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夜很静，两人也睡得很熟。甚至整座宅院，侯秀才与阿九，也都安稳平静的进入了梦乡。整座大玄河边的村落都覆盖在广袤的黑暗与静谧之中，晚风徐徐，偶有秋虫残鸣，便是天地间最能够清晰听闻的声音了。
　　忽然，似在天似在地，似就在耳畔，一声金铁铮鸣突兀划过，震荡清吟。
　　意琦行猛的睁开了眼睛，没有光亮的屋子里全然无碍他视物。柔软的床榻被褥，简单整洁的摆设，完好紧闭着的门窗……一切都与之前毫无不同。
　　但他还是把被子推开一点坐了起来。
　　刚刚的声音似乎还在耳中回荡，只是一时竟分不清到底是在现实还是梦中。意琦行十分肯定，那是宝剑出鞘的金戈之声，森冷剑气锋锐剑意，是他也所见不多的高手。这寻常的小小村落中，难不成竟有什么不出世的剑道高人路过不成？但更快的，那一声剑吟就如同来时般毫无预兆，瞬间又消失得无声无息，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屋中唯一清晰的声音只有绮罗生甜睡中起伏的小小鼻息，服帖又乖巧。
　　意琦行又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一会儿，睡意渐渐褪去，可对于那声剑吟到底当真存在还是响在梦里的判断却越来越模糊。他沉了沉自己的气息，还是有备无患的张开真气，迅捷搜索过宅院周遭，依然一无所获，反倒是身边紧挨着自己的身体动了动，好像终于有所察觉，迷糊着用鼻子哼出声来。
　　连哼了两声，才吐字含糊的开口：“意琦行，你怎么不睡觉？要喝水么？”
　　“无事。”意琦行随口应他一声，也躺了回去，“睡吧。”
　　“天还黑……着呢……”绮罗生又是半声嘟囔，随即翻了半个身，几乎立刻就睡熟了。但这个短暂的打岔还是将意琦行的思索也彻底掐断，窗外的风声在子夜时分格外清晰的传入耳中，这些自然中细碎的声音轻而易举的将剑吟最后的一点残余也从耳朵的记忆中洗去了。意琦行合上眼，重新让睡意淹没了自己。但就在他即将入睡的前一刻，忽又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炯炯落在床头，斜倚在那里的澡雪剑，剑锋无端弹出鞘外三寸，雪亮寒光，在锋刃上吞吐耀动。

　　绮罗生第二天醒来的时候，意琦行已经梳洗整齐，站在窗前似乎在看着什么。少年有恃无恐的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又抱着被子在床上滚了一圈，才扒着枕头晃了晃脑袋，让自己更清醒些：“意琦行，你在看什么？”
　　“阿九已经起来做好了早饭。”意琦行一指院子里头，“你还不起来吃饭么？”
　　绮罗生笑嘻嘻的开始爬起来梳头穿衣服，一边还有些兴奋：“我昨晚睡得可好了，还梦到了在坐船，在河面上飘飘荡荡的，特别有意思！”
　　“睡得不错？”意琦行转过身，若有所思，“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
　　“有啊，我在坐船嘛，哗啦啦的水声特别的大，一直灌在我的耳朵里！”绮罗生回想起昨晚的梦境，仍有些兴奋，完全会错了意的一边更衣一边比比划划说着，似乎连自己半夜曾经短暂醒来问了两句话的事情都不记得了。
　　意琦行倒也没指望他当真也能察觉到什么，更何况自己本身还有些说不清楚究竟是不是只算一个意外。见绮罗生说得高兴，也就转开了话题：“我们还要在村里住三天，你要是有兴趣，随时可以再去河边走走。”
