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那船家忽如其来的这一嗓子，不止绮罗生，连意琦行都觉得有些意外。意外之后，才反应过来两人一者即便出游剑行无阻，一人根本就从来不曾到过什么大江大河，更不要说熟悉这些潮汛之期。两人临到水边，闹了这样的一个不尴不尬局面，再看那白浪翻卷着拍击堤岸的水头，才明白非是江河壮阔，而是好巧不巧赶上了什么“老秋汛”。
　　船家貌似还在急着吃饭，喊完这一声，又随手扯了棚子旁边晾着的什么东西就回去了，剩下意绮两个远远站在河堤上面面相觑。不过很快，意琦行看了眼滚滚河水，虽说水势凶猛其实却并不被他放在眼中，转头对绮罗生道：“此河也不过百丈之宽，纵然船只难走，我带你剑行而过，也不过片刻之间罢了……”他素来在拿这些主意上说一不二惯了，口中讲着打算，几乎就要扶抱着绮罗生动身。但目光一接，语声却又生生顿住。
　　绮罗生自然十分乖巧听着他说话，意琦行的提议也全无什么不妥之处。只是眼前是河身畔有船，少年眼中几乎要溢出来的眼巴巴渴望盖也盖不住。一听意琦行说要剑行渡河，瞬间一对眸子中的光亮明明白白黯淡下去，简直有些委屈，兀自强忍着磨磨蹭蹭点头：“好……”
　　“罢了。”
　　意琦行忽的改口，“去找那边的船家打听一下秋汛还要多久过去，左右不急，等河水平缓下来再走，也不差这几天的时间。”
　　“啊？”绮罗生一呆，但立刻雀跃起来，连连使劲点头，“好，好啊，我就去问问。意琦行你等我！”他忙的甩开了马缰，一溜烟就往渡口棚子跑过去，像是生怕晚了一点就又迟了，简直窜得比兔子还快。
　　意琦行几乎有点无奈的看着他跑得欢实，只是心里也觉愉悦，更有点为自己刚刚灵光一闪的改了口满意十分，也不紧不慢的，牵着两匹马随后跟了过去。

　　大约河堤之上果然不缺地方，那几座棚子看着简陋，却盖得很是宽敞，有的四面透风简直是个胡乱挡了几块木板的凉棚，有的却好好钉了门窗木墙，像个住人的地方。等意琦行走近了，绮罗生已经又从最大那一间里头探出了头，满脸喜滋滋模样连连招手：“意琦行，船大哥说，最多三天，这汛期的尾巴就过去了，那时候就又能摆渡了。”
　　他匆忙的先报了这一“喜”，才又继续十分开心的道，“大嫂还说，咱们要是还没吃饭，这有新鲜的河鱼，正好可以炖来吃。河水炖河鱼，是这儿有名的一道菜呢！”
　　他身后门帘子“哗啦”一声，果然又有一名微胖的中年妇人出来，手里掇了一只空木盆要往水边走。一见意琦行，满脸是笑：“大爷小爷，咱们家这炖河鱼，那是再鲜没有的喽，哪怕你回头去了河下头的村子，也吃不到这刚出水的新鲜！”

　　意琦行对吃点什么无可无不可，见绮罗生跃跃欲试，也就欣然点头。先前喊话那船家忙将二人重往棚子里让，绮罗生却是好奇，非要跟着那妇人去看怎么个捞鱼。妇人笑呵呵应了，带着他走到堤上临水那边，嘱咐一声：“小爷，下面滑，你可小心失足，就在这看着吧！”自己拎着空盆，沿着一条极窄极陡的台阶又往下去。
　　绮罗生虽说满心的好奇，但走到水边，看着那气势汹汹的水花也有些心惊，乖乖应了，站在堤上踮脚张望。只见那妇人下到距离水面极近处，将一个桩子上拴着的粗麻绳扯动，渐渐便从水中拉出了一只大鱼篓。里头噼里啪啦至少养着三五条活鱼，十分麻利的捉了一条出来，掼到盆里直接摔晕了，又原路上来。再见到绮罗生看得眼都不眨的好奇样子，“哈哈”一笑将盆递到他眼前一晃：“小爷放心，就说保新鲜不是？”

