      意琦行原本伸出去想要替他分担一下重量的手默默又缩了回去,侯秀才的怪癖他多少也听闻见过,只怕让他这个时候还要带在身边的东西,至少对他自己来说颇为重要,难假二手。便略过了不提,只稳稳扶住侯秀才的手臂:“去那片山丘?你留神,我们这就动身。”

      剑光璀璨,宛如长虹。亏得侯秀才这间宅子乃是建在最靠近村边的位置,才未白日惊人。转眼间,院中已空落落再无人迹,亦无声响。

      那片荒丘距离渔村并不算远,意琦行挂念绮罗生下落,更是不见藏拙。不过片刻,剑声铿锵,两人在山中按下身形,落脚之处正是一片荒草连绵的缓坡,周遭树木起伏,虽说都算不上高大,却生得十分茂密,更这一片山丘大概人迹罕至,连踩出来的路径也不见一条,一时竟叫人有些举步茫然。
      意琦行飞快将四周情形打量了一回,他此刻当真人地两疏,又捕捉不到半分异样气息,只好扶着脸色惨白的侯秀才先在一块干净石头上坐下,一边候他喘匀气息,一边简明扼要的将两人身处位置的特征描述给他。
      侯秀才听得仔细,一边点头,又随口问了几处地貌特征。意琦行环顾着周遭一一答了,随口道:“先生倒是对这里颇为熟悉。”
      侯秀才口气冷淡听不出喜怒:“我也非是生来就目不能视。”

      两人间气氛登时又是一阵尴尬,意琦行自觉失言,更觉心焦,又停顿片刻,见侯秀才不再发问,便揭过前话,直接问道:“沧桑境就在此地?”
      “是,也非是。”侯秀才摇摇头,摸索着站起身,“你既然知道沧桑境,想来也该知道它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真亦非真梦亦非梦,岂能如同寻常城郭一般有的可寻?”
      “那要如何去?”意琦行自然也明白这个道理,可心中再清楚,也难免带上焦虑神色,颇有侯秀才说一声,便将这片山丘翻一个底朝天的气势。
      侯秀才倒还是不慌不忙,口中又嘟嘟囔囔了两句什么,原地转了半圈伸手虚摸:“东在哪边?”
      意琦行捺下性子扶住他的手臂又转了小半圈:“这里。”
      “多谢。”侯秀才冲他点点头道了声谢,倒是没松开手,就着被意琦行搀扶的姿势往东迈步,态度十分坚定。意琦行此时也只能由他马首是瞻,亦步亦趋的随同,一边继续抽出心力暗中窥伺寻觅。

