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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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六六:画皮乡


      意琦行掌心的那道伤口算不得深,也称不上长,不过一串细小血珠仍是渗了出来,带着极淡的血腥气味。他屈过拇指指尖在血痕上一抹,歪在床上的侯秀才又喘息着开了口:“有劳……咳……那书页锋利,可是伤到你了?”
      “无妨。”意琦行重又拿起那本“书”,这一次小心避开了书页边缘,仔细掂量,才发现封皮上并非光无一物,而是分布着许多细密的凸凹,其中似有规律,只是未识。
      他把书递到床边,还很有心的将书脊冲着侯秀才伸过来接的手,像是随口道:“此书倒是奇特。”
      侯秀才双手捧着书本似乎也颇吃力,歪了歪手让大半重量落在床沿上,才道:“目盲人所读之书,不免与寻常纸本不同,贻笑大方了。”
      意琦行这才想起来,在书页上铸出凸凹非是首次听闻,应是专门打造给盲人以手代眼“阅读”的字体,只是往常不过听说而已,第一次见到实物,一时间竟没有反应过来罢了。他恍然了这一点后自觉提防之心有些违和,便松懈下周身气息,缓和态度问了句:“是初次见到,果然与常见书籍大相径庭。这封皮上的凸起可是书名?”
      侯秀才缓缓点头,用指腹在上面轻轻摩挲了一回:“不错,此书名为《槐安记》。”
      这部书名却不陌生,槐南一梦但凡通晓文墨之人少有不知。只是侯秀才双目既盲沉疴不起,读书写字想来已是十分不便,竟还有心情读这些传奇闲书,一时难免让意琦行有点意外,忍不住又看了眼似乎虚弱得随时都可能再次厥过去的侯秀才一眼:“先生爱看这些志怪之言?”
      侯秀才哂笑一声,一根手指仍慢慢在书面上敲着:“眼盲之人犹可读书,那笔墨之中常言志怪也无何不妥吧!”他病体孱弱,说话吐字中气十分不足,又时不时的要夹杂几声嘶哑咳嗽,但这句话却回得十分流畅,似乎带了些懒为人知的冷眼,让他整个人都瞬间变得有些尖锐。不过这种感觉也不过一闪即逝,立刻又湮弱下去,靠在床头气力萎靡起来。
      意琦行捕捉到了那一点尖锐,大概读书人骨子里总不免有这些不逊于刀剑的锋锐的东西存在,即便人病体残,亦不为改。不过他没打算在这种小事上较真,点了点头算是含糊作答不置可否,又随意扯了两句好好休息不多打扰了的闲话,就告辞离开。只是这一趟来得突兀去得茫然,先前在院中隐约所觉的那一点怪异,早被打岔着不知飞到了哪里。意琦行快步轻巧出屋,将门轻轻带上。动作之间微觉手心黏碍,那一点点鲜红的小血串子,这片刻间已经凝成了红褐色,晕开了粘在掌纹之间。
      关门的声音虽小,到底还可察觉。侯秀才还是那副病恹恹的样子歪在床上,凭着空中气息和些微的声音等着意琦行离开走远,才又慢吞吞的将那本盲书翻开了一页。泛着金属色泽的书页上,一行行凸起宛如字句排列,只是不通之人难辨其意。更一页边角处,依稀极淡的染了一点血痕,正是割伤了意琦行掌心的地方。
      侯秀才垂着眼睑,以手指代目,抚过一行“字迹”后,也不知是凑巧,还是怎的,十分准确的按在了那点血痕上头。他咂咂嘴,像是叹气又像是冷笑,几乎只是在用气声慢慢读出一句话来:“槐安国王遣小臣致命奉邀……”这句子正是出自槐安一文开篇,本是寻常,但被他沙哑的声音念来,却蓦的染上了几分诡异的色彩。
      书页停在他手中没再被翻动,片刻之后,呼吸渐沉,似乎侯秀才就这样又睡了过去。不远处的窗户依然半开着,只可惜一缕秋风吹不散屋中积年浓重的药味,只能撩动床帐上的丝穗,有一下没一下的舞动。丝线光影流转斑驳,投在书上,凸凹字迹间,便也好似有一丝一缕的光痕在流动。

