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待到重新收拾行装，出了天年寺的大门，走在桃林中时。绮罗生约莫着寺里僧人再看不见了，忽的停住脚步，一扭头直勾勾看向意琦行。
　　看了片刻，深深吸了口气：“意琦行，你能不能掐我一下……”
　　意琦行自然明白他这话背后的含义是什么，有点想笑，但到底还是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已经离开了，此间事便了，别多想了。”
　　“之前离开南山城的时候你也是这么说的。”绮罗生嘀咕一句，顺手反拉住他的手指和衣袖，“我忍不住不去想，那位老方丈，还有知缘。老方丈今早才坐化的话，昨晚咱们见到的想来不是鬼，他也没存了害咱们的心思——还给我治了伤，那他们到底是什么？”
　　意琦行非是道门出身，更常年醉心剑道，少有研究这些怪力乱神之事，想了想，也只好道：“万物有灵，也不足为奇。”
　　绮罗生却是听进去了，点了点头有点浮想联翩：“我常在书上看到些信诺之说，想来他们既然是在为识家的先祖守护供物，便自觉有责任保护周全吧。若不是咱们身上带着那颗佛舍利，大概也不会见到他们。”他说着说着忽然有点兴奋起来，“意琦行，我原本觉得玉磐她们好生可怜可叹，但如今见了还有老方丈和知缘这样心心念念着替她们守护的事情，便觉得哪怕人死魂消了，但还有人……呃……或是什么其他的精怪依然记得，便没那么难过了，你说是不是？”
　　意琦行这次倒是点头：“人之活，半在身而半在神。生而无闻类乎死，死而长留类乎生。”
　　“便是说即使义父过世了，可我心里总想念着他，他就似还活着一般！”绮罗生会意得快，却蓦然有些忧愁，“那意琦行，你说武道之中，岁月轻度，你已经经历了不知多少年月。这么长的时间，想来也认识了好多的人。他们……你也都清清楚楚每一个都记在心里么？”
　　意琦行刚开始还有点没明白过来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回答得理所当然：“既是相交，自然铭记。”
　　绮罗生听了，心里头那一点焦急的小火苗“腾”一声便窜了起来，扯着意琦行的手指都不免加了几分力气，磕磕绊绊道：“那……那都那么挤了，我怎么办！”
　　话出口瞬间又闹了一张红布也似脸，不过却没再说点什么打岔过去，而是牢牢盯着意琦行，想要听他说辞。

　　意琦行这下当真结结实实一愣，愣过之后，险些失笑——不过只是没笑出声来，其他也差不多了。那边绮罗生还在红着脸眉目紧张，简直像只红通通的桃子，眼中的神彩却十二分的认真。抿着嘴，不肯挪开目光。
　　对上那泓目光，意琦行的心里头也不察觉的软和得一塌糊涂：“人有亲疏，情有远近，自然不可一概而论。”他又思索了下，“七修兄弟对意琦行来说，从来都是弥足珍贵之人。绮罗生，你莫妄自菲薄。”
　　“我才没有！”绮罗生的脸红得更生动，不过心中已是分外满意这个答复喜滋滋起来。他晃了晃脑袋，忽的也像说出什么保证或者誓言般，大声道，“意琦行，我也是！”
　　说完了话似才真正觉得了不怎么好意思，将手一把甩脱了，扯着自己那匹马的缰绳，快走几步冲到了前面。雪白的背影再看不到一点羞赧的红色，只听到欲盖拟彰的声音头也不回的传来，“快走吧走吧走吧……”

　　这一遭再次启程，离了南山城，离了天年寺，甚至连那一片连绵山岭都被抛到了身后看不到的地方。两人似乎也彻底摆脱了那一股奇诡幽怪的遭遇的气氛，所见所闻重复寻常起来。
　　一路走过，晓行夜宿，天渐寒而路程渐向南去，一连走了快十天，依然吊在深秋的尾巴上，早晚寒凉，午时却有顶大的太阳照着，并不为难赶路。而所过的村庄镇集，或者哪怕是错过了宿头睡在野外，也都平平无奇得毫无意外，除了曾有一次半夜逮到一只乱窜的兔子加了菜外，当真再不曾有半分的风吹草动。
　　这般顺畅的赶路，虽说是再好不过，但绮罗生走得久了，起初登程时的新鲜劲一过，只剩下每天骑马的疲累和一身风尘，倒有点瘪了下去的意思。好在意琦行每日依然不间断的调教他刀法内功，分去了许多心力，才不至于当真太过索然无味。