　　他这样说，绮罗生反倒不急起来，笑嘻嘻道：“先在村子里走走吧……我昨天进村时，就看到好多人家院子里都晾着奇奇怪怪的鱼啊渔网啊，都从来没见过。”
　　意琦行对此自然无可无不可，没什么迟疑就允了。但等到绮罗生收拾整齐又吃过了阿九煮的白粥小菜，却是一把拖住了他就一同出了门，同时还要振振有词：“你刚刚答应过，跟我一起出来逛逛的！”

　　村子中大多，或者说除了侯秀才一户外的所有人家，都过着靠水吃水的营生。这一回的大汛掀起了半条大玄河，自然也无法再下水，只得都留在家中收拾水产渔具，以及照料些种在房前屋后的庄稼菜园。因此大人小孩人声嘈杂，竟是十分的热闹。
　　意琦行与绮罗生两个衣冠楚楚的外乡人走在村中格外显眼，一路上不住的招来打量的目光，但村中民风淳朴，无非都是好奇与善意，并不叫人反感。绮罗生一边看到什么都好奇得想要问个追根究底，一边走在意琦行身边，又不自觉的要收敛姿态，行止翩然，简直把自己折腾得不清。只是意琦行虽然全盘看在了眼里，却没说什么，北号山曾经的白小九，与即将踏上叫唤渊薮的绮罗生，本就是两段截然不同的人生步调。其中要从头适应与学习的，又岂止是一些的浅显的举止那么简单。而绮罗生现在就开始有意识的调整，并非什么坏事。
　　这般一路各自寻思，一边闲走，不知不觉，也逛过了半座村子，正到了村中间偌大一片晒场。有些家中场院又要拾掇水产又要晾晒粮食的不免倒腾不开，便拿了部分到这全村共用的大晒场来忙活，大人干活小孩嬉戏，鸡叫狗吠十分喧闹。
　　不过大概也就是场面有些太热闹了，绮罗生看着飞扬的草屑和满地收拾鱼虾的污垢，反倒有些望而却步，犹豫了下扯了扯意琦行的衣服，小声道：“咱们继续往前走吧。”
　　意琦行没笑出来，故作严肃的点了点头。不过两人正打算从晒场一边穿过去的时候，同样坐在旁边像是休息的一群人中忽然爆出一个惊悚到夸张的声音：“昨晚那几个人死的，可吓人啦！听说有的胸口开了这么大个血洞……”
　　“昨晚”两个字猛的拴住了意琦行看似漫不经心的脚步，他足下一顿，不由往人堆中望了一眼。
　　绮罗生登时察觉了，偏了偏头，看起来把“好奇”两个字直接挂在了脸上，也向着人群张望：“他们在谈什么？昨晚有人死了？过去看看？”

　　人群外圈还蹲了个同样听得津津有味的小孩子，个头矮矮模样却眼熟，正是昨天从绮罗生的手中分了糖的其中一个。那小孩子一扭头见到他们，立刻拉着身边一名妇人的裙角叫起来：“娘，娘，你看，昨天去侯秀才家的客人！”
　　意绮两人因这一声，便被正兴致高昂的村民也一同裹进了听热闹的行列中。不过人群当中并没什么死人什么尸体，只有个年青人正比比划划说得口沫横飞。见又有新面孔过来，甚至还不惜又大概从头说了一遍。

　　其实事情也并非什么大事，至少听在意琦行耳中如此。乃是大玄河上有名的一伙水匪，昨晚忽然被无声无息的灭了个干净。那些人身上几乎不见什么打斗痕迹，多是一剑毙命，可见出手之人手段十分狠辣。但因死的乃是平日为霸河面的水匪，今天一早得了消息的附近村屯反倒是家家拍手称快，口称定是有什么行侠仗义的侠士为民除害，以为大喜。
　　甚至那转述消息的小伙子说着说着，都又拍着大腿激动起来：“这伙仗着武力欺负人的水霸王真不是东西，早就该死了！没了他们在大玄河兴风作浪，十里八村的渔民都能安心过上好日子，不用提心吊胆防着他们！”
　　他话音一落，周围立刻一片赞和之声，一边数落起那一伙水匪往日的恶行。绮罗生听得新鲜，又不免有点被感染了情绪般的小小有些兴奋，拉着意琦行低声道：“意琦行，我将来也要做这样锄奸铲恶的大侠！”
　　意琦行的心思却好似有些飘忽，被他这样一扯才回过了神，随口应声：“啊？好。”
　　“你在想什么？”绮罗生敏锐的察觉到了他这点不对头的反应，看看那小伙子似乎也没了下文，便拖着意琦行的手走开些，然后才抿着嘴唇做出严肃的表情，“意琦行，你怎么了？”
