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清剑长啸，其声干霄，在意琦行无收敛的操控之下，澡雪之芒，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横扫眼前所有目光可及之处，光漫风锐，不可阻挡。
　　绮罗生还是头一次看到他展露实力催动剑上修为，一时满眼迷光，更为声势所夺，几乎是有些屏息的注视着漫天炫目剑光。明明夜中只有风吹剑啸，耳边却好似还有更为喧腾的声音一刻不停的鼓动着耳膜，震人发聩……
　　一手不自觉的按在胸口上，胸腔中激烈的震动似乎要冲破血肉衣物的阻碍，跳得前所未有的急切。绮罗生捏着胸口衣服，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听到的，正是自己心脏传来的擂鼓般的跳动声。更甚一步，不止心脏，连全身的血脉都在隐隐沸腾，那是一种不曾经历过的兴奋。
　　“武道之巅……”意琦行说过的许多话飞快闪现又隐没，独将这四个大字清晰的留在了脑海中。绮罗生忽然深吸了口气，手臂伸出，绷直了的指尖似要碰触璀璨剑芒，“好美……”
　　漫天白金色的剑芒盘旋，似无孔不入将这一带尽罩其中。意琦行操运剑意，冥神凝思，力求循得昨夜路径，再入桃花园。但这一遭没有谬夫人为引，搜索之力推进得并不算顺利，只觉茫茫之中，无边无际虚不成实，倒好似胶着在了一片混沌之中，难以窥真。
　　只不过这般情况，算不得意外，南山城之奇诡，并非是可以轻易戳破的纸糊架子，纵然剑心绵密，要寻得阵术一丝波动之处，也绝不容易。意琦行心中有定，虽说局面僵持不开，却也不急不躁，依然稳稳行剑，不肯放过一丝疑处的继续探寻桃花园入口。
　　滔天剑意，时而纵飞如链，时而轮转如轮，形态百变，纵横交织。意琦行似乎下足了耐心，任凭周遭气息凝稠不开，依然没有丝毫的轻忽之意，晃眼一个更次已过，身姿却不见半分的挪移动摇。

　　绮罗生却终究是要乏力了些，兼着还在抱病之中，虽说眼神黏着着离不开剑气纵横之景，但腿脚软绵，终于还是先就近一屁股坐在了一磴台阶上，将外头厚重的大衣服扯得裹紧了些，也仍觉丝丝夜寒，无孔不入。
　　他冷得忍不住打了两个小哆嗦，但又怕打扰了意琦行破阵，只好咬咬嘴唇，又把自己团得更像一个团子些。不过虽说这样，但是不曾半分后悔坚持跟了出来，只将目光牢牢盯在意琦行与剑阵之上，那几分身上的难过，也就不算什么了。
　　蓦然，意琦行一手运剑，双目犹然半闭凝神，左手却忽然的微捺，一股柔和指力破空而来，稳稳准准叩在绮罗生丹田。一同传至的，还有两个字的叮嘱：“运功。”
　　绮罗生忽承这一指，指力贯入处，一股暖流同时落地燎发，盈向四肢百骸，虽柔却不弱，顷刻将关节血脉中的冷凝气息冲散了大半。绮罗生登时便明白了这一指中的关切之情，几乎是有些欢快的“嗯”了一声，立刻依言盘坐，按照这些日子修炼的心法开始调息。微薄的真气修为得了外援，生龙活虎，一经运作周游不息，果然全身渐渐都如浸入了暖水之中，寒气立怯。

　　略分心神安顿了绮罗生，意琦行复又专注。剑有金器之锐，而澡雪更非寻常凡兵，得铸之初，纳极五金精华，最是不惧阴翳。桃花园外虚空布置，乃是结气暗冥，意琦行虽当下还是无法确定确切的位置所在，但一个多时辰之中，以金精剑气不曾稍停的绞杀穿刺，纵然此法极为耗损真气，却也并非尽是无用之功。
　　剑气如雨如织，大多都被混沌之气敛化，但穿行不歇之中，那一股浓稠如胶的气息，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渐渐削薄。忽然，倒是坐在台阶上的绮罗生先皱了皱鼻子，微带讶异的睁开了眼：“花香？”
　　“嗯？”
　　一点幼嫩的粉红颜色不知何所来，轻飘飘在空中打了个旋，擦着绮罗生的鼻尖飘落。他呆了一下，忽然一把接住花瓣，一跃而起：“意琦行，桃花！有桃花！”
　　察觉动静的意琦行同时扭头，半边心思在彼，半边心思之中，意念陡涨，剑雨一凝，乍然团拢如围。一时之间金戈之声大振，无数璀光剑痕，盘旋如搅，上冲九霄。

