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精致的玉卮端端正正摆在桌上，一旁是鲜肉腊肉、青蔬小菜、汤饭点心，满满的摊开了一大片。绮罗生一手摸着咕噜噜叫的肚子，一边也十分认真去看那盏意琦行郑重其事摆出来的玉卮，只是眼角余光，实在拽也拽不住的一直往旁边色香味俱全的饭菜上溜去。
　　但饿归饿、看归看，那似乎只盛着一杯寡淡白水的玉卮，内中含义定然不会如同看起来那么寻常。默默咽下一口口水，绮罗生还是坚定的把手指伸了过去：“这是什么……”
　　指尖没有碰到冷硬的玉质，而是被塞进了一个暄软热乎的东西。绮罗生的话尾立刻截住了，看着手中那个白胖香甜的雪花糕有点挪不开眼神。
　　“边吃边说。”意琦行又把一碗汤推过来，自己也随手捡起一个豆沙团子，十分有表率意味的先咬下了一口。

　　绮罗生觉得自己肚子里的空城计唱得越发厉害，这个年纪的少年，最是贪食好长，他在意琦行面前又早没了拘束，登时甩开腮帮子，将一桌的饭菜扫荡大半。一边吃着，一边听意琦行将昨夜经历娓娓道来，其间奇幻诡异之处，少不得啧啧惊讶，只是倒也没能耽误了吃饭的嘴巴。待到讲述完了，饭也吃到了尾声，绮罗生这才丢下碗筷，十分好奇的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只玉卮：“这里面盛的水，就是‘神泉’？”
　　“自称玉磐夫人那女子是这样说。”意琦行的口气中明显也是不信任的成分居多，只一个在玉卮和绮罗生之间移动的眼神，就叫绮罗生万分肯定，就算自己信以为真的要把这杯“神泉”喝下肚去，眼前人也绝对是第一个就不肯同意。
　　少年换了一个更舒服些的坐姿，一手托着下巴，眨着眼睛开始煞有其事的念叨：“神仙城、神泉、长生不老百病不生……听起来确实神叨叨的很能唬人的样子。意琦行，你怎么想？”
　　“无稽之谈！”意琦行斩钉截铁的抛下了四个字，“城中定有古怪，但仙家一说实在荒唐，应是遮人耳目之用。谬夫人与那名自称玉磐的女子身上疑点丛生，或许她们二人与那座点灯的宅院，便是一个突破的契机。”
　　“你为什么这样想？”绮罗生仍在打量那只玉卮，“她们有……呃……破绽？”
　　意琦行点了点头：“谬夫人言辞闪烁，被我发现行踪后立刻抽身逃走，必是心虚。她也许不是这座城的操控之人，但定然知晓许多秘密，因此才不想被我擒抓追问。至于那位玉磐夫人……”
　　意琦行的神态似在回忆，又带了些微的迷惑模样。绮罗生搁在他身上的专注要比对待那只玉卮多上许多，登时察觉了，轻轻向前倾身，让自己的脸顷刻在意琦行眼中放到最大：“她怎么？”
　　俊俏中又带了点稚气的容貌忽然接近，将意琦行回忆中的宝相庄严得宛如美丽面具的少女脸庞立刻挤开了。意琦行一把扶住绮罗生因为前倾得太多险些坐不稳的肩膀，才缓缓道：“她身上的感觉十分古怪，但怪在哪里，我一时说不清楚。”
　　“她也怪，谬夫人也怪，叫你分开来看待，莫非还怪得不同？”
　　“嗯，很不同。”意琦行很清楚两名同样神秘的女子带给自己的截然不同的感觉，但若要付诸文字，一时却难以捕捉到最关键之处。而见他一副深思模样，绮罗生也安静下来，将那只玉卮挪到眼前，一边打量一边静候。
　　只不过本意乃在不去打扰意琦行的思绪，但将玉卮小心把玩了一会儿，杯足之上的一点粉红颜色在玉白质地上十分打眼，登时叫绮罗生察觉了。他用手指一抹，那点粉红颜色便到了指尖，甚至还带有极细微的一缕淡淡香气。
　　“花香？”他很是意外，又把指尖凑到鼻下嗅了嗅，然后就听到了意琦行的声音：“是桃花。”
　　“深秋九月，怎么会有桃花？”
　　“玉磐夫人居住的那座庭院中，开满了桃花……”意琦行将这一句沉吟出口，忽的站起了身，看那架势，竟是要立刻就出门离开。
　　“喂，你去哪里！”绮罗生忙也跳了起来，一步冲过去拦在前面，“意琦行，你要去哪里？那座庭院？”
　　“嗯，人可隐匿行踪，但庭院乃是死物，无法搬挪。我再去查探一番，或许会有什么其他的收获。”
　　“我也要去！”绮罗生似乎已经猜到了他的想法，等意琦行话音一落，立刻高声道，“我和你一起去，我不要再在客栈里干等着！”
　　有点意外绮罗生提出的要求，意琦行第一时间便要摇头：“不成，你还病着……”
　　“白天时我的情况很好！”绮罗生却是铁了心，一伸手扯住意琦行一边袖子，“意琦行，我不是什么都做不了的小孩子了，我要跟你去叫唤渊薮、要学武、将来还要做大侠……你总不能什么事情都还让我躲在你的身后。你说过，你非视我为晚辈，而是平交兄弟，便该让我也能有和你站在一起的机会。何况……”他又把语气放柔软了，眸光晶莹纯粹，“有你在，我很安心，也很安全！”
　　“……”两人相识数月以来，还是第一次被绮罗生这样认真坚定的要求同做一件事情，意琦行有些讶然，不过更有几分引导得卓见成效的欣悦感不那么矜持的一同涌了出来。少年一手仍在牢牢揪着自己的衣袖，另一手握着那柄白扇，微微泛白的指节将此刻心情展示无遗。意琦行登时再无意拒绝了，轻轻点头，“跟紧我。”
　　“我会小心，不给你添麻烦！”绮罗生立刻雀跃起来，忙不迭的开始信誓旦旦保证。只是才保证出了一句话，手腕倒被意琦行反过来握住了，“无妨，我会保护你。”

