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这一番折腾，虽说离天光亮透还有一段时间，意琦行也已经了无睡意。他回到房中，绮罗生仍窝在床上睡得香，呼哧呼哧小声的喘气，整个脸颊暖得粉红，简直像是一只刚出炉的寿包子。他只揭起帐子看了一眼，就不忍心惊动了，自己悄没声息坐到椅子上去，静静的打坐调息。
　　不过说是打坐，并非再次沉心入剑，倒是怡养精神多些。意琦行一边慢慢梳理经脉气息，一边还得空分出一点心思，细细琢磨起这一晚的离奇境遇。想来想去，虽说心中笃定对方用意大概在己，却看不出暗影背后的用意到底何在。若说单纯只是为了取命，这倒是连意琦行自己都不肯信的。
　　有一搭没一搭的思索，进况不佳，直到清早阳光的颜色落到了窗棂上，屋外院里传来踩着荒草在石板路上走动的声音。意琦行起身随手推开门，就见阿九挑了两个水桶，正往井边打水。看到自己出来，也不过就是点了点头，权做打了招呼。
　　阿九虽说口不能言，身手却颇矫健，这些活大概日日做得也熟，忙碌起来十分麻利。意琦行看了两眼，就知不需自己怎样好心的上去搭把手帮忙，依他原本性子，本就是该关上门继续去做自家的事情，这一会儿大概是思维陷入了死结，又或者单纯只是为了一大早清洌醒神的空气，倒没急着回去，站在门口又多打量了哑仆几眼。
　　阿九浑然不觉他的目光，依然埋头做事，打好了水又把堆在墙角的几大块木墩子挪出来，劈成大小合用的柴火。虽说秋早寒凉，但一桩桩忙碌下来，身上仍蒸腾出了些热气。阿九大概也是觉得不太好受，顺手将汗湿粘在后颈的头发撩了一把，只可惜那头发很快就又密密实实的贴粘了回去，徒劳无功，也就只好算了。
　　只是这一撩之间，虽说动作飞快，露出的空隙又小，意琦行眼尖，仍是似乎在阿九的后颈上看到了什么。那视角有些刁钻又是一闪而过，只能依稀分辨出是一道极粗的痕迹，却一时说不分明，也许只是胎记甚至晚上睡觉时不小心压出来的印子，还没有他颧骨上一块昨天被那两名地痞欺负时打出来的乌青显眼，意琦行也就不太在意的搁开了。
　　他随后却是走过去几步，向阿九询问道：“我想打听一事……这附近可有什么习武的名家，或者高隐之人在？”
　　阿九本在专心劈柴，被他突如其来的问话问得一愣，抬头看了看他，慢慢摇了摇头。
　　意琦行不太意外这个答复，不过还是又追问了句：“那……可有什么有类似传说的所在？”
　　乡野之中，最是不乏怪力乱神之说，虽说大多无稽，但也有几分是自些真实存在着的捕风捉影演化而来。只是前几日听船家渔民所说，无外乎都是些水鬼精怪的荒唐故事，无可用之处，意琦行也是一时心血来潮，才又来向着阿九打听，抱了一分说不定有什么消息侥幸得之的念头。
　　阿九不想他偏在这些话题上好奇，但既是客人，又和颜悦色来问，还是努力想了又想。脸上神色本是一无所知的十二分茫然，但忽的不知想到了什么，带了几分迟疑的点了点头，抬手向着远处一指。
　　意琦行抬头望去，那个方向与大玄河相悖，这一片地域大多平阔，阿九所指的位置算是唯一有些丘壑起伏的所在，不过也实在算不得山岭，不过一片山包地沟而已，林木生得倒依稀茂密，这个时节看过去，大片的枯黄颜色覆满，想来内中颇为幽深。
　　只是才看了眼方位，还没来得及继续下文，前头正房屋子里忽然传来一阵搜肠刮肚的咳嗽，登时阿九再顾不上搭理意琦行，将手中柴刀一搁，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往前院跑过去，转眼就没了踪迹。意琦行还站在那里，他难得吃到这般的冷落，不过想想阿九在意侯秀才本也是天经地义的常情，只好也就暂将再刨根问底的心情按下，想着另寻个时间或者换一户人家打听就是。他脚下犹是一片狼藉，水桶柴火柴刀小杌子零散一片，意琦行盯了两眼，觉得自己大概拾掇不来，干干脆脆的就也回了屋。

