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绮罗生一瞬间没有听懂意琦行的话意，睁着眼睛略带迷惘，也跟着重复了一遍：“不是剑术……是剑？什么意思？意琦行，这有什么不同？”
　　意琦行并没意外他的反应，查探的结果甚至让自己都有些沒想到，何况尚对于武道基本全然陌生的绮罗生。他想了下，尽量说得直白些：“高手对敌，哪怕手无寸铁，拈花飞叶皆可如利刃取人性命；而寻常人手中若有一柄销金断玉的宝刀名剑，也能拥有他平时不具备的杀伤力。同是杀人伤命，一者凭自身修为，一者靠手中利器，就是区别。”
　　“啊……”绮罗生终于有些懂了，感叹一声，“那你的意思是说……杀了那些水匪的人不会武功，但是却有一把很厉害的兵器？”
　　“不尽然。”意琦行脑海中闪过自己适才所见，那十数具水匪尸身，全部都在要害之处一击毙命。就算手持宝刃，若动手之人全无武艺在身，也难以做到，“一招毙命的伤痕，那些水匪应该是在毫无所觉或者来不及反抗的情况下就送了命。没有过反抗挣扎的举动，也难以看出下手之人的深浅……罢了，这事虽说有些古怪，与你我无关，你听听就罢，无需在意。”
　　“既然无关，你还专程去看一回！”绮罗生半真半假的抱怨一句。不过坐在这里大谈死人经果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再停两日，二人就要离开，其实当真就如意琦行所说，那些水匪的死因究竟是个怎么回事，实在不怎样相干。只怕若非昨夜那一声似真似幻的剑吟，连这一趟路意琦行也不会跑，更不要说再去深究。
　　抛开了这个话题，听见前院毫无动静，侯秀才与阿九回去后就再没了声音，想来又卧床歇息去了。绮罗生心里头忽然冒出点明知故犯的雀跃，推了推意琦行的手背：“我练刀给你看好不好？你看看我这些天可有进步？”
　　“好，你来。”意琦行自然应允。他后退几步，特意让出院子居中一片空地。绮罗生眉眼间重又飞扬起一片神彩，抽出白扇，抿着嘴唇形容严肃，一招一式施展开来。
　　少年身手，尚只有粗浅的根基，举手投足之间也多显稚嫩。不过那些招式在他手中铺开，奇妙的带着种浑然天成的质朴与流畅，似乎直觉所在，每每直抓精髓。倒有几分非是自刀势中一点点体悟要处，而是天然而生的对刀的敏锐，牵引着他完整施展出手中刀招。
　　意琦行微微惊讶，但更觉欣喜。人择其道，武道刀修择其人，果然冥冥中那一种合契，非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牵强，而是就该如此。
　　心情极佳，甚至一时间有了几分想要先传信回叫唤渊薮，叫另几名同修分享一下自己的喜悦的冲动。意琦行看着绮罗生舞刀，看得已非是尚生涩的肢体动作，而是隐约有形神韵，正心绪起伏间，忽的敏锐察觉了一分有异。
　　似有一道不带情绪更不带温度的视线，自不知名处也盯视着院中。
　　意琦行猛的扭头，一声“谁”按捺在喉中并未吐出，但锐利眼神强大修为已瞬间张开，扫过所有可及之处。那道目光似乎也明白自己的窥视被发觉，立时遁隐不见，但更奇怪的是，意琦行的反应不可谓不快，却完全察觉不出视线到底来自何处。上下左右远近高低，全无刻意可查。一定要说，倒好似来自冥冥中的虚空……
　　眉头一皱，耳听“啪”的一声，绮罗生已收了势。顺手抹开扇子，他扇了扇自己顶着秋风依然折腾出一头的热汗，十分开心看向意琦行：“怎么样怎么样？”
　　“进步卓越。”意琦行飞快收拾下一肚子的疑问，毫不吝啬的夸奖他。
　　绮罗生登时眉花眼笑，扑过来拉住意琦行的胳膊：“真的？我就说嘛，我这么聪明，必然做的最好！”他笑眯眯拖着意琦行回屋，心花怒放得不住嘴说着，纯然的喜悦没有一丝做作。意琦行听着他已经在讲起自己半夜蒙着被子都在脑子里琢磨刀招的事，也飞快被他感染了这份快乐，连着绮罗生顺势要求去跟村民学钓鱼也一并随口允了。

