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有点好笑的看着绮罗生忙不迭逞强离开，不过打盆水实在算不得什么重活，也就放任他去了，自己留在禅房又重新收拢了下行囊。又过不久，门楣一响，倒是知缘先满满抱着大叠的被褥枕头回转，手脚麻利的在木榻上飞快铺开了，这才抖着衣袖又打量了一圈屋里，立刻笑起来：“施主手脚真快，屋里的积灰都抹出去了，倒是小僧怠慢，阿弥陀佛！”
　　意琦行摇摇头，道声“举手之劳”，又去询问斋饭可由寺内安排种种琐事。他自成名以来，常年辟居绝峰，即便有事出山，也自有同修兄弟打理些日常杂务，因此不免养出了一副直来直往直切本意的性子，连些客套都省了。好在知缘脾气和善，看他又是通身的不凡气度，并不以为失礼，忙道：“斋饭斋堂里都备下了，只不过荒山野郊，都是些寻常米饭菜蔬。施主想去斋堂，或是在禅房用饭，只消知会一声就好。”
　　“就在禅房吧。”意琦行不假思索便答了。知缘笑应一声，又一拍手：“小僧疏忽了，只顾着被褥铺盖，连茶水灯烛都还没给施主拿来。施主稍等，小僧这就去拿。”说罢，也不多歇，立刻又急匆匆离开，一路小跑十分殷勤。
　　意琦行便心安理得继续坐在那里等，又过片刻，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凌乱响起。他才在心里闪过大概是知缘回来了的念头，忽的就站了起来，分辨出了那阵纷乱脚步中的熟悉。
　　“绮罗生！”心动身还未动，门“咣当”一声被使劲推开。本就是虚掩着的门板猛的撞到了墙上，又被弹回，老旧的门轴立刻吱嘎吱嘎的□□起来。
　　不过一头撞进了屋子的绮罗生顾不得那些，他慌不择路的飞一般跑回，好在原路未变，推开了房门意琦行也仍然安在，身上力气登时一垮，弯下腰支着双膝大口的喘起了气。意琦行不知发生何事，几步过去一手握住他的手臂，一手在他背上拍了拍；“发生何事？”
　　“意……意琦行！”绮罗生好容易喘匀了气，一把揪住意琦行的衣袖才要开口。忽然门外又听有人叫起来：“哎……这……这位小施主，你这是……”
　　他猛的跳起来回头，就看到手里满满当当拿着茶壶茶杯灯台的知缘，也有点手足无措的正看着自己，一脸担忧。
　　“我……”没想到被寺中的和尚撞了个正着，绮罗生原本正急于向意琦行一口气揭底的话反倒不好说出口了。他一时梗在那里，张了张嘴没了下文，十分僵硬尴尬。不过知缘倒似完全没有察觉他心中之事，皱了皱眉，赶快把手里的东西都搁下了：“小施主……你……是不是身体不舒服？”
　　“啊？啊对对！”绮罗生好似被提了醒，连忙点头，“我……我身上有些不爽利，还有点皮肉伤……知缘师傅，你们这天年寺中可有懂得医术的师傅，或是什么应急的药物？我身上很是难过，还要麻烦你了！”
　　这番话说来，他本就是身上内外伤势未愈，面色有些枯槁。虽说刚刚一通疾跑上了些血色，转眼又被知缘的到来吓得尽褪，倒更苍白了些。这般形貌配上他的话，也算十足可信，知缘呆了一呆，立刻连连点头：“啊好……小施主你稍等，我这就去请方丈来。你……你可不打紧吧？”
　　“有劳知缘师傅。”绮罗生索性扮到了底，手上力道一松就歪歪斜斜往意琦行的怀里靠，“我现在尚好，只是怕再过一会儿就不太好了。”
　　“我这就去！”知缘立刻跳起身，连佛号都忘了颂，飞快就跑出去了。

　　候着青年和尚的身影消失得无影无踪，绮罗生这才松了一口气，晃了两下脑袋，要站起身来。只是还没待动作，腰上一紧，整个人都被一直在旁冷眼旁观的意琦行提了起来，下一刻已经被塞到了床上。剑者微凛着眉目，板起面孔很是严肃：“身上不舒服？给我看看！”
