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大约又过了快一个时辰，姗姗来迟的斋饭终于送了过来。跑腿的仍是知缘，手里拎了个巨大的单挈食盒，搁在最上面一层的倒是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
　　粥菜馒头一一摆好，绮罗生在纠结的心事中翻滚了半晌，到底没能真睡过去，这时摆出一副刚刚被叫醒睡眼惺忪的模样也有些不太敬业。不过烛光昏暗，这点表情上的小瑕疵也就不那么打眼了。反倒是看到黑漆漆的药汁后，打从心底发出的一声哀叹更叫人注意。
　　知缘嘿嘿笑了，指了指那只盛药的大碗：“方丈说了，小施主先吃些东西，然后趁热把药喝下去，好好休息。外伤涂抹的药膏等会我再去拿，还在火上熬着呢！”
　　“有劳方丈和小师傅。”意琦行熟视无睹绮罗生的脸色，周到道谢。
　　“不劳不劳！”知缘立刻连连摆手，笑道，“不怕二位施主笑话，小僧打小就跟着方丈在天年寺出了家，一年到头也不见几个人走动。今天赶巧遇到二位借宿，倒觉得热闹呢！”他说着话挤挤眼睛，“这话可别跟方丈说了，不然我又要挨罚！”一边又从食盒最底下掏出一个木碗，里头满满堆着四个拳大的粉白鲜桃，“鄙寺偏僻，没什么好东西饕客，这种霜后桃算是个小地产，二位施主不妨尝尝，现在刚过了打头霜，桃子正是鲜甜的时候。”
　　他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的将一个大食盒掏了个干干净净，热络周到，一时绮罗生顿觉自己那点若有若无的怀疑都有些不好意思，满口应了谢了。候着知缘离开，立刻一伸手抓了个桃子，凑到眼前端详，故作严正道：“待我试一试这个桃子，是真的果子还是幻术变来唬人的……哎！”
　　他一口正要啃下去，眼前一花手心顿空。再看时，那桃子已经到了意琦行的手中，后者正正正经经的看着自己：“先吃饭，再喝药，最末再吃桃子。”
　　“为什么！”
　　“吃得口甜，药岂不是更苦？”意琦行将盛好的一碗粥直接推到绮罗生面前，“苦尽甘来，道理所在。”
　　“是啦是啦，意大侠说得什么都是对的！”绮罗生眼巴巴看着桃子离自己越来越远，瘪瘪嘴巴，可也知道意琦行乃是为了自己好，只好抓起筷子转而去对付桌上的饭菜。意琦行倒是不急用饭，擎着那个桃子，借着摇摇摆摆的灯苗看了又看。鲜嫩的果子还带着些霜水气，粉白脆嫩得好似刚刚从树上摘下来没多久。虽然不知道滋味到底如何，可就这样看着，内中那种汁水新鲜涌动的感觉也绝非虚幻，更非是穷山恶水怪地妖城能够结出的东西。他脑中缓慢联翩，从南山城想到桃花园、再从满园盛放的桃花到眼前的桃子，一切似有牵连又有不同。如果老方丈和知缘所说属实，那身为天年寺“东主”的那户人家，所谓的“积善先祖”，说不得便是冥冥中的答案。虽说如今南山城已然消失，可留下的那一点谜团，仍是让人不由得介意，如当真有机会弄清楚了，也未必不好。他这样想着，搁下桃子，看向绮罗生：“等你吃过了药，我们去寺里走走。”
　　“啊？”绮罗生一愣，扭头看了看漆黑一片的窗外，“现在？这么晚？”
　　“嗯。”意琦行点头，也扭头向外眺望，“寺西有阴，走一遭又有何妨。”

　　古寺夜深，半满的月亮多多少少还带着些阴晦，算不得明亮的在地上照出虚虚的影子，星子更黯，不过聊胜于无。
　　这般夜色，更连个照亮的灯笼也无，虽说寺中道路平坦，没有什么沟壑凸凹，但走起路来，还是磕磕绊绊别扭得很。
　　不过这磕磕绊绊只是对于绮罗生而言，意琦行之修为，夜视无碍，即便再如何伸手不见五指些，也丝毫不碍行动。两人一前一后走了半个院子，绮罗生索性把自己整个人都吊在了意琦行的胳膊上，挨得极近身臂相贴，然后就仿佛有了极为可靠的依凭，也走得稳当起来。
