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两人一立一坐，相距遥遥，在意琦行这一句话出口后便陷入了一阵不算短的沉默中。意琦行坦然说出心中之话，并无忐忑之处，更双目锐利盯紧了那个素袍身影。而素袍人却仍是背身坐着，好半晌才又喝了口茶，然后“嗤”的冷笑一声：“一眼看透大半玄机，果然是他口中的非凡之人。”
　　“他？”意琦行立刻敏锐的抓住了这个字眼。
　　素袍人却好似不觉，或是有意岔过去，登时牵开了话题：“真真假假又如何，你非是这沧桑境中人，怎知他们到底是不是当真福乐？仅凭你自身判断，便要否认所见的一切……你非是我，你的话，在沧桑境可是算不得准的。”
　　话里明显带了几分不满几分不屑，素袍人坐在那里依然没有什么动作，周遭的柳树桃花，纷纷然皆有些剧烈的晃动起来，似乎柔和的春风也瞬间变得强劲，在湿漉漉的空气中打着旋开始横冲直撞。
　　意琦行倒是有点了然：“这里叫做沧桑境？是你……创造出来的地方？”
　　素袍人轻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又环视了一眼四周甚至远比真实美丽的虚幻景色，意琦行默默在心中梳理了一下思路开口：“你既然是此地的主人，我有几件事想要问你。”
　　“我没平白回答你问题的义务。”素袍人又慢条斯理喝起茶来，一杯将尽，才徐徐道，“你回答一个我的问题，我就也回答一个你的，公平交易，如何？”
　　“……”意琦行瞬间简直有些气结，不过情绪飞快一闪而过又被他压下了，毕竟人地两疏踩在他人的地盘上，便也默认了，“你问。”
　　“花木不使落而长春，人皆喜草木生生不息之势，为何又挑剔其真假？”
　　“此地虽是你口中所言虚幻，但在我眼中，却是最为真实之处。身在其中，意想皆成。如此妙境，正是心无旁骛一心求剑之人求之不得的悟道之地，你有缘来此，可愿留下？”
　　“最后一个问题，此为沧桑境，沧桑沧桑，沧海桑田飘渺难握之无定。此境虽为我所创，却也正是我最为迷惘之地。我只记得要永葆这一片歌舞升平，却忘记了最为关键的一件事。你可能助我想起那件事？”
　　意琦行原本以为乃是一对一的互换，却不想素袍人一口气将三个问题抛出。起初听得第一问，还算是在情理之中，大略不过是些心性执拗愤世嫉俗的口气；再往后听到第二问，倒是登时一愣。他一路上也曾想过几个自己被稀里糊涂拉入这片梦境中的可能，却不想这位“沧桑境之主”直接开口要求自己留下，原本还在考虑如何回答第一问的心思，瞬间只剩下了满满的拒绝之意；而待到第三问问出口，他几乎是要冷笑出声来，差点直接就将“莫名其妙”四个字摔了出来，双眼略略眯起，看似仍丝毫不动的指尖已经隐约准备蓄起了剑意。若说在一开始还以为那素袍人乃是可以好生交流的对象，现在已经只剩下了对方是在装疯卖傻的判断，只怕战事随时便起，到头来还是要以武力抉择。
　　虽然两人都还是没有什么动作，气氛刹那间已有些剑拔弩张。不过意琦行到底没有直接动手反陷自己流于被动，冷声道：“假便是假，难与真同。此地即便歌舞升平太平百年，到底不过是你一人空造之虚幻，让人何喜之有？我不知你为何引我来此，但能以一人之力创造这一片幻境，想来先生也是非凡，身怀异学。难道先生所求，便是在此幻境美梦终生？或者你甘愿如此，我却是不愿，自然也不会有留下来的念头。至于你遗忘了什么，那是你自身之事，与我何干？我又怎会知晓？”
　　“哈！”听了这夹枪带棒的一通回答，素袍人不怒反笑，像是浑不在意其中的否定，“干脆的回答，那你的问题是什么？”
