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绮罗生闹起了小小的别扭，少年好似忽然慌张起来，就着把脸埋在被子里的姿势，胡乱蹬掉了靴子，一扭一扭拱进被窝，然后就在里面不安分的蠕动起来。
　　动了片刻，将脱下来的外衣掀开条缝扔出来：“意琦行，我困啦，我想睡会儿……”
　　意琦行有点好笑的看着床上那只毛毛虫，虽说还有点揣摩不出绮罗生的心思，不过大抵不是什么要事，也就随他去了。自己坐在旁边想了想，阿九今天吃了皮肉苦，只怕还要照拂侯秀才，倒是有点不好再等着他们缓过劲来做饭。左右村里人家也多，干脆就走出去，随便找了一户，交代些银钱煮饭。
　　那人家烧鱼的手段有些特别，不知扯了什么树的叶子，一张足有两个巴掌大。然后将收拾干净又腌过的鲜鱼裹进去，就那么埋在灶火下头烤了。片刻后取出来，叶子已焦黑如炭，一股股鱼肉的鲜香却不住从缝隙中透出来。
　　意琦行也觉得这做法新鲜，将四五条鱼都留下了，又拿了一瓯黍米饭，一碟子咸菜，回去找绮罗生。绮罗生扎在床上要睡不睡，忽听房门响，然后一缕奇异的鲜香就钻进了鼻子。他登时有些躺不住了，张开眼睛，对着面朝里看到的床帐子呆了呆，然后“呼”的一把掀开被子坐了起来：“意琦行，好香！”

　　少年心性展露无遗，微妙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到底那一点自己也理不清的羞涩抵不过人间烟火，绮罗生一翻身跳下床，就看到意琦行正将一团黑乎乎焦炭似的东西扯开。白烟冒起，让人食指大动的香气立刻浓郁扑鼻。他闭着眼睛深深吸了两口气，赞道：“好香！”忙一边去洗手，一边还要抻着脖子张望到底是什么好吃的，等看清楚了登时忍不住又道：“住在水边当真好，鱼啊虾啊的都能吃出这么多花样来！”
　　意琦行慢条斯理剔着鱼肉，悠悠道：“可惜叫唤渊薮无水。”
　　“……”绮罗生立时哑了，凑过去捏了一块鱼肉，用力吧嗒吧嗒嚼着咽下去，才恋恋不舍的舐着指头，感叹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噗！”
　　他装模作样刚吊了一句书袋，忽觉出其中歪打正着竟连意琦行也挪揄了，先一个没忍住笑出了声，然后才跳开一步大声道：“我可没说你是熊！”
　　意琦行这时也反应过来，他当然不至于去跟绮罗生较真，但看到少年歪着头一副揣摩自己心思的样子，伶俐可爱，也带了笑意，继续道：“叫唤渊薮高胜百仞，陡峭难登。山下百里外，才有一大江，水势不在大玄河之下。寻常人往来一回，至少需六七天时间，但渊顶七修同修来去，不过顿饭功夫……”
　　他看了看绮罗生偏头听得认真，心绪更佳，又剔了缕鱼肉才继续道，“我一名同修，平时兴致一来，就爱往江边去，将那他一柄月戟当做鱼叉使唤。往往巳末心思才动，午时便回，次次满载而归，中午桌上就多了几道河鲜做菜。”
　　绮罗生听得眼神晶亮，还不忘从意琦行手下“偷”走几块剔好的鱼肉，双颊塞得鼓鼓点头：“等我学好了武艺，就也可以那样了是不是！山川河流，朝发夕可至，至于居处靠山还是靠水又哪有什么打紧！”
　　意琦行言至意达，愉快点头：“不错。”
　　“那我要山上住一天水边住一天！然后早上拎了新钓的鱼回去给你们当早饭！”绮罗生脑中勾勒未来可期的那一种快意，魂简直都要飞了，心驰神往。意琦行看他一脸想入非非的样子有些好笑，正了正颜色敲敲桌面：“自然无不可……吃饭。”
　　“噢……”绮罗生这才低头，一眼看到自己将意琦行剥出的鱼肉差不多都填进了肚子，摸摸脸颊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快手快脚也剥了一块出来，胳膊一伸递到对面：“你也吃。”
