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几乎是用出了能达到的最快的速度在乱成一团的街道上狂奔，绮罗生头一遭庆幸起南山城四四方方的布局、与自己还算发达的辨别方向的本事。在一群仿佛无头苍蝇样哀叫着四散逃命的人群中，目标鲜明行动利索的他格外显眼——其实也算不得太利索，后背上的鞭伤随着大幅度的身体运动还在一抽一抽的疼，不过这一切绮罗生暂时都是顾不及的，仍是一口气不带停顿的飞奔。
　　几条似乎眼熟的街道被接连甩到身后，一个小小的转弯后，眼前乍然现出一片灿烂桃林，阴云密布的天空下与一片狼藉的哭喊声中，粉红灼艳的花海平静得几乎有些格格不入。绮罗生猛的刹住了脚步，对着眼中所见有些意外。
　　不过这点意外只持续了短短片刻，他还是按着自己原本的打算，一头冲进了桃花园。

　　踏入园门，立刻置身在了一片粉红的花海之中。绮罗生这时才发现自己在园外所见的平静是多有欺瞒性的表象。桃园之中，浓云沉雾重如铅盖，几乎就压在树梢头顶，而非远踞天空一隅。那个巨大的在不住吞噬着城民的云涡，也就悬在似乎伸手可及的高度，仿佛只要一经发动，莫说挣扎反抗，就是反应的时间都不会有，就要在那般近的距离中被雾海吞没。
　　绮罗生登时感觉头皮都有些发炸，甩了甩头抛开那些想象，凭着仅走过一次的记忆，磕磕绊绊向桃园深处的庭院跑去。
　　大片的桃林，繁如红海的桃花，本是火云般灿烂的美景，这一刻反倒成了遮蔽视线和道路的阻碍。绮罗生几乎是有些气急败坏的伸手拨开挡路的枝叶，粗鲁的动作下，身后一片落红狼藉。可即便如此，在林中晕头转向跑了好一气，仍是如深陷迷宫之中，难辨去路。
　　面对着这片似乎永远跑不出去的花海，就在绮罗生气喘吁吁，甚至考虑起要不要放弃的时候，忽然前方花叶深处，一道金色的佛光一闪而逝。这一点光芒让绮罗生几乎呆了一下，然后忽的又跳起身，扶着身边一棵挨着一棵的桃树闯了过去。

　　桃花海终于寻到了尽头，尽头那座记忆中的庭院，似乎并没有太大的变化。甚至被砍破了一角的山水桃源大插屏，也还保持着崩裂的石痕。但就在插屏之旁，小厅外的台阶上，一片流水般的金光忽明忽暗的闪烁着，金光罩下的局促空间内，有些狼狈的缩着两个人，蹲跪着似在护持的谬夫人，以及闭目静坐，不知是在运功还是仍昏迷着的玉磐。
　　闯出桃林的动作带着一连串枝桠折断的声音，在空气凝重得好似铅块的庭院中格外清晰。谬夫人猛的转过头，四目相对，满满都是震惊。

　　“绮罗生？你来干什么？”
　　“原来你们还在，太好了！”

　　两个人的声音差不多同时响起，也叫彼此都听了个清楚。看着忽然有点尴尬起来的绮罗生，到底还是谬夫人先呼出了一口气：“意琦行前往城东破阵，你为何来此？”
　　“我……”绮罗生张了张嘴，忽然发现自己竟一时找不到合适的句子把心中一直打转的意图问出来。他又下意识的捏了捏右手，干脆继续一溜小跑着，直跑到了金光之前，“你们……还能撑住么？”
　　他有点忧心忡忡的抬头看了看仍在肆虐的云涡：“意琦行不让我跟他同去，我也不知道现在到底怎么样了。可是……城里好多人都被吸到天上去了，变成光点就那么被……被那个漩涡吞掉了。你们……你们的情况怎么样？”
　　谬夫人笑了一声，倒是当真连那一丁点的意外带来的敌意都收敛了。她仍是维持着那个半跪的姿势扶持玉磐，语气却似乎说不清到底是无精打采还是满不在乎：“玉磐夫人身上的宝物可以暂时护住我们，不过……”她又将目光抬向天空，“城若破了，我们又能如何，也不过就是早一刻与晚一刻的区别而已。当然，前提是你那同伴当真可以破开南山城，不然要埋骨在城下的，恐怕反而要是你们。”
　　“意琦行一定会赢！”绮罗生立刻大声的反驳了一句。但对上谬夫人带了些轻诮的眼神，又慢慢把声音压低了，“可是……要是南山城真的破了，这一城的人，还有你们，岂不是都要……都要……”
　　他没能忍心把最后两个字说出来，替他开了口的倒是谬夫人：“你也不必替我们神伤了，南山城中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留在这里，长生……哈，多美好的许诺！既然自己选择了这条路，就注定与这座城绑在了一起，再不能分开。你看天上的云涡吞噬城民，其实也不过是自己选择的力量反噬而已。”
　　“……”听她轻描淡写说来，绮罗生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该如何答复。踌躇半晌，才支吾道：“可是，要是能活下来，总是好的……”
　　这一次，谬夫人似乎连回答他的兴致都没有了，只是垂下头，又全力的为玉磐护持，巩固那看似十分脆弱的金光罩，抵抗云涡吸力。

