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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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五九:玉磐心


      得了老方丈点头,知缘手脚麻利,踮起脚侧着身子,很快便将那只供盒取了下来。他身上本就揣着擦拭供器的抹布,顺手一抹盒上积灰,恭恭敬敬捧着,递到几人面前。
      那盒子素面无纹,但制得十分精致,显见出自富贵人家手笔,盖上无锁无扣,就那么平平常常合着,也不知是主家疏忽还是当真大气大度。老方丈这时并无迟疑,亲手揭了盒盖:“二位请看。”
      盒中素缎作底,上面翠绿盈盈,搁了一只玉钗。虽说二人对这些珠玉之物都不曾上过什么心思,但也看得出定然是极好的整块碧玉雕琢而成,钗头镂做环状,内中隐含一团琥珀般金彩,单看这钗,已是价值连城,至于钗下璎珞坠饰,反倒被衬得不那么打眼了。
      可惜这样一支极品玉钗,却从中断做了两截。
      绮罗生忍不住“啊”了一声,又是惊讶又是惋惜:“这钗子……怎么碎了?”
      老方丈叹了口气:“此钗便名玉磐,乃是识家送来供奉的先祖遗物之一,本来一直妥善供在这里。今天凌晨,有人听到供台上的盒子里无缘无故传出一声脆响,慌忙来报。待老衲赶来开盒查看,已经如此。”
      “今天早上?忽然断了?”绮罗生最近几日正是身陷诡奇志怪之中,再听了玉钗之名,几乎连想都不必想,脑中已尽是南山城之事。只是意琦行垂下手臂,借袖口掩饰轻轻握了下他的手,将他差点脱口而出的话又都握了回去,才又低头看了看盒内:“这里面应该不止只有一支钗吧?”
      “施主好眼力。”老方丈点头,指了指素缎底子上另一点不太明显的凹陷,“盒中本还有一枚漆珠,玉钗断后,便也不知所踪。”
      “漆珠?”意琦行挑了挑眉头,“那是何物?倒不曾听闻。”
      “老衲也不知是何物,只知乃是龙眼大一枚珠子,外面施以火漆封存,不曾见过真面目。不过既然与玉磐钗搁在一处,想来非是贵物,也是识家先祖重物。供奉在天年寺,老衲便皆做主家供器看待了。”
      那一旁绮罗生简直想要扯着意琦行低叫出来,玉钗也好、火漆封存的珠子也罢,混做一团哽在他的嗓子眼里,噎得难受之极。偏那一番际遇,当真不是说给谁听都能叫人取信的,只好死死忍下,一边难耐的用指尖不停在意琦行握着自己的掌心刮搔,以此勉强宣泄了一点想开口的冲动。
      意琦行神色却是八风不动,听得秘闻犹是坦然。他虽执行武道,也非不信神鬼之存,曾经的所见所闻更是光怪陆离无奇不有,因此十分淡定模样。不想手心忽然起了一阵小动物抓挠般的轻搔,措不及防,微微酥痒从手掌闪电般直窜到心里,登时几乎失态。他忙暗自一口气镇定下来,一手用了几分气力握回去,牢牢把定了绮罗生作乱的手指头,一边开口:“钗折玉断,难以为复。不过贵寺失了漆珠,我们今天却在南山之上无意捡到一枚无名珠。一得一失,方丈可愿一观?”
      “没错没错!”绮罗生这一回终于又能开口,咽下一肚子作乱的秘密,好容易找了个听起来不那么胡扯的说法,“一失一得,说不定也是我们与贵寺的缘分。左右那……呃……珠子是我们捡来,留又无用。方丈若是看一看觉得有缘,不妨就留在寺里,算是一份叨扰的香资,说不得也还是有失有得的一段缘分呢!”
      “二位施主这样说,老衲一看也无妨。”老方丈神态从容,倒是当真接受了二人有些牵强的这番说词。不过意琦行看来还要更坦然一切,将握着绮罗生的手松开,示意他取出佛舍利。
      “……好。”绮罗生到底脸皮薄些,好容易才压下了有点怪异的感觉,从怀袋里小心翼翼,掏了那粒佛舍利出来。他托在手中举起些,淡淡金光立刻充盈于掌,虽非照明之物,内蕴的涌动宝光却让昏暗的佛堂都似乎明亮了不少。
      佛门珍物,舍利难求,更何况还带了些失而复得的传奇意味。绮罗生满心想着,只怕此宝一现,少不得要引得一老一小两名僧人些许失态,更在心里做好了准备,切莫在意。不想佛宝托出,宝光映入老方丈眼中,却只换来了轻轻一声叹息。叹息后,老方丈手不触珠,只是将捧在手里的盒子也向前一递:“果然是有缘物!小施主如肯舍,老衲便替鄙寺领受这段佛缘了!”那举止中的意味,竟是要将他将佛舍利放入盒中,就此了结。
      绮罗生简直大吃了一惊,之前还觉得自己两人找来的借口过于拙劣,但此刻与老方丈的言行一比,简直克己复礼倒了极点。虽说于情于理,这颗佛舍利本就该归还天年寺,但还是动作僵了一下,忍不住想说些什么。
      他最后到底没能说出来,还是因为看到了意琦行并未感到意外的神态。
      简直有些不明白这到底是怎样的一出人事,绮罗生暗地里磨了磨牙,还是依言将佛舍利放入了盒中。一声轻响,盒盖随即扣合,老方丈平捧木盒,不知是笑还是叹息,另一手轻轻在上面拍打了几下:“有缘则去,有缘当来,缘起缘灭,终为自在!”
      “方丈……”绮罗生听这几句似是而非的佛偈,先前还装在心里的不满,忽的化作纷纷扰扰许多理不清头绪的话要问。想问,又不知到底想问些什么,一时竟支吾在了那里。
      老方丈看他神色茫然,倒是哈哈一笑,忽然没头没尾道:“二位施主可信世间有长生?”
      一句“长生”,陡然惊唤起奇异经历。绮罗生几乎有点失态的胡乱一把扯住了意琦行,也不知是手还是衣角,瞪大了眼睛看过去。
      不过眼前倒是没再生出什么诡异幻象,老方丈继续徐徐道:“据传识家先祖,夫婿便痴信长生不老,一生蹉跎尽向人世寻,却是无果误己也误人。二位施主若是不信,那便极好,极好!”他抖了抖衣袖,自顾转身重新安置好了木盒,又摇摇头捻动佛珠,“不老不死,皆是需堪破的痴迷啊!知缘……”
      前半句话还在感慨,后面忽然换回了眼前现世,老方丈没再转身,只是继续道,“时候不早,快送二位施主也回客房休息去吧!明日还要早起上路,老衲就不耽搁二位的时间了。”
      完全不觉得自己哪里叫人看出了“早起上路”的意图,不过老方丈话中含义已是送客。绮罗生觉得今晚简直一团混乱之时,意琦行已经也点了点头,拱手作别:“方丈,我们告辞了。”便牵着绮罗生,随知缘出了佛堂。