　　一直沉如灰铅的天幕终于绽起了一丝波澜，阴晦的夜空之中，陡然风云疾走，纷卷不休。冲天而起的剑意似乎终于触及到了让对方觉得危险的地方，不再是空虚若无的阵势，而是云涡之中，开始隐现对抗之力。
　　意琦行却是丝毫不惧，或者说，这般开始交锋斗法的意向，远比之前快两个时辰的沉闷试探来得让他得心应手。心念动处，剑气狂飙，这一次再非之前那样漫无目的的搜索，而是无匹剑瀑，倒冲云天。
　　强大的震撼冲击，几乎连两人的立足之地都为之晃动，九天云幕，刹如投镜。只是镜中不照人、不照景，而是云卷飞扬，花雨缤纷，奇幻之景，与金灿剑气交映，夺人呼吸。

　　地面的花香也愈发浓郁，绮罗生已经十分紧张的站起身，双手交握着仰头观战，以他此时的眼力修为，尚看不出太多玄妙，但也知道已是到了短兵相接的地步。意琦行背他而立，看不见面目表情，也猜测不出这番争斗，到底是否吃力。他越是揣测，越觉心焦，偏还不敢轻易挪动脚步，以免牵动意琦行一个分心，坏了局面。
　　但即便在这样紧张与担心交杂之中，那股浓郁的花香仍无法让人忽略。清甜的桃花香气，渐渐已经浓得甜腻熏人，仿佛无数看不见的花瓣充塞身边空间，每一口的呼吸中都挥之不去。虽说绮罗生平素也爱琢磨些山中的花花草草，可是这般阵势，还是十分吃不消，一手掩住口鼻，继续观战。
　　意琦行的身形挺拔，却完全不被花香所扰，全神贯注，驾驭澡雪欲破空中云镜。镜中抗拒之力，与先前混沌阵势如出一辙，强悍剑意，纳之则消，渐渐又成拉锯之势。只是如今云镜阵眼已现，对意琦行来说，便是全力攻击之处，无论云镜是否就是南山城诡异阵术的关键之处，至少破去此眼，对自己来说有利无害。他见机心静，真气再催，剑势登时更涨一层，一似金龙盘空，呼啸着继续向云镜冲撞。
　　这般开山裂地般的强悍剑意，将半片天空都搅得灰云疾走，宛如天翻。但镜中防御之力，却依旧不疾不徐，不见破绽，仿佛浩瀚之海，将攻击而来的外力全数消化。意琦行剑以神驭，这种情况自然感同身受，不肯寸让之中，忽然眉头微微一跳。
　　那股仿佛可以包容一切攻击的镜纳之海，其中极为深处，混沌之心，随着一波又一波的强攻，也不免微露涟漪。而涟漪荡漾，竟然隐约透露出了一丝佛门圣力。
　　莫非南山城中的诡异，背后竟是以强大佛力为持？

　　意琦行思索之刻，花香之外，渐渐许多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花瓣也越来越多，半空之中，剑气云雷纵横，立身之地，花雨缤纷甜香如潮，截然不同又似乎莫名的呼应。仿佛云镜受力越巨，花瓣便出现得越是缤纷，一时不免叫人心生揣度，莫非正是桃花园中之花，因阵势根基已在动摇，才会频频出现。
　　绮罗生便是忍不住做了这样的猜想。
　　他帮不上意琦行的忙，又不敢擅动，老老实实就站在台阶的方寸之地，除了仰头观天，也颇被这漫天而来的桃花吸引了几分注意。只是花雨虽美，搁在眼下却多诡异，无心欣赏，打量的目光之中，也多是揣测而已。那些粉红色的花朵在夜风中飘飘荡荡，大半被风中无形剑压搅得粉碎，但也有小半犹然完整，花瓣香泥，淅淅沥沥的好似一场小雨，落了满地，更还有无穷尽数在继续出现，继续缭绕在两人身边飞舞。
　　花朵娇柔，随便一缕风都能扯得它们粉身碎骨，其中更无任何杀机隐藏。仿佛就是再纯粹不过的，争斗之下的一缕芳魂罢了。漫天四射的剑光让人难以逼视，绮罗生的浅显修为，纵然挂心，也不得不隔上一阵子，才好抬头观看，余下的空挡，便半是不由自主的，落在了花雨之中。
　　繁花绮丽，宛如梦幻，意琦行长身仗剑，凛冽之威，身边却尽缭绕着这一片粉红旖旎，绮罗生一时倒说不出究竟是美轮美奂多些，还是诡异违和多些，那花潮渐渐好似一片妃色香云，几乎连意琦行的身影也遮掩得模糊了。
　　“嗯？”忽然抬手揉了揉眼睛，再定睛，绮罗生才发现并非是自己的错觉，而是意琦行的身周当真已在结起薄薄一层胭脂花雾，花瓣纤柔，但数不胜数而来，足堪迷彻人眼。这般情景，一缕不知从何而来的焦虑忽然自他心头烧起，脚步登时失了自控，几乎有些跌跌撞撞的，自台阶上跑了下来。