　　而等到绮罗生跟着妇人回到棚子，意琦行早已经落了座，正在喝水。他便笑嘻嘻的跑过去，故意凑到耳边极近的地方，用手拢着音也原话学道：“意大爷放心，保新鲜！”
　　意琦行正一口水喝到嘴里，被他来这一出，差点一口呛了出来。忙顺过了气，有点拿他没办法的板了板脸：“胡闹！”
　　绮罗生全然不怕，在他侧手边坐下，也捧着杯水慢慢喝。一边喝，一边脸上依然挂着兴奋，显见当真十分欢喜现在身处的情况。那一旁船家夫妇眼利，将他新鲜好奇的模样看了个十成十，绮罗生又是个乖巧得人眼缘的，东拉西扯一会儿，便相熟了，哗啦啦扯出许多河边的轶闻来。这些乡野杂传，意琦行平素也少有接触，偶尔听到些还是经叫唤渊薮那两位同修的二口，如今亲耳听得野味十足，也觉有些意思。一时间说说笑笑，鱼早炖得了，热腾腾香喷喷一大锅端上来，雪白的汤蒜瓣似的嫩肉，再配上大盘的面饼，虽说简单，却是艺糙味不糙，活色生香钓人口水。

　　大概绮罗生吃鱼喝汤的样子实在香甜，忙活完了坐到一边做起针线的妇人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直道：“这河里的鱼虾样样都是好吃的，别说三天，就是吃上一个月也不见得吃得完。下头村子里的东西虽说也新鲜，到底比起就在河边捞起来直接下锅还差了点。”
　　“村里？”绮罗生咽下一口汤，眨眨眼看过去。
　　妇人便笑道：“这河边荒，可不比那些大城大镇子的，二位爷要是要等三天汛期过河，这几天能住的地方也就只有离河边七八里地的村子里头。就是村里也没个客栈啊车马店的，得往人家里借宿。”

　　在渡口听了船家夫妇的说法，意绮二人原只当要落脚的地方该是一座极小村落。不想循着路找过去，等到了村口才发现，倒也算不得多小。至少一眼望去，偌大一片地面零零散散总有房子盖在那里，村口一排老树下头，还围了七八个小孩子三五条狗，热热闹闹在耍，正是一派安居乐业的气氛。
　　两人一副外来者装束，衣饰不凡，又都牵着高头大马，往这村里一走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分外打眼。村口人的狗的目光立刻齐刷刷都扫了过来，那几条家养的黄狗直觉敏锐，登时连一声吠都没，老老实实仍趴在原地，几个小孩子却是活蹦乱跳的，一个喊着：“不是咱们村儿里的！”
　　另一个便喊：“还牵着马呢，大地方来的吧！”
　　紧接着那一群小孩子中忽的炸开了锅，叽叽咕咕飞快的互相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不住眼的往二人身上瞧，又“哄”的一声全笑开了，一齐拍着手叫起来：“真准！真准！”。

　　这般情况，就算意琦行也觉出大不对劲来，但走在他旁边的绮罗生更快的扯了扯他的衣袖，已经先自告奋勇道：“我去问问。”就往树荫下头去，找了个看起来年龄最大的孩子，想了想先从荷包里掏了颗糖递过去，然后才笑眯眯道：“我们路过你们村子，要找地方借住两天，你们这里哪户人家地方宽敞，指给我瞧瞧可好？”
　　那大孩子见了糖便先咽了口口水，一旁一个小个子已先抢着拿手往村里一指：“你往最里头走，那边快出了村有户人家，是我们村里屋子最大的，正等着你们呢！”
　　“怎么是等着我们？”绮罗生顿时有点好奇又有点纳闷。
　　立刻又围上来几个小孩子，七嘴八舌叽叽喳喳：“那是病秀才的家！”
　　“病秀才会算命的，他今儿一早就说算到今天肯定要有客人来。”
　　“从早上到现在只来了你们两个，可不就是他家的客人？病秀才算得可真准！”
　　“就是就是！我娘说病秀才可厉害了……”
　　眼看着那群小孩子的话头已经扯出去了不知多远，绮罗生忙先将糖又掏出几颗，挨个分了，然后蹭回意琦行身边去。意琦行离得虽远，却一字不曾落下，见他回来便轻轻一挑眉：“算到今天有客人来？”
　　绮罗生想了想：“其实我们那也有类似的说法，要是一早看到喜鹊在家门口叫，就是要有客登门……大概也就是这里的什么风俗吧？”
　　他猜测得有点犹犹豫豫，显然也不十分确定。意琦行倒是干脆，直接牵着马迈步：“去看看就知道了。”