　　秋近尽头，雨水勤快。一连享受了十来天的赶路便利后，到底这一日才过了午后不久，从早起时就阴沉的天色像是难以负载雨云，几声闷雷，稀疏的大雨点立刻噼里啪啦砸了下来。
　　起初时雨不算大，不过绮罗生几次伤病的起因都在雨上，意琦行顿时不免在意。好在极目眺望一回，前方大约几里外就看到了人烟，大约不是城镇，至少也是个村落，便忙叫绮罗生马上加了一鞭，快些赶到前面避雨。若是雨势不住，今日索性就不再赶路，好生住下休息半日，等到明天晴了天气出了太阳，再走不迟。
　　绮罗生虽说并不觉得自己当真那样体弱，可这般被人惦记着照顾的滋味实在好，而一身湿漉漉冒雨赶路的滋味又实在不好，登时眉花眼笑的答应了。他如今骑术已算娴熟，催动坐骑，跑得比意琦行还要快些，抢到了前头冲落脚地去。
　　待到近前，果然是座小镇，镇头也立有牌坊刻着褪色的漆字，不过两人没人在意，一头踩进了镇里，去寻客栈的红布幌子。
　　因小镇不大，客栈也不难找，大约就在两人交付了马匹踏入大门的前后光景，外头雨势更急，眼看着成串的银珠汇成了雨帘，哗啦啦挂在檐头，一股股的细流直溅下来。再被秋风一送，大堂门前登时湿了好大一片地面。
　　客栈伙计忙不迭上了门板避雨，然后才带着二人往后头去住店。这客栈规模同样不算大，前前后后加起来不过十来间客房，家具摆设也颇粗糙，不过倒是还算干净。
　　这一路上都是绮罗生做了个临时的管家，他盘算得心细，又在北号山上时与意琦行已是一铺床睡惯了的，从来都是一间客房打发。那伙计见二人气度打扮皆是不凡，本以为来了阔客，这时登时有点泄气，暗暗腹诽着“这么大人还当自己是个孩子要粘长辈”，引了二人去客房。
　　不过到他安顿好了客人，要离开的当口。绮罗生忽然叫了他一声，笑盈盈的道：“麻烦打点热水热茶过来。”一边再自然不过的在他手上轻轻一拍，一颗银角立刻滑溜进了掌心，也滑得伙计眉开眼笑起来。
　　看着那伙计换了种精气神般殷勤应着声离开，而意琦行正放下二人行囊简单归置，浑若不知。绮罗生登时觉得自己十二分操心的叹了口气，顿生几分“若是自己不在，这一路上谁来给他打理这些俗事呢”的感慨。不过才感慨着，又醒过神来，要不是因为自己，意琦行剑行千里不过片刻，哪怕叫唤渊数是在多山高水远的地方，这么些天也一早就已经回去了。刚刚才滋生出来的那点小欢喜立刻被迎头浇了冷水，有点恹恹的也过去帮着意琦行收拾。
　　意琦行虽说没怎么留心到他跟那伙计的小动作，不过绮罗生情绪的一起一伏还是察觉了。带了点询问意思的看过去一眼，不想倒是绮罗生先开了口：“意琦行，平时在叫唤渊数，都是你那两名同修打理日常么？”
　　意琦行点点头，他不是第一次对绮罗生提起一留衣和律弹铗的存在，不过不知为什么，这次却从短短一句话里，竟听出了几分惺惺相惜的味道来。他下意识的把这种感觉当成了错觉，随口反问：“怎么了？”
　　“没什么。”绮罗生立刻摇头，转身跑去整理床铺，“就是觉得……他们也挺不容易的！”