      夜风泠泠,不过意琦行的手掌温热,被他攥在掌心便如全身都浸在暖水之中,平安喜乐,不扰外物。知缘前面提了盏灯笼引路,绮罗生有些颠颠倒倒的,自己都说不清自己是在想些什么,就那么稀里糊涂的回了禅房。
      直到房门关上,灯烛再燃,晕光照出一室暖黄颜色,他才坐在床边好似回了神,有点呆的摊开手掌看看,又去直勾勾瞧着意琦行:“那颗佛舍利……就这么……送出去了?”
      意琦行有点好笑:“你要是舍不得,再去讨回来也没什么。”
      “不是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绮罗生连连摇手,神色还是有点恍惚,“我就是觉得,那样好的宝贝,难道不是得很郑重其事的,焚香沐浴,三供四请……还要再做点什么法事,才够排场嘛!怎么那位老方丈就那么……呃……见怪不怪的,就收下了!”
      “虽说是佛宝,但是佛门修性清净,大概也不过是举重若轻吧。”意琦行却是很想得开,一边脱了外衣,又把两人行囊简单规整了下,“早点睡吧,既然已将舍利送出,就不必再想了。明天动身,还要赶路。”
      “哦……好。”绮罗生这时倒很听话,乖乖换了衣服缩进被窝。室外清寒榻上暖暖,再蜷起头脚密密实实贴在意琦行身上,更暖得好似抱上了火炉,不大功夫就有倦意袭来,昏昏沉沉打起了瞌睡。
      半睡半醒中,还有一搭没一搭琢磨着老方丈那句“早起上路”,这老和尚当真奇怪,竟连这些都猜得到!