　　嫩生生的鱼肉塞到嘴边，意琦行也没客气，一低头咬进了嘴里。那鱼果然烤得极好，肉质甜嫩不柴，一股天然鲜香尽在其中，滋味竟胜先前任何一次。
　　以他修为，早不似常人需耽于三餐，只慢慢剔着鱼肉陪着绮罗生用饭。绮罗生吃得却是不亦乐乎，在房中也无需顾忌什么形象，双手齐上左右开弓。蓦一抬头，鼓鼓的颊边擦上了一小块烤焦的叶子上的黑灰，有点滑稽，更觉可爱。
　　意琦行又递了块鱼肉进嘴，颊齿之间，芬芳鼓荡，果然佳味。

　　这一日时辰易过，自打吃过了晚饭，不久晃眼就是就寝时分。前院中再没见动静，也不知侯秀才主仆两个是怎样打发了饮食，只见阿九出来取了一次水，再就连掌灯也无，静悄悄直到夜深。
　　虽是借宿，也不好总盯着主人家的起居打量。意绮两人在对旁人私事上一向没什么好奇心，自顾自家，快到二更时分就也熄了灯火睡觉。绮罗生大概是这一天里里外外折腾了好几趟，白日里兴奋头上还不觉得，到晚一沾了枕头，不消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间或还吧嗒吧嗒嘴巴，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
　　意琦行尚不觉倦，他随意躺着，闭了眼睛倒似养神。下午出去一遭并无收获，索性也就不去想了，顺其自然。只是正他决定将此事放下，万籁俱寂的时分，半睡半醒中，忽耳边又闻一声锵然剑吟，划空破夜，一闪而过。
　　这一次不比昨夜朦胧，意琦行猛的睁眼起身，快速如风，眨眼已至屋外。他抬头望去，夜色沉黛月朗星稀，整座村落中连犬吠声都无，更不见半分的异动。而那声剑吟杳杳无寻，又好似还响在耳边，清晰非常。
　　意琦行确认这一次绝非错觉，他返身回屋，绮罗生仍睡得香甜，似乎对身边动静全无察觉。意琦行也不去惊扰他，一手重将澡雪剑刃推回，一边坐回床上。却不是继续睡觉，而是沉性凝心，徐徐将意识沉入那个亦真亦幻，自己也尚未能彻底透彻的境地。
　　意识之境中光怪陆离，无天光星辰却处处一片茫茫白光照耀。意琦行心知自己在此境的修为尚不足六成，构架不稳捉襟见肘。但此刻为缉蹊跷之处，也只得强自施为，飞快把定心神意识，循着那声剑吟尚留在听觉中的痕迹，抽丝剥茧。
　　与双目所见或真气铺展所感截然不同的感官映入脑海，身处空幻之地，却可察身边一花一草一石一木气息流转。意琦行浑然无我之刻，忽觉一点不寻常的波动在意识可捕捉的深远处闪现，其形其声，正是那道神秘剑吟。
　　这一点蛛丝马迹意琦行自然不肯放过，意识之中，心念瞬动，已追踪而去。剑吟痕迹轻快如鬼魅，一追一赶之中，意琦行紧跟不放，却忽的心中一凛。
　　暗道一声“不妙”，在尚未彻底成形的意识之境中如此骇动，也正是将自身暴露在破绽重重的境况之下。稍有不慎，便堕迷云乱了归路。但正当这一刻的犹豫，速度未停眼前所见突变，意识中满盈的白光突兀消失，一片黑暗直坠而下，转眼灭顶。
　　意琦行大惊，只当自己误入意识迷困之中，忙在那瞬间凝神静思，力求脱困。但失衡之感不过片刻，眼前叠叠景物一晃，黑暗散去，又重见了天光。

　　并非夜晚的星月光辉，中午明朗朗的阳光从天空洒下来，照得眼前一切都清晰万分。意琦行脚步落在实地上，转头看了看周遭，树林村落沙土地面……甚至那村落还是十分熟悉的，正是此刻自己本该在里面人家借宿休息的地方。
　　他脑中划过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幻境”，自己的意识之境失控塌毁，落入了不知由何人何物营造的幻境之中应该是最说得通的解释。只是这一片寻常村落流水人家，陷身在此似乎暂时并无什么危险，却要如何脱身？他一边不曾放松警惕，一边转过身打量近在咫尺的村庄。