　　直到吃过了晚饭，意琦行还是没能想通绮罗生忽来的“不容易”是从哪滋生出来的感慨。但又到了用功时分，早乖乖爬上床去打坐修炼内功的绮罗生显然已经把这段纠结忘掉了，他也就不好再提。两人如往日任何一个夜晚并无什么不同，各据一处。虽说各干各的事情看似毫不相关，但房中气氛却是和谐到了极点。添一分则做作减一分则生疏，唯独这般才好，最好不过。
　　不过意琦行下午时被绮罗生一句话提起了叫唤渊数，登时又记起一桩事来。先前在北号山寻人打听南返之路，无论大小车驿一路问过去，竟没一人知晓。如今想来，大概那里实在偏北了些，就算有外出的商客也涉足有限，如今一路南行这么多天，百姓人事见闻想来又是不同。若能打听清楚道路，怎样说也胜过自己只守着一个大概方位凭空判断。他这样一想，便定了主意，明天先往镇上走一遭，再提赶路之事。

　　第二天果然下了半宿的雨偃旗息鼓，雨收云开重新露出亮堂堂的太阳来。这镇子中气息纯良得大概最凶恶的就是肉铺里的屠户，意琦行倒是很放心的将绮罗生独自安置在客栈中，自己往街上去寻找驿站脚商。
　　只可惜他昨晚想得虽好，在街上走了小半个上午，却是无功而返。这里与北号山人事风俗皆不相同，但在被问及“叫唤渊数”这一问题上，茫然的反应却是出奇的一致。
　　意琦行简直有点怀疑起自己平素是不是太过深居简出，以至叫唤渊数名声不彰若此。可一留衣却是个活泼跳脱的，知交也广……他想了想反而脑筋打结，只好搁下了。走了大半个镇子，干脆顺手又从一家点心铺子里拎了几块糕饼甜果，也算是没白白出门这一趟。

　　一回到客栈，还没进二进门，先听到院子里一阵水声，和说话谈笑的动静。那明显是绮罗生的声音，在东拉西扯说些家常。意琦行这倒有些意外了，不知陌生人地，他打哪找到了可以聊天的熟人。再一进去，才发现院子当中井口旁，坐了个老年妇人正在洗着大盆的衣服。绮罗生拿了个小杌子坐在一旁，还很小心的敛起了雪白的衣摆，正眉飞色舞说得开心。
　　一看他进院，登时跳起了身，笑嘻嘻跑过来接人，第一句话却是：“意琦行意琦行，三婶说，前面再走一天多功夫，有一条大玄河。河面宽得一眼看不到边，因此有好大的渡船在江上摆渡，一条能坐几十个人呢！”
　　意琦行被他一把扯住手腕，少年眼神闪闪发光一般，满是毫无遮掩的雀跃。他登时记起来，绮罗生曾对自己说过从小便向往大江大河水流澎湃的景致，但住在北地，从来少见。如今得了这个机会，想来早恨不得插翅飞到那条大玄河边上去，看一看水，坐一坐船，体会一下到底是何滋味。
　　这样一想，还有心思开了少年一句玩笑：“你到时候要是晕船，可别怨人。”
　　绮罗生“嘿嘿”笑着，不说不晕也不说不怨，又把意琦行手里的东西接过来了。透过扎好的油纸包，也能嗅到糖面香气细细透出，登时知道是专程买给自己的零嘴，忙拉着意琦行就往屋里走，笑道：“辛苦辛苦，我给你倒茶喝。”