　　穿村而过，才发现这村子占地虽大，人口却当真不如想象得多。只是家家户户都有极大的场院，晒着鱼虾水产或是渔网之类，水腥咸气浓郁冲鼻。那股味道算不上好闻，不过村中人家多的地方浓些，两头住户渐少，便也就不觉得那么熏人了。而等到按着那几个小孩子的说法，一直走到最村边的地方，一阵风来，将只剩极淡的鱼腥也吹散，口鼻顿时为之一爽。
　　眼前是一片青砖瓦房院落，只看门户就该是这村里最体面的人家，只是不知为何将宅子安得这般偏僻，几乎就要出了村口。而院子里也不见晾晒河鲜渔具之类，而是整整齐齐凉亭花木，碎石小道，一派读书人家的清雅格调。
　　“当真是户读书人家啊！”绮罗生原本还只当那几个孩子随口乱说，这时探头看了看，立刻肃然起敬，摸了摸头脸又看了看衣服，觉得当真都还整齐不会失礼，这才要去叫门。
　　只是他才走上两磴台阶，便看清了两扇黑漆大门乃是虚掩着，其中一扇上竟还贴了张纸，上面洋洋洒洒写了几个字：“有客登门，请进。”

　　“嗯？”这一回先有些警惕的乃是意琦行，一手按住了绮罗生，瞬间气息张开，铺浸入了整座村落。但一转之后全无异常，甚至眼前这座宅子里头也不过只有一道十分浅细的呼吸声，只怕里面的人非但没有身怀什么绝技，更当真是个又病又弱的书生。
　　绮罗生站在旁边看看大门，又从门缝瞥瞥院里，踌躇着看向意琦行：“咱们进不进去？”
　　“主人既然都开了门，走吧。”意琦行当前跨上一步，一伸手推开了虚掩的大门。

　　没了院墙阻隔，更觉庭院布置考究，非似一般农户。只是庭前秋残了的花木在院中阶下积了不薄的一层，显见主人家疏于打理，浓浓萧瑟秋意登时扑面而来，颇感零落。
　　绮罗生乖乖跟在意琦行身后，但一双眼却不住的四下打量，忽然轻呼了一声，声音低低的一指前方：“屋里有人！”
　　那屋子乃是一明两暗的正房，绮罗生指给意琦行看的窗户位置略偏，应是主人卧房所在。下午阳光明亮斜照，正看得分明，一条十分瘦削的人影姿势斜卧，映在窗上。这时也不知是看到了两人进院还是听到了的绮罗生的声音，抬手掩口咳了两声，缓缓道：“贵客到了？”
　　这人想来便是此间主人，也就是村口那些孩童口中的“病秀才”。只一句话，已听得出气息十分虚弱不稳，像是常年抱病，羸弱非常。意琦行听得分明，心中纵然有些疑问，也不好在这个时候开口，便先简单说明了借宿之意，又随口问了声如何称呼。那病秀才倒是很好说话，很快便应道：“免贵姓侯，二位远来是客，但住无妨。舍下空屋甚多，一切随意就好，只是我抱病在身，难以全地主之谊招待了。”
　　这一句话说罢，已是断断续续又咳嗽了两三气，声哑且虚，仿佛耗力颇巨。意绮二人见此人这般虚弱，卧床讲话都是辛苦，也不好再与他多说些什么，答谢一回，又问了几件必要事，就自去自力更生的给自己安排房间了。