      低矮树丛,身在其中同样颇觉几分障目碍路,意琦行一边拨开横生的枝桠,一边还要照顾侯秀才走路,前进得很有些艰难。偏偏侯秀才一路上口中都在不停的嘟囔着什么,每前行一段,就要意琦行改换方向,重新再走。意琦行凝神听了一回他口中念词,尽是些五行八卦易数之类。自己对这些东西只是粗通,全然听不出什么个数,但想来侯秀才是在藉此计算什么方位。他两次入梦,皆是茫然混沌中被突兀拉入又突兀离开,全然不觉当真想要主动进入沧桑境,竟是这样麻烦波折的事情。但此时也没别的方法,只好任凭侯秀才指东指西,在漫山遍野的荒荆中坎坷走寻。
      这样一路走走停停不停转向,若非所到之处环境并不相同,简直让人怀疑其实是在山中反复兜着圈子。足足跋涉了一个多时辰,期间更侯秀才脚浮气喘的停下来歇了不止两三回。眼看着林障之中,阳光已渐黯淡,风起秋凉,不见终点。
      意琦行并非没有耐心,但这般仿佛无用功的蹉跎还是让他有些难以忍耐。又穿过一小片灌木,仍是一无所获,他停下脚步才要开口,侯秀才却抢先问道:“前面可有水泽?”
      “嗯?”意琦行展目向前一望,几十步外,果然露出一小片水面。阳光稀疏斜映其上,打出淡金色的细碎粼光,“有一个小水潭。”
      “那就是了。”侯秀才闻言点头,转过脸“看”向意琦行,“我们到了。”
      “这是沧桑境的入口?”意琦行精神一振,也眯眼又看向那小片水域,要打量出什么不同来。
      侯秀才没直接答复他,只是摸索着走过去,直到鞋子踩上疏软的水泽边缘,才小心蹲下了身,从背上解下那个背了一路的包裹来。
      意琦行在旁静观,见他将裹布一点点解开,露出一件颜色黝黑之物。虽说心知侯秀才一定要带上的物品定然与寻找沧桑境有关,可看清楚了乃是他房中那本怪异的盲书之后,意琦行还是有些意外,不由开口:“这是……”
      侯秀才手指小心避开锋锐的边缘抚摸书脊,闻言低声说了一句什么。只是语调太轻,意琦行没能听清楚,便见侯秀才将书翻开一页,然后有点吃力的双手平端,站起身向自己递了过来。
      “先生是要我看什么?”意琦行伸手去接,侯秀才却摇了摇头避开了几分,仍是自己捧着书,伸到眼前。看这架势,大略是不想将书交给自己,意琦行遂他的意罢了手,低头去看,只是入眼仍只是满纸的凸凹盲字,不成笔画不成图,当真看不出什么结果。意琦行叹了口气,正想要再问,侯秀才已道:“槐安之国,你觉是真是假?”
      “嗯?”
      不待意琦行回答,侯秀才又继续开口,声音低似喃喃自语:“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
      话音一落,他睁开了一路闭着的双眼。毫无光泽的浅灰色眸子盯向意琦行,竟有什么奇异的神彩一闪而过。
      意琦行自然没有错过这瞬间的突兀,但比起心中刚刚泛起的意外更快的,是胸口位置突的一凉。他诧异低头,却赫见一截光彩粲然的剑刃,一端持在侯秀才手中,一端没入了自己的胸前。
      毫无杀气,亦无杀意,更甚者,连要害被刺入利刃的痛楚亦无。那本本被捧举到自己身前位置的盲书,就这样悄无声息的在侯秀才手中化作剑刃,一击,得手。
      意琦行讶然张了张嘴,但连声音都已经发不出来。那当胸一剑没让他有丝毫要害重创命悬一线的预感,却分明能够感知,全身的力气与精神都在快速流失,弹指之间,已经连站稳的力气都无,摇摇晃晃倒退几步,堆萎下去。
      不见血迹,不觉疼痛,只有无边的无力感与疲倦蜂涌而来,几乎连挣扎都没有办法,眨眼灭顶。意琦行“咕咚”一声,就那么直挺挺的栽倒在了水潭边的乱草丛中,插在胸口的剑刃化作流光一闪,同时消融。
      而这一切的始作俑者侯秀才,此刻情况竟也不见得好到哪里去,在剑刃,或者说那本盲书脱手的瞬间,就也脱力软到,半边身子直接滚跌在了水中,形极狼狈。但他似乎对自己这种糟糕的处境完全不以为意,只用手肘撑起上半截身子,专注着直到听到了意琦行倒地的那一声后,才像是放了心,轻轻叹了口气,双手一松就向后倒。
      一声闷响,侯秀才的后脑勺不轻不重也磕在了水潭边的泥土地上,浅色的袍子上立刻溅了泥泞。他睁大双眼,灰瞳望向天空,但更像是在“看”着不知名处,忽然冷笑了一声。而笑声之后,就再无半分的动静。

      暮色一点点染上天边,金灿灿的阳光变为鲜红、绛紫、终至黛蓝深沉。晚星稀疏,一月高悬,已然入夜。
      空寂的山间,唯闻风涛之声,意琦行与侯秀才还保持的各自昏迷过去时的姿势,十分狼狈的栽在地上,没有半分转醒的迹象。正这时候,遥远风中,忽然送来一阵隐约的呼声:“意琦行!意……琦……行……侯先生……侯……先……生……”声音已经带了几分哑,但还能听得出,正是绮罗生。
      那呼声渐渐接近水潭一带,同时还有一点火光摇曳起来,在黑暗之中极为显眼。随后树林中拨开灌木走动的声音也越来越大,直到最后“哗啦”一声,树丛中火光一闪,当先出来一人,竟是擎着个灯笼的阿九,他一眼看到水潭边,登时大吃一惊,“啊”、“啊”的连连比划着转身,飞快打起了手势。
      “阿九,你看到什么……啊!”紧跟在阿九身后也冒出头来的自然就是喊了一路的绮罗生,他本还在一只手拍打着头上刮棱住的枯枝草叶等等杂物,蓦的一眼看到水边,整个人都呆滞住了。下一刻,一把抢过了阿九手里的灯笼,飞一般冲了过去:“意琦行!意琦行!意琦行你怎么了……”
      灯笼暖红色的火光透过薄薄的皮纸,打在意琦行的身上有些模糊不清,光影绰绰摇动,不见分明。