　　所在的位置正是村边，眼前就是侯秀才家大而荒芜的宅院。而大概正是晚饭时分，整座村子都十分热闹，人声犬吠，炊烟袅袅，饭菜鱼腥气味，意琦行所在亦可清晰感受。
　　他忽的却觉得有哪里生出了几分违和。
　　虽说幻境之中所见所闻皆不做真，但也许是眼前景象太过熟悉，稍有的那一点异常处就格外让人敏感。意琦行侧了侧身，他不走村口，直接身形轻飘，飞叶般落身在了侯秀才家的院墙之上。那里生着一棵老槐，枝叶茂密，正可遮挡身形。
　　轻巧隐去气息，意琦行微眯眼望向院里。两进院落的结构摆设都没什么变化，但却打理得整齐干净，原本荒草蓬生的后一进院子地上拾掇得不见一根杂草，石板小路上还有洒扫过的水迹。两旁空地则辟出了小块的菜园，葱茏绿色也不知都种了些什么。
　　忽听“咯啦”一声，正房的后窗户被推开了，一名妇人一边叫着“吃饭了”一边转身又去忙碌，从窗口看得清楚，堂屋地上摆了方桌，四五人围桌而坐正在摆放碗筷，有老有小说说笑笑，与寻常人家别无二致，除了……
　　意琦行眼神一冷，那一屋的人，没有半张熟悉面孔，不是侯秀才，亦不见阿九……

　　屋里忽又传出一声婴儿啼哭，先前开窗的少年妇人忙放下碗筷去抱孩子，意琦行不好继续窥伺，抽身悄无声息离开。他兜转一圈仍是回到了自己甫落到此地时的那处，既是由此而至，想来要离开此境，出口缝隙也该在左近。正带着几分犹疑慢慢查探幻境破绽之刻，身后似乎极近之处，锵然一声清吟，剑意呼啸，破空而来。
　　那剑声再熟悉不过，正是自己欲寻。意琦行猛的转身，他此刻手中无剑，并指如戟，寒芒吞吐于指上，一挥如虹，迎向来敌。
　　剑势交击，金铁震荡一声巨响。意琦行身如柳絮，借势飘然一退数丈，让开距离要看端倪。但寻常沙土地面，难承双剑这一击之力，刹那土尘飞扬，一时竟遮蔽了视线，只能隐约看到一条白衣人影持剑，高而清瘦之极。那剑光寒凛，尘雾之中亦不掩其芒，清影如月，剑柄上微闪红蓝光彩，应是镶嵌了珠玉之类，持剑手上的两点黯淡乌光倒被衬得极不显眼了。
　　“你是何人？”意琦行自忱记忆中对此人完全陌生，适才一式交接更觉来人不凡，喝问声中，指运剑意，明光流转已愈全力，戒备非常。
　　那人笼在烟尘之中，忽的咳了两声，像是被自己招式扬起的尘土呛得顺不过气，让人有些啼笑皆非。不过转而抬头，一双眼中精光不敛，直勾勾看向意琦行，连连摇头：“不对，这招不对！这招也不对！”
　　“嗯？”意琦行直视他的目光，只觉得眼神虽利，却别有一种混乱之感，似乎那人心绪极为纷乱，状况也不在眼前战事之上。但就在他为这思索略有走神之际，眼前剑光又起，宛如天虹铺展，劈面而至。这一招声威更胜先前，意琦行不敢大意，立刻摒了杂念，运剑意迎敌。来人手中宝剑添势，意琦行却无澡雪在手，指运剑气，不免略差一筹，一声交鸣，又被荡退数步，指骨隐约生痛，竟已落了下风。
　　而一击得力，那人却又是摇头：“不对，还是不对！”他口中迷惘，袍袖翻飞中，手中剑身却光芒大盛，隐闻九天风雷，挟裹剑上，将至的下一招，已有胜负之姿。
　　意琦行逢在危机关口，情势虽险倒也不是初历，越是交关一瞬，越定心神，指端剑气重凝，剑随意转运至臻极，几至物我两望唯求一剑之状。这般剑意心意冲击交汇，流转之间，攻势已至，无匹强悍招式摧枯拉朽，瞬间湮没意琦行所在。
　　意琦行腕指轻挥，划剑意，迎敌。
　　轰然声中，剑意浑雄游走全身，意琦行虽说倾心一剑，却也明白胜负各半，未必可全身而退的结果。但就在两股力道锵然冲击之刻，意念似开淤塞，后力又生，竟是在对战之中觅得了一分进境。前力竭而后招至，两股剑气相撞，飞沙走石地裂愈丈，在地面刻下了两道极深的剑痕。