　　凝结般的尴尬飞快在精致庭院中扩散开来，绮罗生忽然有点羞恼自己的冒失，冒冒失失跑来桃花园，冒冒失失的把自己的关心都一股脑的坦白了出来。这个年纪的男孩子总是有着说不清是执拗还是莫名其妙的自尊，他有点空落落的站在那里，看着谬夫人和玉磐没有一点分心过来，仿佛站着的自己不是人，而是一株桃树、一根柱子。
　　这份沉默实在难熬，绮罗生甚至想要转身就这样离开算了。可就在这个念头刚刚浮现一点端倪的时候，空中云涡陡然生变。巨大的轰雷之声在漩涡正中炸开，剑虹飞纵，直插其心。而那大团的云雾，竟如同有了生命的怪兽，再一次强烈的翻腾起来，无数光点好似密集的雨点，被贪婪的扫进大口。一股原本虎视眈眈在桃园之上的垂云，也猛的开始汹涌呼啸，强大的风压扫地而来，入耳一片摧折之声，前一刻还燃烧般绚烂的花海，顷刻一片狼藉。
　　狼藉之中，谬夫人和玉磐的情况同样急转而下。金光罩上虽然仍流水般运转着宝光，可明暗闪烁，一似风中残烛。而盘坐运功的玉磐脸色更差了几分，虽然一直叫人觉得连她是昏迷还是清醒都有些弄不清楚，但额头涔涔渗出的冷汗已预兆了十分危急的局面。
　　绮罗生忽见变故，原本还在心里气鼓鼓想着的打算立刻被掐断了。他看着岌岌可危的金光罩子，下意识的便要再靠过去些：“这是什么了！”
　　“别过来！”谬夫人突然一声高叱，全身淡淡雾气氤氲，连头顶都开始冒出蒸蒸白雾，可见催动功体已到极致。但半空之中 ，浓云咆哮如巨兽，仍在以摧枯拉朽之势压下，眨眼之间，虽说庭院花木等物非是云涡所要吸取的灵气所在，却也同被强悍之力扫得残损不堪。原本一座仙境般的桃花园，眨眼已是崩坏无数、满目疮痍。
　　就在这般几乎全然无法对等的相抗之中，淡淡光华流转的金罩之上，蓦的传出几声清脆，随后，便见无数细微裂痕开始蛛网般蔓延。绮罗生纵然懵懂，也知眼下情况极为不利，但眼睁睁看着金光罩开始脆弱得好似一枚随时都可能破碎的蛋壳，却是束手无策。更兼着那股声势骇人的强劲风殛，将他也推搡得东倒西歪，收不住脚的一直跌跌撞撞到一根柱子边上，伸手一把使劲抱住了，才稳下了身形。但廊下一盏红灯却被狂风扫下，险险擦着他的头皮摔落，哗啦一声散了个彻底，大支的烫金红蜡还带着尖锐的蜡签子一同从破烂的灯笼里头滚出来，登时让绮罗生后知后觉的吓出了一身冷汗。
　　下意识的伸手一摸脑袋，就在他稍微挪开了注意的这瞬间，一片巨响夹杂着女人的惨叫响起。轰然声中，护持着玉磐和谬夫人的金光罩彻底崩碎，无数光片刹那散入虚无。而二女同时如遭重击，倒飞出去，“呯”一声结结实实撞上了身后的山水桃源插屏，登时吃痛闷哼，萎靡在地。
　　但她们二人受挫，那股正在肆虐的云涡之力却不容丝毫喘息，一旦突破金光罩，天际浓雾散合汹涌，宛如自涡眼中探出的一只无形巨手，碾下桃花园。霎时只余惊呼之声，谬夫人与玉磐已经一先一后，被强悍之力硬生生从地面拔起，要往云涡中投去。
　　这般云涡吸灵，一入其中，便如同化作了南山城那股神秘力量的养料，虽说直到现在，绮罗生也没能弄清楚这一城之人，到底是妖是鬼还是活生生的人，却也清楚只怕逃不过魂飞魄散的结果。那一个瞬间，原本心里头翻来覆去想着的疑问也好、戒备也罢，登时化作一片空白。他蓦的睁大了眼睛，几乎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愤怒，猛的从柱子后面扑了出来，直接冲到了庭院当中。
　　飙风拉扯着玉磐和谬夫人正在寸寸离开地面，绮罗生凭着一己之力根本连她们的一片衣角都难以抓住，索性也就放弃了去徒劳无功的实验。仰头望天，云雾之中，纵横着白金色的如龙剑光，矫健凌厉，正破开大片的云浪，他忽的就扯着喉咙大喊起来：“意琦行！” 同时右手一张，宛如那一日在北号山巅，摧峰破石之招再现，骤然凝而成形的巨大刀气，凭空浮现，挟无坚不摧之力直上九霄。
　　那一股肉眼可见的强悍刀气，破雾穿烟，迅疾难挡，不偏不倚贯中半空云涡之眼。刹那间，似有无声的哀嚎震荡了整个大地，虽不闻声，却仿佛可以直钻入耳廓深处，绮罗生登时只觉脑内一阵针扎般的刺痛，连同着全身经脉寸寸抽搐的剧痛同时袭来，眼前一黑，“噗通”跪倒在地……