　　意琦行任他倚着，自己留神看路。天年寺虽说也颇占了几亩地面，但这般空山野地，再没第二户与他争抢的，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要真说起来，其实不过佛殿两进，禅房数间，余者多是空远野地，部分辟出来种了些日常菜蔬，部分仍是荒着，随意堆置杂物。
　　两人沿着细沙土和碎石垫出来的小路曲折向前，出了客居的禅房，迎面就是殿院。那第一进大殿中与寻常佛寺并无什么不同，供奉着佛祖漆像、菩萨护法，驾前彩幡花果，四时不怠。而后一进大殿，这时看来竟也是通明的灯火，如此晚了，还依稀可以听到有人在内中活动的声音。意琦行虽说本意是往寺西聚阴之处去，但这时却忽的改了主意，拍了拍绮罗生把着自己的手，向着佛殿一指。
　　“那里？怎么了？”绮罗生不甚分明，不过顺着意琦行的决断走走停停，见他转了方向，自然跟上，一边眯起眼睛，使劲打量起殿前高悬的那块横匾来。
　　两人慢慢走近，星月光黯淡，也堪照得依稀明亮。好容易将匾上几个字看清楚了，却不是什么“天王殿”、“观音阁”等等耳熟能详的名号，而是四字新鲜：善海积行。
　　“善海积行……什么意思？”绮罗生莫名其妙，偏头去看意琦行。
　　意琦行看清那几个字，却是心中立刻分明，想绮罗生解释道：“这是家庙。”顿了下又补充道，“方丈说天年寺是由识姓大家为祖宗积善捐盖，这一重殿里想来供奉的就是识家先祖灵位，而非神佛。”
　　“灵位？”绮罗生咽了口唾沫，忽然觉得后颈有些发凉。他连扯了意琦行几下，“既然是人家供祖宗灵位的地方……我们来这里干什么？意琦行，咱们要不要换条路走？你不是说要去看看寺西……”

　　他正搜肠刮肚找着转道的说词，善海殿中忽然一声磬响，似有法事告一段落。随后人声纷起，殿门大开，十余和尚列队鱼贯而出。只看人数，天年寺中上上下下似乎都在这里了，一副晚课刚结正要散去的模样。
　　意绮二人并没有躲避，那些和尚好似也对突兀出现在门外的这两人并没太大的兴趣，依次颂着佛号离开。先前首肯二人留下借宿的中年僧人也在队列中，倒是冲着二人点了点头，十分和善。
　　意琦行也颔首回礼，再看向殿门大敞灯火摇曳的屋内，只剩下知缘还在为佛前海灯添油。他索性大大方方拖着绮罗生过去了，打了个招呼举头看向佛座：“这是……”
　　本该是佛龛的位置，立有彩架。只是上面供奉的既不是人像，亦非牌位，而是看似一副画像大小，悬张其上。画像又有香纱彩幔蒙盖，完全分辨不出到底画了些什么。此外略低一些的位置上，置有小桌，摆了一个看起来颇有些年头的古旧盒子，也是严严实实合着，看不分明。
　　知缘看到他们打量的目光，搁下手里油壶：“这是识大善人家族的供奉福牌，说来也不知是第几代的先祖了，年年岁岁在这里受着香火。我佛慈悲，自然庇佑子孙。”
　　“祖先福牌？”绮罗生立刻有点兴趣盎然，托着下巴又好好向着神台上看了一回，“可是那不是张画么？还有个盒子？这盒子难道也是？”
　　“唉！”听他这一问，知缘倒是叹了口气，“画和盒子都是古早时识家送过来，这间大殿就是为了供奉这两样物件才起的。说是识家先祖的真容绣像和贴身之物，需日日生受香火，才好庇佑子孙。”
　　“难道就这样每天都要做法事不成？”绮罗生啧舌。算算时辰，现在已经打起了更，这般晚了，搁在寻常寺庙僧众早该休息，明日早起筹备早课。可适才那些僧众鱼贯而出的排场，倒似整座天年寺，都还在为这场供奉忙碌。
　　知缘却是顿了一下，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但大概出家修行的人，知便知不知便不知，从未叫人学过妄言诳语的念头，最末还是道：“也不是……最近是寺里出了点事情，才加了一班晚课。平时只要初一十五做上法事，平时勤于供奉也就够了。”