　　他前脚进屋，床上也传来哼哼唧唧蠕动的声响，片刻后，帐子角被抓着一把掀开了，露出绮罗生睡眼惺忪的面孔：“意琦行，你起来得真早……”说着话，还连着打了两个哈欠，一副完全没有睡饱的模样。
　　看看天色，这个时辰虽非日上三竿，也算不得早了，绮罗生这一副倦倦爱睏的样子倒是少见。意琦行微微挑了挑眉，不过还没等他开口，绮罗生自己已先嘀嘀咕咕起来：“好困……都这个时辰了啊，我怎么还想睡！”
　　“昨晚没睡好？”意琦行不可免的想到了昨夜的诡异经历，虽说剑吟与交手都是发生在意识之境内，但也难以否认说不定会对现世造成什么些微影响。只是绮罗生立刻摇头，抹了抹眼睛努力让自己精神一些，一边就爬起身来穿衣服：“没……昨晚躺下就睡了，不过一直在做梦，然后一睁眼睛就到了这个时候。”
　　他说到做梦，忽然有点兴奋，盘膝坐在床上用手撑住了头，“哎意琦行，我跟你讲，我昨晚做的那个梦可有意思了！”
　　“什么梦？”意琦行随口问了一句，绮罗生已经兴致勃勃的讲了起来：“就是……哎呀我也不知道是在什么地方啦，做梦嘛……反正是一座很繁华的镇子里，我好像就是土生土长在那里的人家。嗯……大概过得是山清水秀、风调雨顺的好日子，在那里从小长到大，每日里似乎都再快活不过，邻里乡亲见面说话都是笑脸相迎亲亲热热，没见人红过脸，自然也没看到什么殴斗矛盾……内无争斗外无来犯，一天天和和美美的生活下去……”他说着说着，似乎是觉得自己的叙述太过寻常，没能把在梦中那种轻快惬意的感觉描述出三成，微微涨红了脸，“反正就是……很好的一个梦啦！”
　　他讲述含糊，意琦行非是个善于联想的感性之人，自然也难能从只言片语中脑补出一副完整的桃源般画卷。不过见绮罗生还有点恋恋不舍的神态，便道：“原来你这般喜欢那种寻常人家的生活！”
　　“是啦……咦？”绮罗生随口应了半声，突的一愣，“意琦行，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他眉眼间飞扬起了笑意，“梦里我是村户人家，自然一辈子都想着能平平安安风调雨顺就好，娶妻生子攒下一点小钱就更好；梦外我是你……呃……武道七修的绮罗生，所想所愿的，那又是不同，该是壮志凌云，刀剑争辉的武道意气才是。”他又探头看了看意琦行的神色，加重口气十分认真道，“能跟你一同去叫唤渊薮，然后在将来的许多年里，习文练武，闯荡江湖，就是现世我最喜欢的日子啦！”
　　不想连自己瞬间都没太察觉到的一点潜意识的不悦被绮罗生看了个通透，还要这样言之凿凿的安抚上一回，意琦行难得的微微有点发窘，忙咳了一声，故作严肃道：“将行之路，为你自己所选，你无悔无厌就是最好。”他随手把一旁椅子上搭着的外衣递过去给绮罗生，“洗漱了出来吃早饭，等下我去渡口找船家问一问，看看今天是不是可以渡河了。”

　　大玄河畔，晨曦透过薄薄的云层，照落茫茫水面本该是一片浩荡又清澈的晨早光景，只是天虽是晴的，云也是淡的，滚滚水声伴着掀起的浪头却还是搅得大河上下一片浑浊。只见浊浪翻涌，不见片板下水。
　　意琦行在堤岸上落下脚步，微微向前倾了身子看向水面。他虽说不太熟悉这些水文之事，但只看这与前几日初到时几乎不相上下的潮汛，便知大概仍是暂时难以渡河。
　　正观望着，堤边那户船家还在，一出来远远望见他，因他气度装束实在出挑，仍认得的，远远就大声喊起来：“大侠，现在还走不得！今年这秋汛来得时间长了些，大约还要等上一两天……”