　　“没啦没啦！”绮罗生连忙抓住伸过来要摸自己脉门的手，“我是糊弄他玩的，我好得很！好得很呢！”他一骨碌翻了半个身要爬起来，可惜意琦行的动作更快，一把摁住了肩膀又压回床上：“那是发生何事？你的神态不对，出去这片刻功夫，莫非有了什么变故？”
　　意琦行问得一针见血，而绮罗生本就是要回来与他商量，更没有要隐瞒的意思。刚刚忽悠知缘的顽皮褪去，抓住意琦行的手立刻使劲摇晃了几下：“没错没错，意琦行，真的有问题，这座天年寺有问题，我刚刚才发现了！”
　　“什么问题？”意琦行心知绮罗生断不会拿这种事情来跟自己玩笑，便也整肃了态度，一手继续抚着他的背心让他缓和情绪，边道，“你慢慢说，莫急。”
　　绮罗生匆忙点头，咽了口口水，才伸长了胳膊向着一个方向一指：“我刚刚……去后面的院子找井打水，进去后才发现，那院子墙根下面，停着好多卸了牲口的马车。意琦行！”他一挺身又猛的坐起来些，紧张兮兮使劲扯着意琦行的衣服，“你知道么，那些马车……好眼熟。我看到了，车辕上都拴着黄色的布条，就跟那天咱们出城的时候见过的一模一样！”
　　“那些马车？”意琦行一愣，没想到有些神秘的出城后就失去了行迹的车队竟然会在这座古寺中出现，若只是寻常的车马也就算了，但是此时南山城之事刚刚按下，他尚还记得清楚，当日谬夫人在大雨中出现，一路将二人载入南山城的，便也是这样一辆车辕上拴着黄布条的马车。这样一来，神色立刻凝重许多：“当真是那一队马车？你看得真切？”
　　“没错的没错的！”绮罗生连连点头，忽然有点小小的骄傲，“我还壮着胆子摸过去看了，真的是，肯定没有看错！”
　　“黄符马车出现在天年寺……”意琦行自然不会质疑绮罗生的说词，求证一问也不过随口说出而已，这时已经心思转动，沉吟起来。他一心只忧是否二人才脱出生天，又遇坎坷，绮罗生伤病未愈，恐要再受折腾，但绮罗生心中所想的，却没他那样远，起初的惊吓担忧过后，忽然又有点神秘兮兮的凑近了意琦行些，几乎贴着他的耳根小声叫了句：“不过我刚刚有想法子试探他们呢！”
　　“嗯？你想了什么法子？”
　　“嘿嘿！”绮罗生这一次笑得有些小得意，，“之前咱们在那个古怪的南山城，要找一个医馆药铺都没有。于是刚刚我特意叫那位知缘师傅替我去找医药，若他们当真与南山城是一伙的，等下肯定要露出马脚啦！”
　　“哈！”没想到绮罗生竟然在这小小的细节上机灵一回，虽说眼下情况不明，意琦行仍不免笑了出声。一边笑，一边带了点夸奖意味的摸摸他的额头，“很聪明！”
　　“那是自然！”绮罗生登时开心，在床上小小的打了个滚躺回去，想了想，又欠起身嘱咐道，“那个……意琦行，等下寺里的和尚再过来，你可要见机行事啊。这次咱们可不能再被莫名其妙的陷住了，再来一次南山城的阵仗，当真叫人吃不消！”
　　“你躺好，我自有分寸。”意琦行顺话应了，把被子给绮罗生扯起来盖上，自己站起了身，倒是往门口踱了两步。他和颜悦色安抚绮罗生，但心中设下的防备之策早比少年灵机一动来得细致许多。只是见那人活活泼泼的邀功，不愿拂了他的意，才压下不说，这时将人安顿了，自然立刻便将真修之气凝运，查草木数人息，一层一层铺将开来。

　　但意外的是，与那神秘的黄符车队不同，整座天年寺虽说荒凉了些，却全然不觉丝毫的异常气息。世间万物，自有脉络运转，精修之人感天地草木灵气非是难事，先前在南山城中着了道也不过是因为大雨荒山，一时疏忽而已。如今这样全然戒备，仔细查探，任何异常意琦行都自信无法自心眼之中脱逃。可是来来回回数遭，所感所察，竟是再自然正常不过，与任何一处寻常人居都无多少不同。唯一略觉阴气重些乃在寺西，但佛寺之旁多有聚阴，也算不得什么蹊跷。这样一来，几乎可称之为徒劳无功的搜索，不免叫意琦行困惑上眉。