      意琦行没再如昨日一般又去查看那两名地痞的尸身,或者说那一声剑吟已是最好的证明,无需多此一举。他想通了那一点不知名的势力又在冲着自己蠢蠢欲动,反而淡定起来,左右我不去就山,山亦来就我,对方既然目的在己,总是会有主动再送上门来的时候,何必还劳自己奔波。
      不过这一些诘屈聱牙的理由,实在难以、也暂时不需让绮罗生知晓,意琦行从前院回去之后,仍与往日并无二致,寻寻常常的与绮罗生安生又把这一日度过。绮罗生先头还有些耿耿于怀那嗜杀之案,但翻来覆去几句话琢磨烦了,这小小村落中更不可能有什么手眼通天之人将其事打探得透彻,也就只好搁开。但这一来,倒是叫他连出门走动的心思也淡了许多,索性就关在院子里背一会儿刀谱,练一会儿内功,竟也不知不觉打发了整日时光。
      直到傍晚时分,火红的霞彩染透了半边西天,融金烁玉一般。秋风亦清、秋气亦朗,绮罗生用功一日,这时也不免疲累懈惫了,丢开手跳下床,推开门窗长吸了一口气,耳目又觉清明,这才笑嘻嘻的扭头看向意琦行:“倒是该吃晚饭的时辰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吃的,这村里头家家储着鱼鲜,要买当真也是方便!”
      意琦行何尝贪口,心中明镜一般,知晓绮罗生话外的小小心思,和颜悦色道:“我没什么特别喜好,倒是不过明后天就要离开,你要是有中意的吃食,但凡去买些无妨。就算一时吃不下,带着身上当做路菜也是好的。”
      绮罗生早就等着他这句话,登时欢呼一声,毫不遮掩自己的雀跃,匆匆扭头往行囊中翻出一点金银,一溜烟去了。意琦行想他不过片刻就回来,也就没再关门,此时正是晚饭时候,家家烧灶户户炊烟,即便侯秀才的宅子位处偏僻,也挡不住那一阵一阵的饭菜气味裹在秋风中吹过来,不过都是些村妇寻常手艺,却自有一种任凭天仙厨供也不如的家常烟火气息,暖而软,若有若无的撩人。
      意琦行背着手站在门口,一边避无可避的嗅着这一鼻子的饭菜香气,即便他久已不耽饮食,也不免被撩起了几分胃口,甚至还难得有闲心的分辨了一下:米麦香气、煎炒鱼腥、腌渍菜蔬……忽的连自己也不知为何,倒想起了早上绮罗生那个语焉不详的美梦来。生民得以安居、百姓得以立命,放眼人世百态,只怕九成九中都不过只是这一般最寻常的俗愿罢了。也难怪绮罗生早起对自己讲起来时,那般感同身受的快活。只是世上到底大多欲壑难穷,便避无可避的生出许多争斗杀伐之事,身在其中,却纵然有通天的本事,也难免被浪潮簇拥而行,难觅清流。他念及这一点,悠悠叹了口气,然后才忽的回过神,发觉自己怎么这般神思发散,去琢磨起那些有的没的来。
      一觉反常,那点插曲般的心思立刻便湮没了,意琦行从容回身,不再由着自己的思绪脱缰野马般乱跑。这时绮罗生已出去大概一刻钟左右,说不得就要回来,他忙去屋里水盆洗了手。掌心伤口已结了薄薄的血痂,被清水一浸,反倒又显得血色鲜艳,几乎要透皮而出。
      忽然屋外一阵脚步声欢蹦乱跳的跑回来,意琦行忙一攥拳,抖了抖手上的水珠擦干了。其实伤算不得什么大伤,不过倒是下意识的不想让绮罗生看到,免得他又挂心。果然片刻后,双手满满当当捧着东西的白衣少年轻快的跳进了屋,脚才一站定就笑着嚷起来:“意琦行快来快来,我有弄到裹了小河虾烙的饼,听说又香又脆的,可好吃了!”一边将手里的东西一样样摊开到桌上。
      意琦行过去帮他,吃吃喝喝摊开一桌,浓郁的食物香气热腾腾的发散,瞬间将整间屋子塞得满满的。绮罗生眉眼生花,无比满足的深深吸了口气,又动手先给意琦行揭了张烙饼,然后才自己甩开了腮帮子大嚼起来。那新鲜虾子剥出来烙的饼确实好吃,香脆鲜甜糅合了麦面微焦的香气,淳朴天然。绮罗生一边大口咬着饼,还要空出嘴巴来比比划划说话,意琦行花了好大功夫才分辨出来,大概是在说在哪一家又订了什么吃食,明天出门一趟去取。他自然无二话的点头表示知道了,一边浑不自觉的伸手在绮罗生脸颊上一揩,一小块带着油光的饼渣被抹了下来。
      绮罗生咀嚼的动作忽然顿住,像是呆了呆,紧接着便闹了一个大红脸,忙匆匆咽下了嘴里的饼,自己用手背也擦了两下,鼓了鼓腮帮子却只憋出一句:“不准笑我!”