　　大嗓门的尾音被秋风浪涛声打得散落了，不过当中几句要紧话还是叫意琦行听得清楚。他到此时，也不做别想，左右已经等了三天，再多一两日也无不可，便向着那船家遥遥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听到了。随后也未多做停留，瞬间剑光冲天，人已遁离。
　　这一来一去，怕不只有两盏茶的功夫不到，待他重又在渔村外按落剑行，村子里才正是人走犬吠，渐渐热闹忙碌起来的光景。
　　只是一眼看去，那些村人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处，与其说是邻里间偶遇闲话，倒不如说更像在人心惶惶交头接耳的议论着什么。
　　意琦行心中一凛，快步穿过大半个村落，直往住处去。才近了村口那间大宅，就见到敞开着的大门口，绮罗生正一手托腮，一手扯着衣角，坐在门前石磴上像是在出神。而等意琦行才唤他一声，就回过神来忽的跳起身，一把扯住了人，脸色古怪难看，低声急促道：“意……意琦行，又出事了！”
　　绮罗生的声音里带了些张皇，不过更多的还是困惑，下意识的往宅院里看了一眼，才继续道：“听村里人说，昨晚上又死人了……就跟那伙水匪一样，半夜里不明不白叫人收拾了性命！”
　　“嗯？”意琦行看着绮罗生的神色，直觉重点应在后话，“死的是什么人？”
　　“是……是昨天欺负阿九的那两个地痞……”

　　如果说昨日听闻一直以来作恶大玄河的水匪被连窝端的消息，让村中人人称快，今日一早再次传来的死讯却渐渐在人群中掀起了一股不安的暗流。镇上那两名地痞兄弟虽说十里八村多有恶名，但大略不过是些嚣张跋扈的作为罢了，无论如何罪不至死。要说牙根痒到想要揍他们一顿的大概大有人在，可真一夕之间丢了性命，却叫人更多的是愕然生惧。先前只道哪里来了大侠替天行道，转眼便成了嗜杀的恣意妄行之人，虽说大概那屠刀还仿佛遥远得只存在于茶余饭后闲话之中，也不免闹得人心惶惶，担惊受怕。
　　绮罗生自然也是明白这些缘故，才十分忧愁的跑到院子外头等意琦行回来。他三言两语将事情大概说了一遍，秀致的眉头也皱起了一个小疙瘩：“意琦行，你说这两次……是一个人做的么？”
　　意琦行耳有剑吟，毫无犹豫：“是。”
　　他这般断言叫绮罗生一愣，不过立刻就也全然信任的点头：“既然如此，那那个人……一定是个疯子。惩恶扬善非是不对，可但凡什么过错，都要一杀了之，这哪里还能称为行侠仗义的侠士，分明是个嗜杀的魔头才对！”
　　看他气鼓鼓一副抱打不平的样子，意琦行虽说也对那神秘出手之人这般行事不敢苟同，却不似寻常人慌张，一边携了绮罗生进院子，一边淡淡道：“侠心未必有错，行事不免偏激……此人心性到底如何，还未可一言概之。不过此事与咱们关系不大，再停两日就可渡河，此间功过对错，自有天意衡平。”
　　“天意……”
　　“对，天意。”意琦行恍然不觉从自己口中说出这两个字有何违和之处，“此处寸短彼处尺长，得失因果皆有报应，最是公平不过……”
　　他说着话，忽觉有些异样，猛一抬头，就见正房的一扇窗户半开着，大概是用作透气。窗扇之后，半遮半露一个斜卧着的身影，病骨支离气弱不堪，一双灰色无光的眸子却在“望”向两人，正是宅子的主人侯秀才。
　　见是主人家，意琦行下意识的点了点头，权做答礼，只是那双灰眸依然毫无动静，甚至也不曾挪开视线的方向，他这才记起来侯秀才目不能视，又是病弱书生，只怕未必是察觉了自己二人动静，只不过凭窗发呆罢了。一旁绮罗生更是乖觉，忙扯着意琦行的袖子低低声音道：“我们是不是打扰人家了……走吧，快点回去后面。”脚下步子也加快了几分，匆匆忙忙绕过月洞门，进了后院。