　　“当真无事。”意琦行想了想，还是实话实说，“昨晚半夜似乎曾听到剑吟之声一闪而没，若那一群水匪当真是无声无息死在剑下，大概我听到的便是出手之人路过时的动静吧。”
　　“你听到了？”绮罗生立刻睁大了眼睛，“我怎么什么都没听到？”
　　意琦行眼中带上了点笑意：“你大概正在坐船听河水的声音吧。”

　　只不过散步回去之后，意琦行到底还是叫过绮罗生，嘱咐道：“我还是要去看一看那些水匪的尸体伤痕，去去就回，你在此等我，不必担心。”
　　绮罗生登时有些紧张：“为什么？有哪里不对劲么？”
　　“不是……”意琦行一时竟也有些说不清楚自己要去一看的理由，只是隐约觉得似乎这样才能确定昨晚听到的剑吟声是不是当真与其有关。可就算能够证实这两件事中有无关系，也未必还有什么下文……他想着想着自己的思绪先打了一个乱结，只好含糊道，“去辨认一下出手人的身手来历而已。”
　　绮罗生倒是松了口气的样子，拍了拍胸口：“还好还好，我还以为你是要去找动手的那个人打架。”
　　“打架？”意琦行当真一愣。
　　绮罗生好似也为自己不太切实的念头有些后知后觉的发窘：“我以为……你遇到了也很厉害的剑客，会想去找他比试比试……我知道我想得又有些不对劲啦！”
　　意琦行这次当真笑出一声，揉了揉他的头发：“剑道之体悟，只需向前直越巅峰。切磋较量，不过友朋兴致偶至之事，岂需日日奔波寻人打杀比试，沉溺其中反叫剑心蒙尘。”他说完，又在绮罗生肩上轻拍了两下，就转身离开了。
　　绮罗生有点似懂非懂的站在那里想了一会儿，仍是不大能完全想得通：“可是不与人切磋什么的，又哪能知道自己不足和还需进步的地方呢？”

　　意琦行离开之后，身边登时又变得空荡安静。绮罗生坐在屋里发了会儿呆，才忽然发现，除了在南山城遇险的经历，自己竟少有与他分开行动的时候，早不知不觉中习惯了一抬眼就能在视线范围内找到熟悉的身影，就更不习惯这种只剩自己一个的无聊时光。
　　突然抬起手，不重但也不算轻的拍了拍自己的脸颊，绮罗生站起身，十分严厉认真的鄙视了一下自己：“绮罗生，你的出息呢！”然后出了房间。
　　宅子的庭院很大，不过一些边边角角的地方仍是不太照料得到的杂草丛生，十分荒凉。绮罗生绕着院子走了两圈，百无聊赖。宅子里虽然还有两个人，可是一个卧病在床似乎多说一句话都要咳出肺来，另一个干脆就是个哑巴，想去找他们闲聊说话都不能。他晃悠得无聊，干脆又把那把白扇取出，就在庭院中依着一路记下的刀势，一招一式练习起来。
　　平时因为多在赶路，不过偶尔在房中一边记着刀谱一边比划两下，如今乍然换成宽阔场地，起先是绮罗生简直有几分不太适应的别扭，举手抬足不免僵硬。但随着渐渐习惯后，一遍一遍的演练招式已趋连贯，更觉出一种只凭脑子里想象全然无法体会到的畅快恣意。绮罗生越练越是着迷，将自己学过的十几式刀法反反复复，不知到底重复了多少遍。直到终于察觉了手臂酸痛再没力气挥舞，才喘着粗气停下，一身衣衫已被汗水浸得半湿。
　　他抹了把额上的汗珠，虽说身上疲累酸疼，感觉却是极好，似乎全身毛孔都争先恐后的张开，淤塞随着汗水一同渗出了皮肤。正气喘吁吁随便找了磴台阶一坐，打算歇歇再来，忽然听到连接两进院子的月洞门那里有人说话：“小公子刚刚是在……习武？”那声音底气虚弱不堪，才一说完，就又咳了两声，正是此间那位姓侯的主人。阿九沉默的在旁边扶着他慢慢走路，主仆两人间倒很有些相依为命的气氛。
　　绮罗生没想到自己兴起练刀竟被别人撞了个正着，回想自己适才跌跌撞撞的笨拙模样，登时连脖子都要红了，甚至一张嘴都有些结结巴巴：“啊……是……算是吧……”