　　等到草草在宅子里走了一回，拴好马匹，便发现那位侯秀才所言不虚，这宅院占地竟比从外面看来更宽敞些，里外院子足有两进。只是大概人丁实在稀薄，大半都荒废了。两人不好打扰主人病中静养，便在后一进院中选了间还算整齐的厢房。好在房间虽是闲置，却并不算污脏，被褥等物也都还干净，像是有人定期打理。只是两人在宅子里转这半晌，除了又病恹恹歇下去的主人家，竟再没见半个人影。也不知宅院倒是由谁打扫，那病得似乎连床都起不来的侯秀才又如何起居。
　　不过又过了大半个时辰，绮罗生左右无事，正跑去院子里的井边提了桶水，还是打算将要用上三天的桌椅板凳等都好好擦上一回，就听到前院一阵门响脚步响，似是有人进来。然后又是一阵几乎要抽搐过去的咳嗽，随后侯秀才声音嘶哑的开了口：“是阿九回来了么？”
　　没听到人答话，不过意琦行耳中却听得清楚，一阵脚步轻快进了正房，随后的细碎声响像是在服侍侯秀才喝水或是吃药，慢慢起来又慢慢躺回去。再然后，便见到一名褐色衣裤的年轻人端了个水盆进到后院打水。那年轻人一副仆从打扮，但人生得精神，瘦而不弱健步如飞。只需一眼，便知定然有些功夫在身。这人想来就是侯秀才适才口中的“阿九”，看来人极精悍利落，若说这偌大一片宅子就是由他一人打理，也不由人不信。
　　在人事往来上，意琦行虽不知比绮罗生年长了多少，却很不如他。这时他尚坐在窗口打量那叫阿九的年轻人，绮罗生已拎着一块抹布，兴冲冲出去跟人说话。阿九虽说看似下人，但侯秀才常年卧病，宅子里外若只有他一个人张罗，那也就与半个主家无异，情面客套怎样说也要做足。
　　只是绮罗生笑眯眯过去与他说话，阿九却是一声不吭的，冲着少年点了点头，就飞快打好了水自顾自忙活。意琦行的坐在窗口，视线的角度有些偏斜，看不大清楚两人又做了什么交流，只见到片刻后，阿九端水离开，绮罗生却有点梦游似的，晃晃悠悠一脸有些呆滞的摸回了屋。
　　一进屋门，见到意琦行微微皱眉的模样，他才好似回过了神，登时嘴巴好一通开阖，末了挤出一句话：“阿九是个哑巴……”
　　紧接着他又猛一把扯住了意琦行的手，使劲的摇晃起来：“然后……侯秀才……好像是个瞎子……”
　　瞎主哑仆，天作之合。

　　直到晚上到了睡觉的时候，窗外万籁俱寂，房内两人也已经平平整整躺上了床，绮罗生还是有些心不在焉的想着侯秀才这对残缺主仆。他睡不着，索性就翻了个身，一只手攀上意琦行的肩头，轻声凑过去又念叨起了自己的新念头：“我听人说，那些铁口直断啊算命半仙啊，也有好多都是瞎子，据说是他们的行当泄了天机，遭了天谴。那侯秀才……会不会也是这样？村口那些小孩子不是说他也会算命么？还算到了咱们今天要来借宿！”
　　意琦行有些好笑他的浮想联翩，不过好笑并非嘲笑，反觉几分稚气未脱的可爱。大概人经历的事情越多，便越少了这份天马行空的想象，以往本是从无什么感慨，但这时在绮罗生身上见到，忽便觉珍稀得该然呵护。
　　只是感慨归感慨，意琦行的回答仍是将他不怎么老实的手直接抓下肩，塞回了被子里头：“大概吧……快睡觉。”
　　“你敷衍我！”绮罗生哼哼两声，不太甘心的又在被窝里扭了扭，只可惜意琦行一只手就将他压制得死死，翻不出半点花样，只好也老实了，嘟嘟囔囔道，“我没见过算命的半仙，好奇嘛……哎意琦行你算过命么？”
　　“……没。”意琦行闭着眼睛躺得端正，用鼻子哼了声答他。
　　绮罗生登时又来了兴致，笑嘻嘻继续在被窝里扒拉他：“我也没算过哎，不过你的命一定很好，文武双全大富大贵事业有成儿孙满堂……呃……最后这个不要……”
　　意琦行没说话，看样子大概这一片刻的功夫已经睡着了。
　　绮罗生说错话怕人发现般缩着头等了片刻，不见他的动静，才又微微扭了扭脖子，像是有点困惑的小声自言自语：“儿孙满堂……儿孙满堂不如桃李满门好！嗯对，是桃李满门好，桃林满门的人要更多些……”他似乎自己说服了自己，也终于满意了，脑袋拱了拱，歪到意琦行肩窝的位置，舒舒服服窝着闭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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