　　“嗯？”意琦行这时才终于开口，“出了事？”
　　“哎呀……”知缘更觉结巴，这一遭当真不知怎样回答才好了，索性顾左右而言他，“那个……小施主的外敷膏药差不多熬好了，小僧去看看，等下就送到客房去可好……”
　　“可是供奉之物发生了什么变故？”意琦行这时却陡然犀利起来，硬生生打断了知缘的搪塞。他目光倒还牵系在神位之上，可知缘瞬间觉得，自己似乎已被看了个无所遁形，甚至连惊讶对方为何猜测得直切要害都忘了，张口结舌：“施主……施主你……”
　　局面登时尴尬，一人气定神闲，一人懵愣无措。绮罗生虽还不太清楚意琦行这般笃定的态度从何如来，但立刻就开口帮腔，笑道：“知缘师傅，我们借宿到了寺里，也是缘分。我……兄长大略总有些……与众不同的……神通……”他有点头疼自己的用词，索性又一口气继续道，“若是贵寺当真遇上什么麻烦，或许可以出手相帮一阵。或者……莫非有什么不好开口？”
　　知缘看他一脸笑嘻嘻十分纯善，又看着意琦行通身的“正气”、“高大”、“不凡”的样子，更是踌躇困惑难以做决，好半晌才抓了抓光头，有点艰难的开口：“这……这是寺里的大事，不是小僧能随便开口做主说给人听的。阿弥陀佛，二位施主要是当真想问，不妨去请教方丈。方丈要是首肯，自然就会说给二位一听。”
　　“方丈是么……”意琦行微微点头，忽听绮罗生又道，“那可否请知缘师傅替我们通报一声，说来我们也正想求见方丈，要捐一分香火。只是那东西有些来历，需得亲见了方丈才好。”
　　“啊？啊！好的好的，小僧便替二位施主传话。”知缘自个挣脱了眼前禁锢局面，立刻满口应下，匆匆端起油壶，“方丈此刻应在后面静室坐禅，施主请稍等。”

　　“你要捐香火？”见知缘离开，意琦行便把目光挪到绮罗生身上，微微一挑眉，满眼都是“说实话”的意味。
　　绮罗生忙丢过去一个笑脸：“既然你要问个明白，总得想法子见一见老方丈嘛，自然是说香火比较有效。”他想了下，又认真了些，“意琦行，我还有一个想法，可是你听了，莫要生气。”
　　“我生气什么？”意琦行有些不解，“我为何与你生气，说罢。”
　　“……嗯。”绮罗生又略微踌躇了下，才道，“要是天年寺当真没有什么诡异的地方，我觉得这里又清静，僧众也和善，我想……就把那颗佛舍利舍在这里。”他偷眼看了看意琦行的神色，飞快继续解释，“毕竟那也是佛门的东西，搁在我身上，纵然宝贝，也不过就是个压在箱子底下的珠子。更不要说我跟你去了叫唤渊数，离什么佛门啊释道啊更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还不如供奉到寺庙里头，也算名正言顺的归宿。意琦行……我知道佛舍利是难得的宝贝，我……你要是不高兴我这样做，那就算了！”
　　其实意琦行出言追问，心中也算有了揣摩，绮罗生毕竟年少，心中盘算多多少少，都是鲜明的摆在了脸上，更罔论二人结伴相交，更是熟稔难以瞒哄。他既猜得八九不离十，再一问下去，绮罗生的回答已是意料之中，自然没有多少意外。反而是见少年一副好似做错了什么事情的局促，一手还微微捻着衣带，脸上神情立刻放松些：“无妨。”
　　“我说过，佛舍利是你的东西。既是你之物，去留取舍便由你自己做主。珍奇异宝也好，寻常器物也罢，你该自行断决，无需被他人主意左右。”
　　“可……”绮罗生还是有点踌躇，“你当真不生气？不不不，我不是说生气，是介意！你当真不介意？”
　　“哈！”意琦行终还是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从不，绝不。你自己肯拿了主意，我唯觉喜。”
　　“意琦行！”虽说也明知意琦行断然不会为这一桩事难为自己，但亲耳听到反复的肯定，绮罗生心中还是立刻扬开了花，满满喜悦起来。只是他一腔欢喜，搁到嘴头反而不知哪样形容，噎了一噎，竟憋出了一句，“那等我上了叫唤渊薮，也一定替你好好管家！”