　　“小公子似乎出身富贵，衣食无虞，这般青春年华，为何偏要耽在习武之途，而不为自己打算一个安安稳稳的生活呢？”
　　“啊？”绮罗生这次愣得更是结结实实，那侯秀才语气虽淡，可话中对武学的排斥不喜之意却明明白白不加掩饰，绮罗生从未被人这样问过更从未想过相关的话题，一时间只能十分被动的支吾出了一句，“习武……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兵者，凶器也。白刃加身，朝生夕死，强可持以凌弱，恶可持以欺善，何好之有？”
　　“可是，好人也可以学了武艺去对付那些恶人不是么！”绮罗生想起来早晨在村中听到的传言，“不是说昨晚还有一位大侠，将大玄河上的一伙水匪收拾掉了为民除害么。天下间总是好人更多，那习武的人中自然就也是好人多，行侠仗义惩奸除恶，不就是匡扶正义嘛。”
　　侯秀才听他说着，忽然冷笑了一声：“天真！”他又是一通咳喘，倚着阿九似乎连站直身子的力气都不足，可语气中却微妙的带着一种洞悉后俯视的味道，与昨日初见截然不同：“欲望难自人心之中铲除，此消彼长生生不息。除得小欲难除弥天大欲；大欲不生则小欲横流。这世间人啊……咳咳……”话还没讲完，似乎有些不适应一口气说这样长的句子，剧烈的咳嗽将后面未完之词全数打断了。他咳得几乎直不起腰撕心裂肺，绮罗生吓了一跳，这时也顾不得与他争辩了，忙上前几步：“你……你没事吧！要喝水么？我去给你拿水！”
　　侯秀才咳得说不出话，不过仍勉强摆了摆手，示意不用。阿九忙着给他抚着背心顺气，也抽空对绮罗生摇了摇头，便半扶半抱着侯秀才，转头往前院去了。
　　绮罗生杵在原地不好跟上去，听着声音那主仆二人应是回了房，才有点心烦意乱的又一屁股在台阶上坐了下去。适才一身畅快的好心情湮没了大半，拄着膝盖发起呆来。
　　直到再次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走近，走到面前停下。
　　意琦行微俯下身看着他雪白的发顶：“在这里干什么？”
　　绮罗生恹恹的顺手拔起一株草叶绕在手指上，有些无精打采：“在想一个很现实的事情。”
　　“什么事？”
　　绮罗生又叹了口气，瘪着嘴巴抬头：“我觉得，侯秀才可能……不大喜欢咱们！”
　　他将之前发生在两人间的对话大概说了一遍给意琦行听，说着说着又好似有点庆幸：“幸好他看不见，我只是随便在后院比划了几下刀法，都惹来他一通说教。若是看到你还带着剑，大概要再气晕过去了吧！”
　　意琦行也有几分感到意外，不过更几分好笑的手上稍微用力，把绮罗生扯了起来：“你我只是在此借宿，离开之后再无瓜葛。世上人心总有千百种想法各不相同，你若种种皆要入耳，岂不荒唐。”
　　“我知道，只是……”绮罗生依然有些踌躇，“咱们借宿在他家里，又惹他不喜，总是不免尴尬……”
　　“本是他主动邀人留宿。”意琦行不以为意，但也微微安抚了一下绮罗生，“若是他开口或者流露出什么送客的意思，我们就离开，如何？”
　　“好吧！”绮罗生揉揉耳朵尖，想想也只好这样。他心中原本还因那通对话有些堵得慌，可一见了意琦行，寻常几句话间已重又扫去了许多在意。搁开了这件事，反而去拉着意琦行追问，“不说这个啦，你去看那些水匪的尸体，可有什么发现么？”
　　意琦行心中本也就持着这一桩主题，点了点头：“是有一点奇怪的地方。”
　　“是什么？”绮罗生立刻来了精神，眼睛睁得圆圆的看着他。
　　“那些人非是死在高明剑术之上，而是死于一把好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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