　　说到钓鱼，还是早上在村中闲逛的时候，绮罗生又遇到了两个昨天在村口的小孩儿，胡扯之下被勾起的兴趣。虽说大玄河此时出不了渔，但在几条入河的小水沟中摸鱼抓虾倒是无碍。这样的小溪实在不算少，村边甚至还没出村的地方就有一条。宽窄不过丈余，深也才没人腰，正是个妥当的好去处。
　　绮罗生被那两个孩子说动了心，便起了自己去钓两条鱼回来吃的念头。他毕竟也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对新鲜事物玩性正浓，左右闲待在村里也是无事，乐得有些消遣。如今再经了意琦行点头，连汗也等不及褪尽，洗了把脸就兴冲冲出了门。
　　只是他前脚离开，意琦行也并未留在宅子中。甚至连大门也没有走，身形轻动，剑光烁烁已凌于天外。适才突然出现的盯视目光让他在意，虽说这村落怎么看都再寻常不过，但剑吟、高手、视线……几桩摸不清底细的意外还是难能不介怀。当然意琦行仍是希望这一切不过是自己太过在意风吹草动，因此绮罗生出门玩耍倒成了一个避开他查探的机会。免得让他知晓，也跟着一起操心。

　　意绮两人先后离开，宅院中没了人说话走动，登时安静下来。但不过片刻，大门忽然被拍得响成一片，夹带着一个小孩子急切的叫唤声：“阿九哥哥？阿九哥哥在么？我阿婆的病又犯了，阿九哥哥你能不能再帮我去镇里抓点药……”

　　钓鱼非但是个耐心活，更当真十分消磨时间。绮罗生初学这个，不免笨手笨脚，一会儿滑了饵，一会儿脱了钩，闹得半身是水，好容易才学得有了点模样。
　　不过本就是抱着玩心，热闹就好，到底能不能钓上鱼来他当真也不算在意。折腾了一气，与那两个村里的小孩子越发熟了，很大方的将荷包里的糖都分了出去，然后便有滋有味的一边摆弄鱼竿，一边听那两个孩子七嘴八舌给自己讲起大玄河的种种妖魔鬼怪的故事。那些故事与先前在堤上听船家夫妇说的又是不同，多为父母长辈吓唬自家娃娃，一代一代添油加醋传了下来。一个接一个说下去，好好一条大河，简直群魔乱舞成了个鬼窟窿，听得人又是发寒，又是好奇。
　　正说得兴高采烈，忽然身后传来一阵抽噎声，随着风幽幽送进耳朵，一大两小登时异口同声“哇”的叫了出来。
　　惊吓之后，才发现原来也是个村里头的孩子，眼圈红红过来摸鱼。都是村中左邻右舍，绮罗生在旁几句话就听明白了来龙去脉。原来那孩子家只得一个老阿婆，过得十分孤苦。他那阿婆身体不好，断断续续常犯寒症，每次发了病，自家老的老小的小，就要烦请侯秀才家的阿九往镇上跑一趟抓药回来。只是今天午后他再去央阿九帮忙，到现在已过了一个多时辰，已是远超了往常的时间，还不见人回来。再一想到早上还传得纷纷扬扬的杀人的事，登时急得哭了，束手无策。
　　他到河边来本也是为了摸点鱼虾晚上吃饭，一边抽抽搭搭说了原委，另两个小孩子也只能胡乱安慰他几句，说不出个究竟。只是绮罗生自己也是孤苦中过活过的，登时熊熊起了几分仗义之心，立刻拍着胸脯道：“不就是找个人嘛，我借宿在侯秀才家里，阿九也是认识的。那镇子又不太远，我骑马两刻钟就能够打一个来回了。你莫急，我帮你去看看。”
　　他满口包票，鱼也顾不得钓了，飞快回了宅子。侯秀才的正屋门窗依然紧闭，除了时不时传出几声咳嗽，简直不像还有个活人。绮罗生看着映在窗纸上的单薄人影，一想到这一主一仆瞎的瞎哑的哑，还有痼疾缠身，连中午那一点被抢白的芥蒂也搁开了，满心都是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的念头，埋头就往后院跑去。