      第二天破晓,两人是被突兀而起的沉重钟声从梦中惊醒的。窗外晨色未开,还是灰蒙蒙的半亮不亮时分,那钟声突的砸入耳中,几乎叫人猛的弹开了眼皮,然后才跟着醒过神来,彻底出了梦乡。
      虽说寺庙之中暮鼓晨钟由来已久,可这一阵不零不整时辰,又沉闷得几乎有些不祥意味的钟声还是让人心中生出古怪。意琦行已是飞快披了衣服,又把绮罗生的外衣也递给他:“我出去看看,你先穿衣服。”
      绮罗生连忙点头,不急着跟意琦行争这一时片刻。还有点不情愿的把脚丫子从暖和的被窝里拔出来,正拢着头发结束衣带,门板一响,意琦行已是去而复返,脸上神色凝重:“天年寺的老方丈坐化了。”
      “啊?”扣着衣带结的手指登时一僵,好好的一个结没拉紧,反倒扯散了。
      意琦行并不意外绮罗生这个反应,他自己心里却是有谱的,慢条斯理拉人过来,重新打理衣物。绮罗生却等不得了,回过味来立刻不分里外胡乱扯起衣服就往身上裹,边急匆匆道:“怎么会……他昨晚还好好的跟咱们说话!这……这老方丈忽然没了,寺里的和尚会不会怀疑是我们……”
      两句话的功夫被他想出去了不知多远,意琦行有点无奈,又为绮罗生这样担心自己会不会惹上人命官司暖心。他手下稍微用了点力气,就把挣着要蹦起来的绮罗生摁住了,边安抚道:“你想多了,我找寺里的僧人问过,天年寺的老方丈已经病了半年多,缠绵病榻日日加重。今早没能熬过去,才没了,与你我无干。”
      “……”绮罗生的脑子里简直搅成了一团浆糊,甚至比起昨晚有过之而无不及。他茫然一会儿,看着意琦行还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样子,忽然渐渐回过味来,有点不甘心又有点松了口气的一把拉住手臂:“你是不是知道什么?难道不能告诉我?”
      意琦行想点头又摇头,看看绮罗生的腰带也终于束好了,便拉着他下床:“不能确认,还要去看看再说。走吧,现在寺里都在忙着老方丈坐化的事情,善海殿里应该没什么人在。”
      “好!”这一遭绮罗生立刻应了声,甚至有些迫不及待的,反手拽着意琦行就要出门。不成想在门口差点和一个有点面生的小和尚撞了个满怀,那小和尚先吓了一跳,忙不迭退后一步,才稳住了打了个稽首:“施主,刚刚看到禅房这边有了动静,想来是二位施主已经起身,就将早饭送过来了。寺里如今有了些事情,怕招待不周,还请二位施主自便。”
      “没关系没关系,我们自己随意。”绮罗生这时候纵有一肚子的急三火四也得暂且压下,从那小和尚手里接过了食盒拎回屋,忽然想起什么,又跑回去,踩着门口有点奇怪,“对了,小师傅你怎么称呼?昨天带我们来的知缘师傅呢?”
      “小僧法号圆得。”小和尚又规规矩矩做了个稽,不过脸上神色倒有点莫名其妙,“知缘?我们寺里没有这个人啊!除了老方丈,下辈僧众俱是以‘圆’为号,从未听说过‘知缘’这个名字。”
      “……”绮罗生又是一愣,不过大概一路经历的异常已经太多,这次没费多大力气就镇定下来,胡乱应付两句,送走了小和尚圆得,一转身关上门,人也顺势靠在了门板上,瞪着眼睛看向意琦行。
      意琦行没用他再开口,将食盒盖子打开,从里头端出几样清粥小菜来:“吃饭吧,吃完了,就去善海殿看看。”

      一顿本来就缺油少盐的斋饭吃得完全没有滋味,绮罗生几乎是应付了事的将最后一小块馒头塞进嘴里,就迫不及待起身。他没再开口,一双眼却晶晶亮的,直直盯着意琦行,想要做的事都写在了里头,只等着最后的临门一脚。
      意琦行就是那临门一脚,他也并非要吊绮罗生的胃口,天年寺不似南山幻境,但其中同样有问需解,这时再没了耽搁的事由,便也搁下碗筷起身。一手拉开了屋门,一手轻轻在绮罗生腰肋下一扶,身迅如风,原地眨眼已没了二人踪迹。