　　正两人一人卧床一人盘算的时候，禅房外一声佛号，知缘引了个须眉皆白，但精神还算矍铄的老和尚折了回来，想来就是他口中的方丈。眼下还算得上是一切太平，总不好凭着自己的猜测就喊打喊杀起来，意琦行也只好与那老方丈见了礼。老方丈年纪虽大，却是个不太拖泥带水的性子，立刻就往床边去，探望绮罗生的伤势。绮罗生病恹恹卧在床上，半是当真，半是做戏，这时见那老和尚忽然过来，吓了一跳，只好立刻抓紧被子尽心尽力做出一副凄惨模样，只伸手把个脉，都要哼哼两声，弱不禁风。
　　老方丈却是一副实在的心肠，见他这个模样，只当病情严重，立刻摸上了脉门，眯着眼睛摇头晃脑把了一回，很是严肃的咳嗽一声，扭头向着意琦行道：“这位施主，你是这位小施主的……”
　　意琦行正有点费劲的把自己摆到了“病患家属”的位置上，忽然听了这一问，愣了一下，才有点吃力的答了两个字：“兄长……”
　　其实这个答复不免有些糊弄，两人虽说各有不俗的气度容貌，但自头到脚，实在找不出什么血亲契合的地方。只是老方丈倒似对那些细节没有太大的兴趣，直截了当的便接受了这个说法，拈着胡子连连点头：“令弟脏腑有伤，虽说不算严重，但也不可轻忽，尚需仔细调理。不然少年经脉不算稳固，若是落下病根，可就是一辈子的麻烦。”他又看了白着张小脸的绮罗生两眼，“气脉受症结之阻，血气不畅，眉黄唇青，这症状嘛……知缘！”
　　忽然高喝一声，知缘“嗖”的立刻站到了床边，手中竟还不知什么时候捧好了一套笔墨，盛在个木条盘里。老方丈捉过笔来，落字如飞，刷刷刷立刻一篇子药方一挥而就：“等下按这个方子去煎药来，等我再看看……嗯？这位小施主身上还有些外伤是吧？”
　　这般峰回路转的变化让意绮两人都有些适应不来，前一刻还在各揣心思的盘算是不是又进了什么诡异之处，不想下一刻，问诊看病，连药方药材都被人一手包办了。绮罗生躺在床上瞪着老方丈有些傻眼，意琦行蓦的回神，轻咳一声，看了看知缘手中的药方：“方丈，这是？”
　　老方丈撸着胡子见他一脸疑问，才不慌不忙道：“小施主的病情还需及时调理，我这天年寺地处荒僻了些，因此常年叫门下僧众自备一些寻常草药，也算自给自足。更有前几天，东主才刚派人送了今年的供奉来，里头也颇有些药材，倒是足够用了。施主不用担心，知缘煎药是个心细稳重的，断然不会错手。”
　　他三言两语解释了一番，意琦行敏锐的自话中逮到了一个字眼，微微扬眉：“东主？”
　　“就是舍了天年寺的大善人识家。”知缘快嘴的接了话头，“其实我们这座天年寺，本是识大善人家为了给自己祖上积善缘，舍出来的家庙。但因偏僻了些，一年也只好拉上车队来个一两次添香火，故而每次大车小箱备上的东西又多又全。这已是许多年的惯例了，偏巧今年第二宗香火前几天刚到，里头带了不少药材，可算是这位小施主的缘分。”
　　他嘴皮利索一口气说全了来龙去脉，那边老方丈已经动手检查起了绮罗生背上的伤势。只是原本还藏着分狡黠的雪发少年，这时倒真是个愣愣呆呆了，由着老方丈摆布，一双眼睛满是晕晕乎乎的瞧向站在床边的意琦行。意琦行也断没料到竟是这样一个因由，大出意料也有些语结。两人这般一口气默不作声直到老方丈看罢了伤，又在药方中添了一副外敷汤膏，带着知缘离开了。门板吱呀着缓缓合上，留下了一屋子带点莫名尴尬的气氛。

　　“意琦行……”
　　半晌，绮罗生先爬坐了起来，伸手去牵意琦行的衣带，啜啜道，“那位老方丈好似没在哄我们啊？原来后院那些车子，竟然是人家的供奉香火么？”
　　意琦行也是哑然：“若当真如此，也没什么不好。”他将口气放得轻快些，瞧着绮罗生一副泄了气的小模样，虽说自己反觉得这样相安无事最善，也还是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若是总有接连不断的事故缠身，你岂能安心养病疗伤。”