　　意琦行将那一通话丢出去后，本已是做好了素袍人翻脸动怒的准备，不想却这样简单的似乎就过了关，他瞬间微微一愣，但更快搁置了情绪，开口就问：“这两天在半夜出现的剑吟可与你有关？我与你素未平生，你的目的究竟为何？困我？杀我？我要如何离开这里？”
　　而等他也将三个问题全数道来，那素袍人才搁下茶杯，肩头轻轻动了动，像是在轻轻发笑。他一边笑着，一边缓缓挪身，竟是要转过头来的姿势。意琦行若说不好奇他的真面目那是说假，这时见素袍人有意转身，难免分神去看，只是他动作十分缓慢，半晌还只露了小半边侧脸而已，只能看到十分瘦削苍白的一点脸颊和下颏，几乎没有什么血色的嘴唇微微一翘，含着抹冷笑道：“你的问题我都可以告诉你，只是……你先前的答复没能让我满意，我也就没有回答你的必要了，你再回去想想吧！”
　　他这一句话，几乎是直白的戏耍之意，登时勾起意琦行大怒。本就一直在蓄意的指端微微一曲，剑意呼之欲出。
　　但也就是在这眨眼的瞬间，一股更突如其来的眩晕感猛然降临，乍然的冲击在意琦行才觉异样之时强横的掐断了他的运功，一时间天旋地转白雾弥眼，所见的红花绿树飞瀑茅屋，以及还在慢慢转过身来的素袍人，都以一种飞快的频率远离淡化，几乎一个弹指，已经杳不可及。
　　突来的变化让意琦行措手不及，全身都仿佛被一股巨大的无形力道吸附住，扯向一个不知的方位。那一刻不要说重新凝聚剑意，甚至来不及、或者说无从反抗的做出任何动作，就身不由己的往深渊之中坠落。而在沧桑境飞速自眼前消失的那短短一瞥中，素袍人已经转过了大半的身子是留在眼底的最后一个烙印。依然没有看清他的真面目，可只凭借那半面模糊的轮廓，却叫意琦行忽觉似曾相识。
　　然后他便抱着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落入了一片无边的黑暗之中。

　　黑暗视野无边无际，仿佛虚空。身在其中，只是无尽的下落再下落。不过好在这种失控的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下坠之势在片刻后戛然而止，眩晕感也随之散去。精神与视觉都幡然回笼的一瞬间，意琦行一身微汗，猛的睁开眼坐了起来，耳边同时响起“啊”的一声惊叫。
　　“咚”的一声闷响是在之后才传入耳朵，而不太熟悉的钝痛更是再慢一拍从额头上蔓延开来。眼前透亮的天光中似乎还有些细碎的金银星屑在飞旋。意琦行呆了一下，不过马上跃入视线的，绮罗生红彤彤了一片的额头和含着一泡水的泪汪汪的眼神顿时让他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顿觉尴尬的伸手，摸上红了眼圈的少年的发顶，意琦行哑咳一声：“你……没事吧？磕疼你了？”
　　绮罗生眨眨眼，一滴泪水就不受控制的从眼眶中滚了下来，“啪嗒”一声砸在被上。不过生理刺激的眼泪流出来，他想是也缓过来了被噎住的那口气，抽了抽鼻子：“还……还好……嘶……”
　　看他还是连连吸着冷气，意琦行更觉愧疚，又向后挪挪再坐起来些，一手将绮罗生拉得凑近些，一手轻轻抚上他的额头，轻柔按抚：“抱歉。”
　　“我真没事！”绮罗生忙摇了摇头，额头些微红肿的地方擦过意琦行的掌心，还有点热辣辣，不过已经不太在乎了，一边把自己的手也覆上去，捉住意琦行的手背，“倒是你……你没事吧！”
　　意琦行一愣：“我怎么了？”
　　绮罗生一偏头，冲着窗户的方向努努嘴：“都这个时辰了，你一直睡着没醒……我还叫了你两声呢！从来没见你睡得这样沉过……”
　　“啊？”意琦行扭过头，这才看到金灿灿的阳光已经将屋子照得透亮，怕不是已经到了巳牌。除非伤重昏迷，他几乎从来没有贪睡到这个时辰过，一时自己也有些呆滞，喃喃道，“已经这个时辰了？”