　　雨后天气清爽，屋里两扇窗户都开着，往来通风透气。意琦行端着茶杯坐在靠窗口的位置，走得一身微微的燥热登时散了。他有点不太在意的往院子里头眺了两眼，忽然喝茶的动作一顿，扭头看向绮罗生：“她洗的是什么？”
　　这个“她”自然是指院里洗衣服的妇人，脚边两只大盆搁着要洗要漂的衣服，上面布料花色实在有点眼熟。绮罗生也给自己倒了杯茶坐到他对面，有点像解释又有点像邀功：“三婶是个孀居的寡妇，平时就靠给人浆补衣服挣点钱糊口。我看她这么大年纪讨生活不容易，正好行李里攒了些还没收拾的换洗衣服，就都拿出来给她洗了。”他微微撩着眼皮看意琦行的神色，“你要是不喜欢别人洗你的衣服，大不了拿回来我再给你洗一次！”
　　意琦行忽的被冠上了莫须有的怪癖，只好摇头：“无妨。”他又看看绮罗生，不兜圈子的把话说了下去，“就是衣服现在都洗了，等下还怎么上路？”
　　“啊？”绮罗生一呆，随后“啊啊啊”的连叫了几声，顿时懊恼得直扯自己的鬓角，“我忘了！我忘了！”那院子里三婶手脚麻利，一大盆的衣物已经都漂洗得差不多了，正要抖开晾到竹竿架子上去。就算雨停后阳光晴朗，怕也得晾晒整天才成。意琦行看着她忙忙碌碌，又似乎很悠闲的开口：“多住一日也无妨，只不过大概要后天才到大玄河了。”
　　绮罗生登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软哒哒趴在了窗台上。他瞪着晾起来的衣服看了半天，也没法凭借自己的眼神把衣服催干了。更因为乃是自己张罗出来的事，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央请意琦行弄点什么手段，只好有点奄奄一息的道：“那就多住一天吧……”
　　意琦行倒不觉得有何不好，风尘仆仆赶路了十来天，得这一日闲让绮罗生休息休息筋骨，想来可称愉悦。

　　动身的日子压晚了一天，非但丝毫不损绮罗生的雀跃心情，反而发酵得更加期待。
　　待第二日一早，他几乎比意琦行醒得还要早些，飞快的收拾了衣物行李，又自告奋勇去前头端了早饭，只待打理整齐，催着意琦行动身。
　　意琦行在起床的时候稍微恍惚了一下，似乎有点记不清自己是不是也曾有过这样只为了一点微不足道的新鲜忘形的时候，但再看着绮罗生，就又被他欢愉的心情也影响了，毫无二话配合着把准备的时间压缩了一半。迎着晨露，二人便离开小镇，匆匆上路。
　　不过这一片地域依然有些地广人稀的意思，三婶口中的“一天多”竟是丝毫未打折扣。到底两人还是又在途中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临近中午的时候，眼前还是一成不变的道路，空气中却逐渐潮湿起来，再凝神，已可听到依稀水声轰隆，声音模糊气势却是惊人。
　　意琦行至此微微诧异，听这水声，汹涌得似乎有些反常。但绮罗生全不知这些，当下欢喜得几乎就在马背上站起身来，舞动着缰绳一连串叫他：“意琦行，快，快啊！”

　　等到路转景变，视野中豁然开朗，一条大河翻溅着雪白的波涛横在去路之上。秋风紧，水浪更是借了风力声势惊人，不时有大半人高的浪头由远及近，然后狠狠的掀翻在岸堤的大块石头滩上。绮罗生发出一声无意义的“哇”的声音，眨眨眼睛忽然却站住了，扭头看向意琦行，语气中满满都是得偿所愿的幸福：“大玄河！”
　　等到再走近些，看得又更清楚。全无半分平静的河水旁，有一段修葺得最为平整的河堤，上面甚至还搭了几座木头板棚，正是中午时分，可见炊烟人影晃动。而板棚堤岸下头，那一片水边结结实实打了不知有多深的木头桩子，手腕粗的缆绳牢牢缚了两条船泊在那里。船不过是常见的样式，木头钉造，头尾却足有几丈长短，果然坐上几十人毫无压力。绮罗生这时看得眼睛都有些直了，盯着那水那船一副恨不得就要扑过去看个究竟摸个仔细的样子。
　　意琦行想了想，还是伸手过去，此时两人都下了马，拉住了绮罗生的胳膊倒也方便——免得他当真冒失冲进了水里或者太靠近水的地方。浩荡的水声震得马匹也略有不安，两人另一手牵住马缰，沿着岸堤往泊船的简陋码头走。待到了附近，船上却不见人影，连一个船工都无。
　　有点奇怪的当口，“啪嗒”一声板棚里倒有人撩开门帘出来了，一手还捧了个好大粗碗在吃着什么，一边冲二人挥挥手，扯着嗓子大声喊道：“二位，是要渡河么？回去吧回去吧，这阵子老秋汛的尾巴还没完，发不了船，过不了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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