　　意琦行任他拖着自己的手走路，一时间视线中倒似乎还残留着侯秀才那双灰色的眸子。说不上有任何特别之处，甚至目盲之人的眸底连一丝光彩也无，却无由来的有些在意。那种几乎是出自本能的在意，说不分明，却也难以忽视。
　　绮罗生却没察觉意琦行这一点隐晦的走神，一进后院月洞门，吐着舌头笑了一笑：“那位侯秀才最是厌恶这些习武之事，咱们还站在人家的院子里大谈特谈，说不定惹得人家不高兴了。他也真是个怪人，虽说文武相轻，但像他这样连提都不高兴听人提起的，也不免太过偏激，不晓得又是怎样个缘故。我看阿九身手也十分矫健，又为他操持家里家外，说不得昨天就是因为他这怪癖，才叫阿九宁可挨那两个地痞欺负都不肯还手呢！”
　　这般猜测有些牵强，但也勉强说得通，意琦行心不在此，随意应着点了两下头，忽的前头屋子里“咣当”一声，像是翻倒了什么东西，随后便听侯秀才一阵剧烈的咳嗽起来，搜肠刮肚声嘶力竭。
　　绮罗生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跳起身就要转头跑回去：“我刚刚看到阿九出门了，前头屋里没人……我去看看……”
　　他话没说完步子才迈出一步，腰上忽然一吃力被又摁回了原处。意琦行的动作比自己的脑子转动得还要快，抓回了人才顿了下道：“我去看看，你回屋等着。”
　　“啊？”
　　“……听话。”
　　绮罗生有点呆的被向着屋子的方向又推了一把，扭头再看一眼身后，意琦行已经又回前院去了。在他的印象中，这般热心全不似意琦行往日行事的风格，那无缘无故的一句“回屋”也来得莫名。发愣的站在门口揉了揉额发，一小股秋风刮过来，绮罗生打了个小喷嚏，才有点茫然的回了神，本能的依着意琦行的话推开门进屋，又忍不住扭头踮脚徒劳的张望了一下。

　　意琦行这一串动作却不过是下意识的行为，他快步走到正房门口，见那门也是虚掩着，便在门口叫了两声“侯秀才”，半晌才听到屋里头气息奄奄的传出句话：“进……进来吧。”
　　他挑了挑眉，对这使唤下人般的口气不置可否，一推门进屋，扑面而来先是一股浓重的药味，苦涩熏人。那屋子一明两暗，明间的堂屋改作了书房的模样，通往里头卧房的帘子高挑着，隐约正可看到人影晃动。意琦行大略扫过一眼，便迈步进了里间：“你无事否？”
　　屋里侯秀才正扶着床榻病歪歪的坐上去，一旁一个黄铜脸盆扣在地上，大概是他自己起身从窗口挪开时不小心撞翻了的结果。这时听到意琦行发问，循着声音“看”过去，摇了摇头：“多谢关心，我尚好……”他又喘了几口气，像是有些畏冷，扯过被子盖到膝上向着床头一栽，宽大的月白色袍子裹在身上，简直像是一个纸片人般单薄苍白。意琦行还是头一遭面对面的打量这位自己借宿的家主，也不免对他这一身的病态有些意外有些喟叹，没了计较之意，只道：“阿九不在，先生还是小心为好。要喝点水么？”
　　侯秀才喘息将平，气若游丝的拒绝：“不用……可能帮我拿样东西过来？”
　　“什么东西？”
　　他虚弱的抬手冲着靠墙的桌上一指：“那本书。”
　　目盲之人却要看书，倒是有些意外。意琦行几步过去，果然看到小桌上端端正正摆着一部书籍，乌木颜色纸张似乎陈旧，只是书皮书脊上全不见字迹，不知是什么名目。而等到他伸手一拿，入手颇有分量，全然不似字纸，倒似什么……金石制成之物。
　　掌心接触到书边的位置传来一丝凉意，意琦行不动声色又将刚刚拾在手中的书放下，再摊开手掌，掌心中豁然一道一寸多长的浅浅血痕，正是被锐而沉重的书页划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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