　　“是啊！”绮罗生连连点头，“已经巳时两刻了，你怎样睡了这么久，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他又伸手摸了摸意琦行的额头，瞧了瞧他的脸色，有点困惑的歪歪头，“没发热啊，看起来挺正常的……”
　　“我真没事。”意琦行定下心来，掀开被子起身，“就是……咳……睡久了点。”他这时已经心知反常的熟睡定是与自己沉入沧桑境有关，却不想草率说给绮罗生听，胡乱找借口遮掩了过去。绮罗生原本也没那么好糊弄，不过左看右看意琦行都与往常并没什么区别，精神气色动作间也不见半分不适的滞碍，只得半信半疑的点了头，转身去端桌上的饭菜：“那来吃早饭吧，已经热了两气了，趁现在还没凉……”他将碗筷铺开，盛好了粥，自己端端正正先坐下，目光仍是黏在意琦行身上，看着他穿衣洗漱，又坐到了自己对面。
　　意琦行扶起筷子，夹了条腌小鱼搁到他碗里，面色如常：“还看什么，吃饭！”
　　“哦……好，好。”

　　一顿饭吃完，那种略微诡异的气氛终于彻底散去。绮罗生复又是那副活泼泼的样子，扯着意琦行嘀咕了一堆有的没的，忽又一拍头：“啊这个时候了，差点忘了……嘶……”
　　他有点没轻重的一巴掌正拍在了自己额头上，还没完全褪去的红肿立刻又发了威，嘴角抽得险些咬到舌头，一张俊俏的小脸登时缩成了包子。意琦行倒是有点后悔自己起身那一下太猛了些，又拉他过来揉了揉，想了想再往行囊里翻出一个小瓶子，冲着绮罗生招招手：“过来。”
　　那小瓶子绮罗生也认得，乖乖坐了过去，半扬起头让意琦行给自己涂药，还要笑道：“你的脑袋真硬！都说头硬的人性子也执拗不爱变通，是不是真的？”
　　意琦行拒不作答，只用指尖挑起半透明的药膏薄薄一层均匀的涂抹到绮罗生的额上。
　　绮罗生也不在乎他的沉默，自己偷笑了两声，才道：“等下我要出去一会儿。”
　　“何事？”
　　“昨天在别人家订了两罐子蟹油和鱼酱，准备带在路上吃的，要今天才能去拿。都是村里的人家，最多不过再多等上一会儿，完全没什么问题啦！”
　　意琦行也还记得自己昨晚让绮罗生挑些自己喜欢的吃食买了带上的话，又是在村里而已，自然无话。他心中还存着些待自己独处时梳理一下沧桑境之事的念头，简直正是一拍即合，立刻点了头，无非又添上一句自己小心的嘱咐。
　　绮罗生笑眯眯表示自己懂了，见意琦行已经擦好了药，正要把药膏瓶子收起来，忽然一伸手，抢先夺了过来。瓶子口还没塞上，他立刻也伸了指尖进去挖一块膏子出来，嬉笑着就往意琦行额头上抹：“你也擦点！”
　　淡淡的药香味道并不让人讨厌，意琦行不拂他的好意，两人半是玩笑似的都擦了回药，算是将上午那一场“事故”了结过去。绮罗生活蹦乱跳的出门去了，意琦行就在窗前坐下，前一刻还柔和带笑的表情登时开始转为严肃。
　　清醒时短暂的困倦无力感已经消失无踪，他却有点后知后觉的又想起了一件事。昨日一早绮罗生短暂的贪睡，与那个疑似也曾到过沧桑境的梦境，瞬间和自己的情况对应贴合，让他微微的倒抽了一口冷气。
　　这些奇异诡事纵然是对自己来势汹汹，也无可畏惧。可是一旦发觉绮罗生竟也被牵扯在了其中，无论只是巧合还是来人有意，登时意义截然不同。
　　意琦行觉得自己当真有些恼怒了，他不乐意去分神想一想怒从何来，只觉得沧桑境之事，已是自己必须要快速解决的问题。
　　他也不觉得那名神秘的素衣人这般轻易放自己回来是告一段落，但却想不通自己是因何种媒介难以自控的进入沧桑境之中。梦境、意识、精神……诸般情况自有相通之处，但意琦行对自己的意志强悍之处很有自信，上一次坠入剑吟之处乃是因为意识之境的构架漏洞，可这一次被拉入沧桑境，却实在无缘无故。