      意琦行这回当真差点笑出来,看了看绮罗生涨得红扑扑的脸颊又忍了回去:“不笑你,慢慢吃。”
      这时天色犹然未晚,红彤彤的夕阳光彩透过窗户正淋在两人身上,落在眼中便是天年正好眉目如画。意琦行一不留神,原本收束的心情又一次跑出了闸,只觉得静好安乐岁月,不闻乱世纷争,竟是何其美事。
      他这短短一日中,已是第二次突兀生出了这般东篱之念,虽说皆是触景生情,却当真全然有别于往日心境。
      只是他浑然不觉;而绮罗生,亦全然无知。

      这一夜睡下前,意琦行不可避免的存了再次听到剑吟的念头,甚至已在心中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只是不速之客待而不来,任凭他警醒半个更次,小村中一片静谧全无动静,最为清晰的不过是耳畔绮罗生沉沉的呼吸声罢了。
      更为意外的是,原本睡眠与否,对意琦行来说已非像寻常人那般重要,可就在这有些无所事事的等待中,甚至还在灵台持有敏锐清明,他竟是不知不觉,也沉入了梦乡。
      这一点认知是在意琦行恍惚走神之后,忽的再睁眼,身飘飘非人非己,眼所见非生非熟,五色目迷,百态瞬转,人来往去,忽而半生……才明明白白的确认了,自己当真是在做梦。
      虽说身在梦中本身察觉是梦已是颇有几分诡异。

      分剖清晰了梦境与自身修习的意识之境的不同,意琦行茫然片刻,就又稳下神来。虽然自觉神智清醒的审视自己的梦境分外诡异,不过来之安之,梦中所在非如寻常,即便绝世武学在身,大概也不曾有哪门哪派琢磨过能将自己自主流畅从梦中唤醒的法子,意琦行自然也一时不得法。他不知这一梦何时会醒,便干脆泯去了那份心思,带了点陌生,或者说是新奇的念头开始打量四周。
      他入梦不频,这般清醒的观察自己的梦境更是头一遭的境遇。缓目环视,身处之地似乎是在一座十分热闹的村镇之中。此刻本是老秋天气,这梦中倒是春暖花开的丽景时分,街上往来男女,轻衫白袷,一派轻快惬意氛围。或是一人独行,或者多人结伴,入耳尽是愉悦谈笑之声,几乎带得人心也随之欣畅起来。
      意琦行不记得自己曾经到过这样一座和乐富饶的城镇,而四看那些树木建筑,行人衣饰,一时也分辨不出地理所在。他自街头行起,不长但也不算短的一条街道,一路走来,目光不断自一个个人身上滑过,所见皆是和美笑颜,那种快乐似乎在从每一个人的心底源源不断滋生出来,天和美地和美人和美,一切无不知足幸福的快乐。
      意琦行从街头走到街尾,再转回头,所望见依然如此。
      明明是十分美满的画面,他看了一路在眼中,忽然却觉得身上有些发凉。或许这镇中当真富庶无贫,又或许也果然是一处风调雨顺的吉地,但人生在世,喜怒哀乐五味八苦,纷杂之处难以言喻,即便天人,尚有五衰,又怎会有这般从头到尾只存在笑颜的所在。眼神扫过行路人,买卖人,忙着做活的手艺人,乃至闲聊散步的闲散人,那些人脸上的笑容都是发自真心的愉悦,可千人一面皆是如此,再真切的笑颜也就恍惚成了按部就班雕琢出来的壳子。戴在脸上,将其下的百态百面遮挡得严严实实。
      那一瞬间,意琦行几乎以为自己先前的判断出了错,这非是梦,而是自己无意中坠入了什么幻境之中。
      不过那念头一瞬即逝又被他自己掐灭了,梦仍是梦,只不过大概非是美梦,而是诡梦。意琦行忽的又记起绮罗生昨早为自己描画的那一个梦境,桃源福地,民生滋润,鸡犬不争……虽说这一联想有些莫名的牵强,他却在想起来的那瞬间就有了七八分笃定,自己眼下所处,说不定就是绮罗生曾经的那个梦。只是绮罗生身在其中,觉得无尽幸福美满;自己冷眼在外,却如看戏子幻象,可笑可怖。