　　两人之间相距也不过十几步，几乎一吐一息皆可相感。绮罗生方一动作，意琦行登时有觉。好在此刻澎湃剑意，尽冲云镜，周遭锋锐刃息已是收敛许多，只有真气鼓荡中自发将身遭三尺之物推尽，并不至于伤人。他眉头微动，立刻开声道：“回去，兀乱动！”
　　“意琦行！”绮罗生眼中，却是迷离花雾绕之越浓，几将意琦行身形湮没。他心中登时极为惶恐，生怕意琦行疏忽之下，再中了什么暗地手段，这一遭却是少见的不肯听话，脚步反而加快几分，直冲过去：“意琦行，小心……”
　　“小心！”
　　两声叱喝，一急一怒，同时响起。绮罗生一脚堪堪踏进花雾范围，眼前陡然迷云如障，远非适才在台阶上所见那般轻薄一层，而是仿佛漫无边际，顷刻汹涌而来。他本在呼唤意琦行留神暗招，一声出半，花雾之中，莫名吸卷之力已经袭身，霎时天地倒转，身不由己已被扯入无穷深处。
　　意琦行的怒喝声只在瞬间飘渺入耳，随后再不复闻，绮罗生脑中只来得及蹦出“糟糕”二字，眼花神迷之中，早已所见所嗅，皆换了天地。

　　脚底一个踉跄，险些坐倒在地，好在膝弯处被不知哪里来的石凳障了一下，才跌跌撞撞的站稳了。适才雾旋之中天旋地转的眩晕感还余韵袅袅，绮罗生抱着脑袋，狠狠吸了几大口气，好容易压下胸口不适，这才有了余暇打量自己究竟被卷到了什么鬼地方。
　　触目所及，亭台楼阁，华美精致，满园繁花，灿如锦绣，高高低低的红灯或在廊下，或悬枝头，烛光摇摇，映照一片花影，竟是身在一处美不胜收的花园之中。只可惜园林纵美，绮罗生心中此刻想到的，第一个便是意琦行提及的那处桃花园，也就是两人猜度之中南山城背后秘密所在之处。这样一想，花月美景，顿觉暗影憧憧杀机埋藏，绮罗生虽说还不曾经历过什么武道中当真波诡云谲的阵仗，可也非是懵懂愚呆，登时一心提防，飞快环视了一圈周遭，才谨慎的开始盘算起身上变故。
　　想来问题便在那片桃花雾中，自己莽撞失足，被卷入桃花园，还留在外面的意琦行此刻想来已是又怒又急。绮罗生有点心虚的缩了缩脖子，但更知眼下情况，自己大概算是被对手擒下，只是举目竟然不见半个人影，不知是对方当真放心自己没有什么能造成威胁的能力，还是另有盘算。这样想着，便悄悄将白扇又攥紧了些，满心只道，就算当真要面对的是极为凶悍之力，自己也断不可没骨气的束手就擒，乖乖被拿下。