　　意琦行纵剑惊云，以意识之剑窥破南山城冥冥阵力所在，不假丝毫停顿，立刻放手攻击。剑意之斗，似在实而更在虚，东城之下，石走沙飞，九天之上，云波咆哮。然在意琦行冥思之境，却非是天、亦非是云，而是渐可触及的一股庞然之力，正在与己全力抗衡。
　　这几日来反复运用意识剑境，已是得心应手许多。意琦行心纵剑势，灵动非常，剑下声威，却是丝毫不减，缠斗之中，忽然那一股几欲破境再进一层的微妙感觉，也又一次滋生。
　　时至今日，意琦行仍未清楚为何自己的意剑修为蓦然开始有了突飞猛进的拔擢，但此时不是深思之机，剑力有悟，至少当下看来有利无害，索性更是在激斗之中，分一丝心神牵引自身剑境，竟是要以战磨神，藉实战之中内外攻伐之力，一举再进。如此一来，凛凛剑威，随着缠斗时间愈久，竟是愈见凌厉，剑光宛如白金巨龙，披雷纵电，翻搅云海碎波。冥冥混沌之力，经此悍攻，竟现疲软之态。
　　但也正是因此，南山城上，浓雾弥天，云涡陡现，一城被滋养了不知多少岁月的生灵之力，如今尽化补强之能，源源不断纳入城阵之中。意琦行本不知南山城中到底发生了何事，只觉本已见势微的对抗力量忽又一振，气势汹汹反扑而来。他行于武道，从未惧战，见此情形，反而也如受激发，剑心剑意，随势同涨更见骁勇。如此困斗之下，不知时间长短，忽觉意识境地之中，剑苗上突绽一点灵光，光瞬而长，扶摇直透华盖。竟是暂困自身进境许久的一点关卡，在这般激烈磨砺之下，轰然破境。
　　这一惊随后而来，便是大喜。意琦行剑势一挽，烁烁寒芒疾涨，浩瀚雄力，逼催阵术深处。一片沉闷交戈声中，云烟拨散混沌终开，现出其后非虚非实之形，竟是一条似龙非龙的昏晦巨兽，盘踞城垣。
　　乍见巨大之形，意琦行亦是一顿，但不过眨眼间，剑行又利，摧枯拉朽澎湃而去，斩兽开城。而混沌之兽亦铮鸣翻动起来，扯去了遮蔽也是防护之身，怒啸如雷，隐见须爪，当头迎上。
　　两股巨力磅礴相撞，冲击之大，几乎笼罩了整座南山城的云海都为之震颤，而拼命汲取城中灵力的云涡，更是发出空洞的锐啸，猛然膨胀。意琦行并不知道，云涡一涨，正是桃花园中金光破碎之时，但混沌兽高昂巨动，腾挪之间，身形俱现，意琦行忙催动剑意，一派寒光凛如冰虹，纵飞高举，无匹之力，就要当头斩下。
　　巨兽亦知这一剑之威，咆哮着运力阻挡。正这般相持，冥冥神识之地，空茫云海外，忽似隐隐听到一声叫唤，其中内容正是自己的名字。那声音虽弱，却是不认错认的熟悉，意琦行猛的一惊，就见一道璀璨刀光，破云穿霄而来。虽说威力有限，但这天外突来一击，正中巨兽之身，刀气剑气，乃出同源，顿生呼应。一蓬残光自兽身轰然炸开，破绽立现。
　　意琦行登时不假思索，剑行极致，觑准落处凝全力一击，冲天剑意之中，混沌兽怒吼如雷，云翻城摧。这一击之强之狠，重创兽身非常，原本张牙舞爪的庞大虚躯，颓然一倾。而被巨躯环锁的城垣，登现一线破绽。
　　剑射如虹，直冲九天，这一线空隙，意琦行自然不会错过，心念动处，剑行即起，转瞬之间，越出南山城。层层云雾一挥而开，破碎迷障，一眼万景。再一定神，眼前秋山冷水，已是身在莽林野谷之中。