      再落下脚步,已是到了空空荡荡的善海殿外。殿门半掩,却空旷没有一丝声音,想来寺里的和尚都为老方丈坐化一事忙碌去了,稀薄的晨光中,那一点亮从殿门斜斜照入,映得殿中更显幽深,简直好似什么不明之地。
      绮罗生咽了咽口水,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凉。不过意琦行毫无那些顾忌,一手拉着人,一边已经几步跨上台阶,伸手一推,就将一扇半掩的殿门彻底推开了。
      阳光刹那落了满殿,将混沌阴影一扫而空。佛前四时不断的檀香气味也随之扑面而来,厚重浓郁,让人心安。
      绮罗生换过那一口气,定了定神开始打量四周,殿中布置与昨晚所见并没什么不同,甚至两排架子上的海灯都仍吐着细小的焰头,燃烧得稳稳当当。
      “我们昨天来这里一定不是做梦!”绮罗生看了一圈,肯定的说。意琦行比他还要更快些,甚至连打量四周都省了,直接到了供桌前,一伸手将小桌上的木盒抄了下来。
      大股盒盖上的积灰随着他的动作蓬散开来,好在他反应迅速,肩头微微一震,真气鼓荡成风,将尘埃尽数卷开,才免了一头一脸的狼狈。但随着盒上积尘尽去,意琦行低头一眼,忽然轻轻的“咦”了一声。
      “怎么了?”绮罗生连忙跟过去,也踮了脚尖去看木盒。待目光落处清晰,竟也是一声惊叫,忙按住了嘴巴,顿了顿才又松开,有点不可置信的伸手去碰触盒盖,“这……我明明记得,这盒盖是个素面的,怎么……”
      沉甸甸的檀木盒子,盖子上惟妙惟肖雕了一副山僧扫地图。画面上的小和尚怀里抱了个大扫帚,笑眯眯正打扫山门落叶,线条细腻明快,显然出自名匠手笔。不过让二人吃惊的显然不是这个,而是……
      指尖有点颤巍巍的戳了戳盒盖上的小和尚,绮罗生有点不太相信,但又觉得再没第二种解释的瞥向意琦行:“知……知缘?”
      意琦行深吸了口气,然后点头:“应该是他。”
      绮罗生忽然庆幸还好盒子不是拿在自己手中,不然保不准已经在惊吓之余顺手摔了出去。他揉了揉眼睛,像是在跟意琦行说话,更像是在自己说服自己:“原来是他啊……他还请咱们吃桃子,想来应该是个好……妖怪和尚吧!”
      有点凝重的气氛登时因他这句“妖怪和尚”破了功,意琦行本就心有算计,远不似他那样一惊一吓,这时顿时笑了一声:“嗯,是个好妖怪和尚。”他一边说着,再没什么顾忌,就将盒盖也揭开了。
      盒内依然素缎衬里,只是一粒圆珠以火漆封缄,不见本来面目;又一根碧绿玉钗,通体完整无损连个裂痕也没,更不要说断做两截模样。意琦行却只看了一眼就将盒子盖上了:“玉虽碧而无光,灵气已散,更甚于断裂。”
      “果然都还是真的么……”绮罗生有点恍惚,看着重新盖好归于原位的盒子,心中忽然就觉得,大概这一遭山中奇遇,到此才算是真正的了结了。虽说到现在他仍不清楚,困住玉磐,又叫谬夫人执迷的到底是什么,那一种求生避死的执念,对他来说还有点太遥不可及,远在天边。
      意琦行也没有再给他更多呆在那里胡思乱想的时间,轻轻一拢他的肩膀,带着人往殿外走:“走吧,都过去了。”
      “嗯……好。”绮罗生慢慢点头,将意琦行的手又拉下来,牢牢攥住了一根手指。这一点在握,好似身后光怪陆离真假虚幻,也就当真成了故事,并不叫自己踏湿了鞋履。

      两人并肩离开,殿门仍是半敞开着。清早的风渐渐大了些,更有几缕顽皮吹进殿中,将未熄的海灯灯焰撩拨得乱跳,又将香案最后面,覆在彩架上的香纱彩幔吹开了一角。
      纱幔下露半幅陈旧绢纸,依稀看到有女子窈窕身影绘于其上,一旁似提似跋落有长诗,却只露了个结句:不觉此生造化弄……

      风吹檐角,铁马叮当,余音悠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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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天年寺的故事也真的结束啦,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的环境和奇遇有没有把人绕晕啊XDD接下来可算又该踏上新旅程了,前面还有什么故事等着剑宿和小绮罗呢~~必须继续卖关子!!其实玉磐的故事脱胎于识玲珑没错,但是又有稍微的变动——这大概是我一贯的爱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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