　　双手合扣搭在桌面，意琦行拧眉深思，不得其解。他有点无意识的互相磨蹭着双手拇指，几次之后一个打滑，不小心按到了手心。
　　细微的刺痛感立刻传来，意琦行翻开手掌，看到掌心已经变成淡粉红色的血痂后，才记起这个已经被自己忘记了的皮肉小伤。顺手用指腹又在上面磨蹭了两下，那点微不可查的痛楚也就褪去了，他不以为意，重又沉浸回了自己的深思之中。

　　思而不解，称之为障。

　　聚精会神中时间流逝得意外的快速，直到又听到院子里传来走动打水的声音，意琦行才回了神，看一眼天色，竟是过去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院子里是阿九正在打水，一旁搁了桶待洗的衣物和些下手。正将木桶中的水折进大盆里，忽听脚步急促，一抬头，就见意琦行匆匆走了过来：“阿九，你可见到绮罗生回来？”
　　阿九摇摇头，停下手头活计，有点疑惑的看过去。
　　意琦行也是才发觉绮罗生离开的时间似乎长了些。那些蟹油鱼酱之类，都非是什么需要耗时现做的东西，即便要挑选装瓶，也用不了多久，又在村中，实在早该回来了才对。最近几桩怪事迭出不穷，察觉到反常后他几乎立刻紧张起来。只是绮罗生出门时并没说明自己要去的到底是哪一家，茫然下只得抓住了阿九询问。阿九听他说了，细想了想，比划半天，表示自己确实能想到几户人家，只是他开不了口，两人打着手势沟通起来实在吃力，半晌也没能将那几家的位置表达明白。末了见意琦行当真急切，阿九索性站了起来，在衣摆上蹭蹭手，又重比了一个手势。
　　意琦行这次很简单就看明白了，乃是阿九要替自己往那几家走一趟，看到绮罗生催促回来就是。
　　想来这也算是当下最合适的办法，意琦行对村里人家毕竟陌生，便按下心中焦虑点了头，道了声：“有劳。”
　　阿九冲他笑笑，摆了摆手，立刻拔腿向外跑去，身影飞快消失在了院墙之后。意琦行这时也没别的办法，他不愿回屋，干脆就在院子里找了块地方坐下来，看着门口的方向枯等。

　　这一等，足足又有大半个时辰。

　　饶是意琦行先前还有点摇摆自己是不是过于小题大做，到了这一刻，不见绮罗生回来，自告奋勇去找人的阿九也一去再没了消息，他终于笃定，只怕果然是出了什么意外。
　　霍的站起身，村子在这一个多时辰中一直风平浪静，不见半点武道中人气息的波动，可两个大活人就这样平白消失踪迹，意琦行咬了咬牙根，眼神变得有些冷，抬脚就要出门。
　　不过他才一迈步，连接前后院的月洞门那里，忽然传来沉重的喘息声，接着一角衣袍转出，竟是难得出屋的侯秀才。
　　侯秀才的脸色十分苍白，扶着墙才站稳了身子，气息粗重。他虽然目不能视，却十分准确的看向了意琦行的所在，低声开口：“阿九呢？”
　　“抱歉……”意琦行这时心中陡然升起几分愧疚之情来，但做不得隐瞒，还是简单快速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末了才道，“请放心，我这便去找他们，定会将人平安带回。”
　　侯秀才咳了两声，却是伸手又虚虚一拦：“你知道他们在哪里？”
　　意琦行沉默了一下：“沧桑境。”
　　侯秀才并不为这个平白出现的地名动摇，继续问道：“那你知道沧桑境在哪里？”
　　“在……嗯？”
　　侯秀才神色苍白平静：“我要跟你一起去找他们，我知道沧桑境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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