　　他正这般努力给自己打着气要放手一搏，忽然环佩声响，前方轩屋之中，不知何时多出两抹人影，其中一人正是病得恍惚中一面之缘的谬夫人，另一名女子年少貌美，手持白羽扇，想来就是意琦行昨夜曾遇的玉磐了。
　　暗道一声“终于来了”，绮罗生捏紧扇柄，并不打算先开口，只挺直了腰背，目光中满满皆是审视之色，打量二人。而款款而至的二女更是从容，直到桃源山水插屏之前方停了步，忽而羽扇轻挥，绮罗生身旁的石桌上，登时显出白玉杯壶，茶香清轻，却在桃花香气之中不掩分毫，幽幽沁人。
　　玉磐至此终于开口：“小公子，来则是客，请饮茶。”
　　“嗯？”绮罗生的眼神在茶杯中一转，深碧清透的水质让他心中提防，自然不肯去碰，仍是一脸戒备，“你是玉磐夫人？南山城的主人？”
　　“便是。”玉磐夫人似乎毫不在意他的直白失礼，举手投足之间仍是从容优雅，“南山仙境，赐彼长生，有缘方入。小公子与你那同伴皆是有缘之人，仙机难逢，为何反而要拒之千里？”
　　“哪有这样的仙机！”绮罗生倒是半分不为所动，“明明是你强行把我们困在南山城。你口口声声说‘有缘’，我们又不稀罕你的长生方，本该就是一停即过的路人，哪里算得上什么缘分！南山城纵然千好万好，我们不爱，你就该放我们离开，才是顺缘。”
　　“南山城乃是仙地，岂能进出无碍。既来之，何妨从容留下，共享仙缘。”玉磐夫人仍是不疾不徐的劝说，仿佛绮罗生的不屑一顾丝毫不曾搅动她的情绪，眉目之间，盈盈笑意如同凝固在了脸上，不曾寸改。
　　两人这般好似在互相辩驳，又好似一直各说各话，一个坚持要走，一个漫言仙城美好，似是而非的问答，玉磐夫人仍是不骄不躁，绮罗生却先觉得有些吃不消了。

　　眼前自称南山城主人的少女，对话至今，并不曾释出丝毫的敌意，似乎确无伤人之心。但同时也是油盐不进的一口咬定了自己的观念，毫不松口。互持之下，不知桃花园外意琦行又是何等焦虑愤怒，每一思及，便让绮罗生悬心不已，只恨不得立刻就能冲出园去，而不是留在这里徒费唇舌。
　　谁也说服不了谁的情况还在僵持，谬夫人淡然站在玉磐几步之后，似乎眼前一切都与她无关，恍若局外之人。绮罗生翻来覆去的还在与玉磐就着车轱辘话争持，却都是各持己见，甚至连针锋相对也算不上。如此情况，时间一久，他也难免分神，倒是更有些好奇起谬夫人这般事不关己的态度来。
　　只不过探询的心思才动，忽然一声巨震似从天外传来，原本一派平和的桃花园中，平地乍起狂岚，满园芬芳 ，一时簌簌而下，遍地残香，而一直不见动静的谬夫人这时也陡然抬头，手腕一转，一颗圆润水晶突现掌中，刹那绽起光芒，凝如玉柱射向天空。
　　“是意琦行！”绮罗生却是狂喜，这撼动了整座桃花园的强悍之力，他并不陌生。自从莫名其妙来到此地之后，便如置身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天地中，虽说一直在强打精神应对变故，到底心中难安。倒是这一式震撼，仿佛瞬间接连起了与外界的联系，更是震开心底阴云。他忙不迭抬头，欲寻震动源头，只是灰蓝夜空之中，除了谬夫人凝出的光柱，仍是不见一丝的变化。

　　“你的同伴太过戾气了！”
　　玉磐这时也忽然开口，随后不见她有何动作，半空之中云雾陡开，澄明如镜，只是镜中不见映像，却是剑光纵横，夺人二目。
　　绮罗生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这应是云镜之中所见情景，剑光飞迸，便是意琦行含怒出手之式。他精神大振，甚至几乎雀跃起来：“你们还不放我离开，等意大侠打破了你这什么破镜子，后悔就要晚了！”
　　话未落，似乎是在呼应他的说法，桃花园中又是一震，花木纷落，甚至满院悬灯，也随之开始晃动。而谬夫人操控水晶球，借法安阵，虽说表情被面纱遮住，但微微晃动的双手，还是透露出了有些吃力的不利局面。
　　偏这似乎一切局面都在向着意绮二人倾斜的时候，玉磐夫人仍是淡定非常，抬头看了看天悬云镜中的景象：“他若仍不肯收手，这般冒犯仙威，我虽不愿，也不得不强行制止了。”
　　语罢，不过一个吐息之间，她的头顶忽然金光大作，竟是一片浩瀚佛门盛威，冲霄而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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