　　只是到了后院，才发现意琦行竟也不在，门窗虚掩桌床整齐，不知去了哪里。不过绮罗生对他倒是十成的放心，想了想，随手在桌上留了张字条，就去牵了自己的马出了门。他本也是个自己在山中挣了几年生活的独立性子，自打遇到意琦行后，倦鸟还巢般被人捧在手心照顾了几个月，再想以前那些上山下水的日子几乎恍如隔世。这时独身一人，一鞭子抽在马上跑出村子。身边空荡荡只有风声做伴，蓦的就又记起往昔，风迎面吹来，眼睛几乎都要开始发紧。

　　不过还没等他把情绪酝酿个十成十，或者说，大概也就只跑出一刻钟出头，前方已能看到那小孩子描述的镇子模样。不过倒是不需入镇了，就在出了镇口牌坊不远的土路边，正一小群人围了个好似看热闹的圈。绮罗生坐在马上居高临下，看得清楚，人圈当中一人正是阿九。
　　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绮罗生一边探头张望，一边轻磕马腹凑过去。只可惜还没等他近前，圈子里看样子十分张扬的另两人又对着阿九一顿推搡，就分开人群扬长而去。那两人想来名声不善，看热闹的人圈忙不迭裂开一个口子，放他们走了。然后才见有人凑到阿九身边，弯腰帮他划拉着什么。
　　绮罗生眨眨眼，跳下马几步跑过去：“阿九……呃……哥，出什么事了？”
　　他挤了进去，才看到地上还扔着一个篮子，旁边几个扎好的药包丢了一地，还好纸包结实，没洒了药材。阿九闷头只收拾东西，倒是一旁帮忙的人见他们认识，起身让了让，叹了口气：“造孽呦！”
　　周围的人七嘴八舌，很快将事情说了个大概。先前离开那两人，乃是才搬来镇上不久的泼皮，仗着兄弟两个身强力壮又会几分拳脚，欺软怕硬声名极恶。便有人指着阿九道：“这哑巴小哥就是走路跟他们磕碰了下，就被揍了一顿，东西都给掀翻了，真是恶人当道，欺负善良！”
　　绮罗生听明白了原委，半是气愤，半又替阿九觉得尴尬。一时不知到底怎么做才好，只得也先帮他将东西都收拾起来，才低声道：“阿九……哥，你半天没回村子，我就是过来找你的。你身上要不要紧？咱们先回去？”
　　阿九点点头，他脸上也青肿了一块，好在并不算打眼，将头发扯了扯勉强遮住大半。绮罗生拉着马过来，又问了句：“你会骑马么？”然后便见阿九一手擎着篮子，一手扳鞍，十分利索坐上了马背。
　　短短的“呃”了一声，绮罗生忙也爬上去。两人一个有些无话可说，一个本就是哑巴，一路沉默向村中赶回去。只是不需开口，绮罗生反而后知后觉想到，意琦行曾说过阿九身上有些功夫，看他上马的身段也果然如此。但听围观众人说起，他倒是任凭那两名地痞欺负，不见还手，白白吃了好多下拳脚。绮罗生本是个要强的性子，当初自己的本事与魉雀差别之大，犹要斗上一斗，自是完全想不通阿九为何要这样窝囊忍气。但二人当真算不得熟悉，别人尴尬事也不好多问，只得揣着一肚子抓心挠肝的好奇，埋头催马。
　　马行迅速，村中与镇子距离又算不得远，一个来回跑回来，尚不到晚饭时候。绮罗生好人做到底，捎带着阿九又帮忙送了药，才一块回去。
　　结果不想才一牵马进大门，就见不止意琦行，连那个侯秀才都颤颤巍巍的，扶着正房门框走了出来。

　　这阵势吓了绮罗生一跳，被意琦行的眼神一看，登时生出几分自己犯了大过错的念头。不过好在意琦行当真没有什么兴师问罪的意思，倒是有点意外阿九的凄惨模样，挑了挑眉头：“这是……”
　　绮罗生忙立起根手指比划了个“嘘”的姿势，他心中想得简单，侯秀才既然看不到阿九的狼狈模样，索性也就不让他知道，免得这相依为命的主仆俩堵心到一块去。阿九一直跟在自己身后毫无动作，想来也是这个念头。
　　只是侯秀才身体孱弱，扶着门等了这一会儿想来已是极限，有点风吹过，顿时又是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险些就那么扒着门框坐到地上。