      将昏迷不醒的两人从水潭边好歹挪到一块平整干爽些的地面,最初的手忙脚乱过去,绮罗生反而有些冷静下来。他这一路风风雨雨,大多皆有意琦行挡在前面,不消自己费神,如今乍一换了角色,那一瞬间崩塌般的慌乱实在在所难免。可慌乱之后,冷风吹透衣衫,看着树下并排躺着一动不动的两人,再看看忙着给侯秀才拧干半身水渍的阿九,他默默打了个寒颤,用力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低声冲着自己心里还有些瑟缩的小人说了句:“现在要靠你了!”便也蹲下身去,小心的将手指贴上了意琦行的脖颈。
      触及之处,平稳的脉动毫无异样,若非在冷风中吹得有些发凉的肌肤触感,意琦行仿佛就只是沉睡了过去。借着挂在树枝上的灯笼光线,绮罗生又把脸贴近了些,仔仔细细看过他的头脸身体,除了因为沾染水汽久了变得略微湿黏之外,也并无什么特殊之处。再三确定了几回,绮罗生才小心的扶着意琦行的头枕到自己腿上,叫了声:“阿九!”
      “阿九,这样不成,不管出了什么事,我们得先想办法把他们弄回村里去。这里荒山野岭又没人烟,总不能在这儿干守上一宿。”
      阿九正在奋力将侯秀才的衣摆绞得更干爽些,以免潮气侵入体内雪上加霜,听绮罗生这样说,也忙点了点头,指了指地上两人,又往自己与绮罗生身上比划一下,再向着山下一指。
      两人结伴寻了半宿的人,这时好歹已经有些几分默契,绮罗生登时明白过来:“嗯,先把他们背下山,再就近找找能不能有人家借套车马回去……阿九,你还记得下山的路么?”
      阿九立刻连连点头,拍了拍胸脯。这时夜越深露越重,他也不多磨蹭什么,立刻一弯腰先把侯秀才扶上了后背。那动作熟稔非常,显见是日日做惯了的,毫不吃力。
      绮罗生也忙要跟上他的动作,只是阿九身材健壮,侯秀才又病瘦得只剩了一把骨头,背上背下十分便利,但换成自己与意琦行,登时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只磕磕绊绊的把意琦行也扶坐起身,双臂搭到自己肩上,绮罗生就已经有些捉襟见肘。好在这段日子的勤奋修习多少强健了些身子骨,在他一挺腰猛的站起来时才没当场又倒翻回去。但虽说勉强站起了身,两人身材体重都实在相差了不少,绮罗生试探着只一迈步,就先是一个踉跄,忙又站住了。
      他重新把意琦行放下,喘了两口气才向一脸担忧的看着自己的阿九勉强笑笑:“阿九,帮我个忙!”

      九股雪蚕丝绦拧成的腰带当真轻便又足够结实,有阿九搭手,绮罗生把意琦行结结实实捆在了自己背上,重新尝试着迈了迈步,虽说还有些摇晃,好歹不至于脱手将人摔了下去,便点了点头,咬牙挤出一句:“成了,走吧!”
      阿九看着他的眼神还是有点担心,但侯秀才同样昏迷不醒,更不可能假手他人,只好也点点头,一手摘下灯笼,一边当前带路下山。
      起初一小段路走得倒还算顺畅,但意琦行毕竟身材高大,如今完全压在还没长开了的绮罗生身上,简直拖沓之极,常有头脚不能兼顾的尴尬。绮罗生又要扶稳他的腿脚不至于拖在地上,整个人几乎弓成了一只虾米模样,一张原本雪白的小脸涨得通红,一步一挨一步一挪,待到走出两里多地,腰已经酸得几乎木了。
      阿九刻意放慢了些速度,但渐渐还是拉开了两人间的距离。深夜静谧,又无人开腔说话,绮罗生挣扎着走上几步,抬头望望前方远远的一点灯光。月光透不入密林,除了那一点红亮,周遭尽是浓墨般的黑暗与沉静,脚下坑洼,身后沉重,称不上道路的路,仿佛漫长得永远走不到尽头,而低着头的时间久了,更觉得视线都有些模糊旋转,越发不辨分明。
      忽然脚下猛的一晃,绮罗生慌的收住步子,跌跌撞撞站稳了。“啪嗒”一声极为细小的声音响在脚边,他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是自己的汗水落地的声音,自从在北号山与意琦行相遇后,再未曾有过这般辛苦挣扎的日子,一时间竟觉陌生。
      只是原本被自己视为足可遮风避雨的参天庇护的人,如今却是人事不知的趴在背上,一路踉跄,毫无动静。绮罗生心思微妙转动间,眼眶陡然烧热,忙死死的咬住了嘴唇,才把那一股酸意硬生生憋了回去。
      憋到心里,开不得口,宛转情绪又都重新化作几分后继之力。绮罗生将搂得麻木的手臂再次紧了紧,打起几分精神,继续跟向前方引路的灯光,虽是一步一顿,却也毫不迟疑。
      下山的路即便再远,他在心里头对自己说:“我也要带你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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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剧情开始急转直下,伸展开啦!剑宿中招其实真不怪他,贴在胸口的一剑扎不准才有鬼呢,不过肯定没有生命危险啦,侯秀才是要%&*&*(消音)。小绮罗被剑宿照顾了一路,现在角色互换,辛苦啦!不过明显小绮罗适应得非常迅速,快来保护大剑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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