      而至于为何绮罗生做过的梦,自己也会“故地重游”,一时间意琦行的心思反不在思考这个问题上面,而是先又打量了一下四周。他所在的街尾,也正是贯穿镇子的一条主街,向前望去,车水马龙熙熙攘攘,转看身后,却是一条石板小径,在扶疏花木间曲曲弯弯,不知通向何处。
      意琦行毫不迟疑的迈开步子沿着那条石板路走了下去,这条小路上没有一个行人,甚至镇中的人也不曾向这边望上一眼,就好像……这里根本不存在这样一条道路。但意琦行看得见,并且能够走上去,他踩上青石板路面的那一瞬,心中便有所觉,这条路通向的,或许不是自己心中疑问的答案,但至少也会是一个开启的契机。

      小路两旁杨柳夹道,春三四月的微风吹绿了枝头新叶,枝条舒展柔韧如碧丝,袅袅娜娜的垂下来不停拂过人的肩头。
      这般柔软的春景,甚至只是看在眼中,都会让人觉得舒适惬意,恨不得就这样醉溺在其中,不知今夕何夕。那些嫩绿鹅黄的枝叶同样也垂落在了意琦行的肩上,只是他的脸上却没有半分沉醉的神色,面容冷峻,目色清明,一步一稳的,走在这醺人欲醉的春光的梦境之中。脚下的石板路还带着些晨露未干的潮湿,没有一丝飞尘,不像踩在地面,倒似踏在水中,只不过石板不像水面可以倒映出其上风光,但也或者正是这样才好,不然不知映出来的,可是一片光怪陆离的瘴疠地。
      石板路曲曲弯弯的折了好几道弯,不过却算不上漫长。身后镇子中的喧嚣渐渐一点都听不到了,幽静的气氛裹身而来。柳林深处,一株白杏几树红桃,石板小路正断在那一片绿茸茸的草地之前。意琦行抬眼,入目是一间倚桃傍柳所建的茅屋,其后半片石壁,一道银丝般的瀑流倒悬而下,水声清越,哗啦啦的在下面汇成一座小小水潭。而就在水潭前方不远处,安有一张石桌,几只石鼓,一个男人背向着来路端坐。因视线所碍,看不见他的面目,不过那人一袭乌领素袍穿戴得极为整洁,整个人坐姿挺拔得好似一柄出了鞘的剑——剑一样锋锐,也像剑一般瘦削得惊人。
      男人背向着意琦行,缓缓将石桌上的茶水斟了一杯,然后才像是随意闲聊的开口:“这太平福乐之乡,无有争斗,无有恐怖忧愁,你看如何?”
      “福乐之地,犹如画皮。”意琦行站在石板路尽头答他。一阵清风吹过,一片柳叶打着旋正在眼前落下。意琦行一伸手,将那片叶子捏住了,翠绿欲滴的小叶,入手之后却非是草木之感,而是如棉如帛。
      他的眼瞳微不可察的收缩了一下,这大好春光,柳绿桃红,竟然,或者说果然,皆是画皮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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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又开始了奇闻诡事二周目啦,不过这次不是重复南山城,而是新的局面哦XD现在开始觉得这个故事是借写剑宿和绮罗的游历,将一些我在霹雳中印象深刻的人事物也串进去过场,这种感觉其实已经不太像在写感情故事,而是一段经历了——意绮的,和我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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