　　谬夫人曾言，南山城之东，有一物，毁之则城破，意琦行记得分明。那瞬息的破阵之刻，百般不容迟疑，立刻籍隙而出。但随着脚踏实地身形落稳，一股隐隐的担忧也泛上了心头。
　　意境之战最末，突如其来的一声喊叫与一道刀光，毫无疑问出自绮罗生。但城中究竟发生何事，才能让他在自己告诫过之后，仍选择释出封印的真气？半是担心绮罗生此刻处境，更牵挂着一击之后，只怕他的内腑也难免伤及，意琦行下意识的，第一个做出的动作竟非前行，而是回头。
　　一回头，山莽莽树重重，莫说城垣，就连一星半点的建筑痕迹也无。他猛的一惊，随后立刻明白过来，城隐不见，正是需得自己将谬夫人口中“那处”彻底毁坏才会再次出现。而在此之前，能做的，无非就是抓紧点滴时间，尽快达成这一目的。
　　这样一将思绪捋顺，意琦行倒也顾不得再去深思谬夫人将绮罗生留在城中的用意，剑光疾纵，径自东投。而山林虽莽，谬夫人言之凿凿那一物自己一见便知，想来非是过于细小的不起眼的东西。意琦行按捺心情，剑行之间，锐利目光不放分毫，须臾十余里已过，林木渐稀，露出了一座小小山谷。只一眼望去，一股奇异之感顿生，意琦行微噫一声，那一瞬间下意识的便笃定了这谷中正是自己欲往之地，没有丝毫踌躇，立刻投身而入。

　　小谷深幽，地势狭长如胆瓶。起初入谷之路十分狭隘，但约莫一里之后，窄路行尽，显出一片数亩开阔的内谷之地来。
　　那片并不算大的谷地中，几乎占据了大半面积，也是最为打眼的，便是一座破败了精雕细镂砌就的水池，只余一处立在池心的怪异石雕泉眼中犹在涌水。
　　“神泉！”这两个字几乎是脱口说出，不知为什么，也不需要再去思考理由，意琦行几乎是在看到的第一眼，就确定了这一处破败的泉池，正是玉磐和谬夫人口口声声所说的“神泉”。
　　走近几步，荒草凄凄随秋而凋，几乎没过了膝盖的杂乱草丛与低矮灌木，与荒山中任何一处的景致皆无什么不同。这样一处荒弃之地，竟是那眼玄妙非常的“神泉”所在，极眩美的梦境与极萧索的现世，简直交织得有些荒唐。
　　不过意琦行并没什么心情花时间在感慨上，仔细打量泉池，那座还在吐出泉水的石雕，人面鸟身蹲踞石台，怪异非常，倒有几分神似古经之中所描述的北嚣怪鸟之形。清泉汩汩，正是从石雕口中喷涌而出，溅落残破不堪的水池之中。至于池中水再会流往何处，却是在这座小小山谷之中无可窥见了。
　　“也许是南山城？”心中忽的掠过这个念头，意琦行微微眯眼，又看了看石雕泉眼。人面怪鸟蹲立有如亘古既存，他蓦然记起书中对此鸟习性的一句描述来：“宵飞而昼伏”。
　　以夜作日，颠倒阴阳，岂非正是那一座南山仙境，最为贴切的注释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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