　　阿九像是吓了一跳，赶快跑过去扶人。连着绮罗生也心惊胆战，不由自主的跟上去，搀了侯秀才一把。两人一边一只胳膊，将人在摔倒前结结实实架了起来。又在侯秀才后背轻轻抹了两把：“留神，留神……呃……”绮罗生话说到一半，才反应过来这不是什么“留神”的问题，自己失口。他脸上微微一红，看阿九已经将人扶稳了，就放开手，噔噔噔跑回意琦行身边去。
　　意琦行目光又飞快在几人身上一扫，他会了绮罗生的意，此时多说易错，索性直接简单对侯秀才打了个招呼，就带人回了后院。一路上绮罗生都是一副三缄其口的模样，直到重新拴好马又回了房间，关上门后才长长出了口气：“憋死我了！”
　　意琦行也这才开口：“发生何事？”
　　长叹了一声，绮罗生登时摆出一副义愤填膺的表情，又压抑着不肯声音太大，将自己所知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忽然一拍巴掌：“啊，我想到了！”
　　“想到什么？”
　　绮罗生神秘兮兮的指指前院：“想来是因为侯秀才讨厌舞刀弄枪的事情，因此阿九宁愿熬着挨了打，也不肯还手，就是怕他主人为这个生气吧！他这念头当真迂得可以，侯秀才又看不见，怎么会知道他有没有还手打人！就这么白白给人欺负，真不值得！”
　　“他们主仆之间，想来自有信任。”意琦行对他人家事没什么兴趣，见绮罗生平安回来也就打算搁开了。绮罗生却还在那里想了想点点头：“也是……他们一瞎一哑相依为命，想来有自己交流的方式。阿九回来晚了，侯秀才都要出屋来等他，想来感情也是极好！”
　　“嗯？”意琦行忽然一顿，似乎有什么念头飞快在脑中一闪而过，捕捉不及。他不太喜欢这种失了掌控的感觉，顺着自己刚刚的话又接了一句：“侯秀才身体不好在外等人，也确实辛苦他。”
　　“是啊！”绮罗生一副老人家口吻的叹息，“他们也当真不容易……侯秀才等了多久了？”
　　“一刻钟左右吧。”意琦行随口答他，心中忽的又是一动，与适才似是相同的感觉再一次飘忽而来飘忽而走，徒留一点模糊不清的印子。
　　绮罗生没察觉到这细微的异常，他在外头吹着冷风跑了一圈，这时进了屋子歇下，不免有些手脚冰凉。桌上现成的茶水还是热烫的，忙倒了一杯，也不急着喝，先捧在手中暖手。一边抱着那个杯子翻来覆去，一边忽然轻轻“咦”了一声。
　　意琦行询问的目光立刻丢过来。绮罗生有点孩子气的举起手，手背上有一道不足半寸的小口子，微微破了皮，透出一点血色。他瘪着嘴从椅子上跳起来：“好像刚刚被侯秀才的指甲刮了一下……你看，出血了！”
　　那一点血色几乎细不可见，根本连个伤口都算不上。绮罗生偏用力用手指掐着，努力凸显出来，递到意琦行的眼皮下头去。动作中小小的任性意味似乎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又好像心知肚明偏要如此，“疼。”
　　意琦行淡定的看着他睁眼说瞎话，又托着他的手腕瞧了瞧他的手背，带点放任的点头：“是出了点血。”
　　“嘿嘿！”绮罗生立刻笑了起来，“以前我要是受伤，义父都给我吹吹的，吹了就不疼了！”
　　一句话出口，才发觉自己胆大包天要求了什么。绮罗生后知后觉过来，意琦行的动作却更快，没有什么犹豫，直接托着他的手，轻轻吹了一口气。
　　暖暖微湿的气息拂过手背，绮罗生觉得自己瞬间整个人都化做了石头。然后咔嚓咔嚓，石头裂了缝，碎成了齑粉，石粉又化成了一滩软绵绵的水。
　　他忽然“啊”的叫了一声，甩着手跳起来，一头扎进了床上的被窝，死都不肯抬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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