　　话说完了，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哗”的一声立刻闹了一个大红脸，连头都抬不起来了，一步窜到意琦行看不到自己脸色的背后位置，直从脚底板烧到了天灵。
　　“……”意琦行也是一怔，但更多的还是忍不住的笑意，绮罗生越是一副脱口而出后的张皇模样，越叫他觉得贴心，不带丝毫取笑的莞尔道，“这可难了！”
　　“啊？怎么？”绮罗生登时一惊，又飞快的绕了回来，眼对着眼瞪瞪看向意琦行，“为什么难了？”
　　“山上琐事，多是由另外两名同修打理，我少有过问。你要替同门分担管家，可非是替我，而是替他二人。”
　　“……”不成想意琦行竟然在这个话题上开了个小小的玩笑，绮罗生心里猛起猛伏了这一下子，先前的不好意思倒是已经连一点余韵都不剩了，只暗地里磨牙起来，一心只有“竟然哄我！竟然哄我！”这句话，反复叫嚷。

　　两人说话功夫，知缘去去又来，当真请了老方丈同行。大概因为知缘已将来龙去脉大概说过，老方丈神态倒是十分平静，进得大殿见了二人，兜头一句，问的却不是“施主欲添何香火？”，而是“二位施主欲知何事？”
　　对看一眼，些微意外老方丈的单刀直入。不过这样一来，倒也省了铺垫的麻烦。意琦行索性也直来直往的开了口：“正想请问方丈，贵寺发生了什么意外？或者，这座善海殿中的供奉之物，是否有了什么异常。”
　　“施主知是供物之事？”老方丈抬起眼皮看了看意琦行，眼中微露的诧异证实了猜测大概当真无误。意琦行点头继续道：“供盒积灰之上有动过的痕迹，尚还新鲜……方丈无需顾虑太多，我相问此事，自然也有缘故。方丈若肯直言，或许正可解开你我各自的疑惑。”
　　“施主看来倒是有备而来了。”老方丈仍是一副困顿的模样，又仔细的打量了意绮二人一回，“老衲见二位施主，气度不凡不似邪恶，偏要苦苦追问这殿中供奉的原委，实难猜度。若以老衲自身，凡事万物有既是无，本无有挂碍，但供奉之物毕竟乃是识家所托，受托于人不好擅动。如此，老衲倒有一个提议，施主何妨一听？”
　　“方丈请讲。”
　　老方丈一手捋须，悠悠道：“施主既然再三追问，想来与供物多有瓜葛。若是施主能说出一二切中其实的人事作信，老衲便认可果然施主是因缘而来，自当请看。”
　　“这……”老方丈提出的要求虽说有些刁钻，却也非是无稽。意琦行被这一问，倒是一时沉吟住了，南山城中种种，如今想来多少与天年寺、或者说寺中供奉之物脱不了干系，可真要简短字句说出一二切中要害的结点，一时倒当真有些不好决断。
　　他正在思索，旁边认真听着二人对谈的绮罗生更飞快的动起了脑子。虽说破城乃是意琦行之功，但要论及与城中人相处相交，倒是自己更深入些，心思一转，便插了嘴：“方丈，由我来说吧！”
　　“嗯？小施主请讲。”
　　“那便是……”绮罗生心中飞快闪过许多纷杂人与物，城池、车辕、奇阵、舍利、神泉……最终定格在了桃花深处，渐化虚无的两名女子身上，再无移动。若有灵犀，他脱口道，“谬……”
　　“嗯？”谬字出口，意琦行与老方丈的目光同时看来，绮罗生却又在这瞬间猛的收了声，大声改口：“玉磐！”
　　“玉磐……”
　　“玉磐？”
　　“玉磐！这……”失声接下话的竟然是知缘，仿佛被一语中的，惊讶非常，匆忙的看了看绮罗生，又看向老方丈，“方丈……这……”
　　老方丈也是一愣，但瞬息之后，则为拈须一笑：“玉磐？哈，玉磐！看来二位施主果然是有缘之人。如此老衲也不食言，这台上供奉，便请二位一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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