　　“……嗯！”被这一句话熨帖到了心里头，绮罗生前一刻的沮丧登时拨散不少，抹了把脸再抬起头，眼睛中又是一片闪亮亮，“是啦，出门在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哪能总想着有什么倒霉官司呢！意琦行，我看那位老方丈很有些名医的派头，哎，说不定是老天爷看咱们之前艰难，这一回特意给咱们转了运，叫人好好休养休养呢！”
　　“便是如此。”意琦行点头，“既是老天好意，你便好好养伤，莫在多思。”
　　“嗯嗯。”绮罗生连声应着，飞快躺回床上去，做得模样十分乖巧。只不过现下他身上的伤势，与之前几次死里逃生比起来倒不觉得当真严重得难过，要一直老老实实重病般躺着，自己都觉无聊。翻滚了一回，看着意琦行正要去桌边倒水来，忽然念头一闪，趴在床沿，笑嘻嘻的叫了声：“唔……兄长？”

　　意琦行倒水的手一顿，随后又十分稳当的继续，斟满了一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水，喝了一口才回头看他。窝在床上的少年笑得眼睛中一片晶亮，雪白的发绺有点蓬乱，整个人都包在被子里，只露了头就更显小些，纤尘不染的剔透干净。意琦行心口满满漾起一股自豪般的知足，想了想，这大概是一种家中幼弟出类拔萃样的欣喜吧，倒是忽略了不知远在什么地方的某“货真价实幼弟”一个结结实实的喷嚏：“你在渊薮之上该是排名最为年幼，这一声‘兄长’倒也没错。”
　　“我又不是那个意思！”绮罗生立刻冲口回他一句，随后眨了眨眼，好似自己也有点困惑，“就是觉得，刚刚你说自己是我兄长的时候，忽然觉得很好玩……”他忽然愣了一愣，意琦行所说没错，无论从那一方面来说，这“兄长”的身份他都是当之无愧，再理所当然不过的称呼。可是适才听得他对老方丈解释二人的关系，却完完全全的只当做意琦行情急下的一句搪塞，甚至还备好了心情准备在无人之时笑他一回。但这时忽然回过那一道弯来，半边脑子想着还是方才的笑话，半边却又恍然大悟这本是理所当然何笑之有。两边心思登时搅做一团，混乱得脑袋瓜子都有些发疼，原本还笑盈盈的模样，也换做了呆愣。
　　意琦行哪里知道绮罗生脑中瞬息万变的情况，看他脸色滞住，只当身体不适，又过去摸了摸绮罗生的额头。触手的温度并无什么不妥，只好随手揉了把他的头发：“不舒服？等下知缘师傅就能拿药来了，你先躺一躺吧。”
　　“……嗯。”绮罗生愣眉愣眼的顺从着躺回枕上，思绪却还搅得如一锅滚粥，张了张嘴，又叫了一声：“意琦行……”
　　“嗯？”
　　“没……没事！”他慌的一个翻身，脸冲着墙壁背过身去，一手拉高被子直盖到鼻子下面，“我……我就先睡一会儿啦！”就使劲的闭上了眼睛，恨不得立刻睡死过去。
　　但睡或是不睡，这一刻偏不由人自主，身躯一动不动，心里头却正沸腾得没个消停。绮罗生将一个指节放在牙间轻轻的磕了一下，心中猛的蹿出一个十分嚣张的声音，震耳欲聋的大喊起来：“不是兄长！”
　　绮罗生上下牙关猛一使劲，重重咬上了指节，将那个声音一口咬死了。

　　意琦行这时已经踱出了门，既然绮罗生想要小睡一会儿，索性连房中的灯烛也不急着点了，外头天色已经褪成一片苍青，隐约开始见到星子悬头。他放眼极目浩瀚苍穹，慢慢琢磨起了眼前的局势。天年寺异或不异，真真假假，听过了两边的说词，到头来，倒是还需自己分条析缕，做个决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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