　　意琦行剑势未尽，锐气犹指向来人，正待出手之刻，眼前忽生奇异晕光。那白袍枯瘦人影自眼前一晃而过，却未再动招，只喃喃了句：“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没头没脑的话让意琦行不解，下一刻眼前所见乍然变作一片黑暗，一股强大的力道猛的将他又推入了虚空之中。坠落措手不及，光影眼前交错，一片缭乱之后，明亮白芒重新铺满了亦真亦幻的空间。也是熟悉的，那个由自己亲自一点点搭建成形的意识空间。

　　沉重的吐出一口气，意识自虚无之中抽回，与以往每一次修剑之后全无不同。意琦行睁眼，这一次重新看得清楚，身在静室床榻之上，罗帐低垂空气馨暖，而透过细布的帐子，已可看到微微一点晨光挂上了窗棂。
　　他没有一点睡意——本也不是自睡梦中醒来，慢慢抬起右手。动作间身上微微粘腻，意识之中三招过手，竟浸出了一身的汗水。而指尖掌腕尚在隐隐麻痛，仿佛接下对方强悍剑招时带来的剧烈震荡仍挥之不散。这般体会，自修习意识之剑以来，还是初次，慢慢活动着手指关节，意琦行不免有些出神。
　　但出神也不过片刻，当下最重要的是……他扭头看了看还在梦乡中的绮罗生，轻快起身，不出一丝动静的披上外衣简单打理了一下自己，就推开房门闪身出屋。
　　虽说天边稍露了曙色，但夜未褪尽的天光依然昏暗。晨风冷过夜风，瞬间吹散了身上从屋子里带出来的热气，让人精神为之一凛，倦意全无。意琦行在院中站了片刻，耳中泠泠风声之外再无其他。黎明前最为安静的时分，静得几乎叫人心生不安。
　　忽然转身，足尖轻点掠出了墙，那里一株老槐高大，秋序中枯叶大半落了，在地上铺了一层的金黄。意琦行踩着那些零散的落叶走过去，树影、沙土路，村外溪流，远处隐约可望的山峦。这一带景致他先前两天并未留心看过，但此刻见到的每一处都无比熟悉。意识乱境中的一草一木，毫无二致。
　　可也并非当真完全一模一样，意琦行记得清楚，第三招交手之中，强悍的剑气冲击之下，地裂石开，烟尘激荡。可眼下的沙土地面，莫说丈余宽的巨大剑痕，就连地缝也没有一个。完好的土面随着地势小凸小凹，上面还有零星的草根甚至蚁穴，不见一点被破坏过的痕迹。
　　循着记忆在交手处蹲下身，意琦行伸手抹了抹地面，沙土的触感没有半点作假。虽说也明白意识幻境造成的破坏当不得真，但许是那情景太过真实，或者本就是另一境地中的真实，还是忍不住走了这一趟。
　　查无所获之后，意琦行并没停留太久，现实中的村口，没有剑痕，没有打斗残留的气劲，甚至也再难捕捉那道奇特的剑吟。若非自己体内动武的迹象依然鲜明，简直要误会成了一场梦境。
　　只是那绝非是梦境，而幻境中陌生的人与剑，甚至包括那几句没头没脑的呓语，都牢牢的刻在了心里。意琦行负手，看了看苍茫颜色的村落，心中终于有了一个笃定。
　　能在意识中混淆影响到自己的存在，并非第一次遇见。初露端倪，应是还在北号山中时。那冥冥中的力量，果然并非当真昙花一现，而是从未放弃过对自己的纠缠。只是其目的到底是什么，仍如隔雾观花，轮廓模糊。
　　踩着晨露慢慢走回村里，意琦行推测不出因果，也只能做下见招拆招的打算。他这许多年中见惯风浪，并不觉如何坐卧不安，反倒生出几分迎头对战的跃跃欲试来。那幻境剑客，无论阴谋阳虑，皆是难得一见棋逢敌手。武者论剑之心，一经点燃，顷刻燎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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