　　前一刻还坚定着要同行的豪情壮志转眼云深不知处，直到被携着手腕离开了客栈，绮罗生还觉得脸皮上在微微的泛着热度。这种让人无措的感觉有点陌生，但又不是第一次体味，只是似乎有发作得越来越频繁的趋势。偷偷的低下头深吸了一口气，绮罗生把这一点张皇又使劲塞回心底下去，只努力想着办法让脸上的烧热快些褪尽。若不然，被意琦行发觉了，只怕转头就要以“病况反复”为由，把自己重新塞回客栈。
　　不过好在意琦行出了客栈，就驻足辨认方向道路，倒是疏忽了绮罗生的小心思。而等他凭着昨夜穿房跃脊追赶谬夫人时的印象大约选定了方位，绮罗生也好歹紧赶慢赶的缓过了这口气，挺胸抬头捏紧了折扇，一副雄赳赳要去找人相杀般的气势。
　　意琦行一扭头便被他逗笑了：“不必如此，随意走走，探听为主。”
　　“……我知道了。”

　　意琦行口中的“随意走走”当真随意，只是一路沿着街道西行。这时日头已高，大街两旁，行人喧嚣，店铺热闹，尽是一派繁华的景象。绮罗生起先还憋着一口严肃谨慎的气，但这一走，就是足足一个多时辰，这口气就算再长也憋不住了。他自从来到南山城，便被昏头昏脑的塞进了客房养病，如今倒还是第一次走在这大街上，本还想着四处留神寻找破绽或者蹊跷，但渐渐的，倒好似当真成了出来逛街闲走，注意力也被道路两旁的热闹分去不少。半是看人，半是看物，半是……
　　“意琦行！”绮罗生忽然小小惊叫了一声，将意琦行的脚步拽住了，“这……这个铺子我先前见过了！”
　　意琦行扭头，便见绮罗生指点着路旁一家卖些小巧首饰的门面，还在努力克制着自己脸上的神色看起来不那么惊骇，以免招惹别人注意。
　　“嗯……果然如此。”这般回环无尽的街道之景，意琦行非是初见，倒不算意外。但两人前行的方向，乃向正西，也正是昨夜空中窥见那一处灯火庭院的方向。如今道路又进入了死结，一路上还不曾见过相似的宅院，这一遭寻踪，只怕要无功而返。
　　绮罗生这时也已经记起了意琦行先前给自己讲过的城中种种异常，定了定神，将声音又压低些：“意琦行，这就是你说过的……”
　　“不错。”意琦行点头，“不过阵势虽然古怪，并无杀机，应是以困为主，无需害怕。”
　　“我才没有害怕！”绮罗生立刻争辩一句，随即扭头去打量四周，“只是……这些人看起来都很是平常的模样，他们难道……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么？”
　　“他们是‘仙境’中人，自然与误入的你我不同。”意琦行倒还有心情半真半假的玩笑一句，立刻换来绮罗生撇了撇嘴，索性往街边铺子走去。

　　绮罗生直奔的正是适才叫他发觉了异常的那个首饰铺子，一名头脸修饰得整齐干净的少妇端端正正坐在柜台里头，见来了人，立刻笑道：“小公子，可是要买首饰么？小店新上了一批新鲜的款式，别致大方，男用女用皆有，可要看看？”
　　“呃……我看看……”那妇人招呼得热情，绮罗生登时有些没了气势，面对人家笑脸迎人，他倒还做不出太失礼的举止，只好半推半就的低头，往陈列了许多花样首饰的柜台上扫了一眼。
　　那柜台上一溜摆开十几个小盒和数个大盘，盒里大多是些金银玉质的女子钗钏，瞧着倒也让人眼花缭乱。大盘中首饰的材质则寻常许多，不过是些锡、骨、香木与绒花之类。至于到底是不是少妇口中的“新鲜的款式”他自是看不出，不过盘中一角，几根散放着的木簪倒是让绮罗生留神了两眼。
　　顺手拈起一根如意云头的，那雕刻的手艺也算简洁大方，男女皆宜。绮罗生正翻看着，少妇已经笑道：“小公子看上了这簪子？您瞧这款式，吉祥又大方。这木头可是百年的老桃木，戴在头上，还能辟邪，可是个好物件……”
　　“桃木？”接了她的话的是也走过来的意琦行，看了看绮罗生手中的木簪，眼神微凝，“这簪子是你自家刻的？”
　　“这……”
　　“这簪子我很喜欢，买了！”绮罗生要比意琦行在人情世故上熟稔不少，忙估量着簪子的价钱，摸了几分银子搁到柜面。本来少妇本还有些不虞的脸色立刻抹开了，笑吟吟忙点头：“是自家的手艺没错，可小公子放心，这花样都是时新的，断不哄你！”
　　“嗯……”绮罗生随手把簪子揣起来，又看了眼意琦行。后者的神态让他继续很自信的开口道，“那这刻簪子的桃木也是自家的？百年的桃木少见，可是当真？”
　　“当真！当真！”少妇满脸堆笑，一抬手往西指了指，“那边可不就是桃林么，不知道开了多少年岁啦！这刻簪子的料，就都是打那伐来的，城里人人都晓得，如何糊弄小公子!”
　　意琦行与绮罗生的目光一同随着少妇的指向，望向依旧人头攒动的热闹街道：“桃林……”

　　盛着“神泉”的玉卮和桃木簪子并排摆在桌上，将绮罗生的眼神也勾得直勾勾：“桃林？会是你看到的那座园子里的桃林么？这城里的人能看到，非但能看到，还能从里头砍了木头出来，但你我偏偏看不到！”
　　“大概因为我们还不算是这座城中的人。”意琦行也在试图让思绪打得更开一些，“这城中的古怪，其中居民反而不觉，想来他们自身与城中蹊跷，已成一体，因此才不分彼此。”
　　“这城‘吃’了他们？他们是这座城幻化而出？还是什么……”绮罗生的脑子里立刻涌进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有好些连他自己也觉得实在无稽，揉了揉脸颊又丢开了，托着下巴瞧着意琦行。
　　意琦行却若有所思的模样，看了看木簪又盯着玉卮，脑中缓缓回忆起玉磐夫人的说词：“杯中神泉，仙家所赐，带回去给你的同伴饮下，自然不适尽去，永享南山城中仙禄造化……”他心中回想，便也低声重复了一遍，绮罗生侧耳努力半晌，好容易才听清楚了，眼睛忽然一亮：“这话是昨夜那个给你泉水的人说的？”
　　“嗯。”
　　“她说喝了这泉水，就能‘永享南山城中仙禄造化’……”绮罗生追问的口气更急切了些，似乎有什么意向开始蠢蠢欲动。
　　“咔嚓”一声轻响，作为了他这一问的答复。意琦行斩钉截铁的从口中吐出三个字来：“不准喝！”同时迸裂声清脆，桌上玉卮，登时裂为数块。杯中“神泉”失了容器，洒了一桌，泼湿了大半块绣花桌巾。
　　“意琦行！”绮罗生被吓了一跳，有点狼狈的一闪身，然后才傻眼的看着鸡飞蛋打的玉卮神泉，“你……你怎么就这么给打碎了……”
　　“我若不出手，你就喝下去了。”
　　“……我没有！”绮罗生立刻辩解，但依稀有点底气不足。意琦行并没与他继续在这个问题上争辩，左右泉水已无，不成后患，索性又继续捉着脑中隐约一现的念头思索起来。反倒是绮罗生嘟囔着就渐渐小了声音，忽然蹲下身，捏起了一块落在地上的残玉。薄而硬的玉片夹在指间，其上清冷的触感叫他的脑子里一时泛起的激动念头也平静下来。
　　“意琦行，对不起……”
　　“扔了，别割了手。”
　　“……”绮罗生“噗嗤”又笑起来，甩开破碎的玉片起身，用手指按到意琦行的手背上去，“我错啦！”
　　“知错需改。”
　　“是是是！”绮罗生笑得眼睛都微微弯着，又重新坐下，“不过我已经认错了，意大侠，你虽是个顶顶厉害的大侠，做错了事情，也要检讨才对。”
　　“我错在何处？”
　　眼神向着湿漉漉的桌面一扫，绮罗生一本正经道：“这泉水虽然喝不得，可好歹也是从那座园子里带出来的要物，你就这么敲碎了，岂不是错？”
　　“已经不需要了。”意琦行振袖起身，“我想到了一个办法。”

　　夜色如约而至，月半暝，更深人静。
　　一切与前一晚似乎并无什么不同，寂静昏暗的街道，鸦雀无声的城池，宛如一切生灵，皆入沉眠。
　　只是冷飕飕的秋风更张狂了些，打着旋的在道路上卷过，扬起一阵一阵的沙风，带着怪异尖啸的腔调。
　　绮罗生并不是第一次被意琦行带着在风中疾行，不过低估了秋风力道的结果，还是让他换气都有些吃力，索性将整张脸都侧过去，埋进意琦行的肩窝，才深深的呼吸了两口。
　　然后就听到头顶的说话声：“到了。”

　　双足落地，正是白日里两人走过的街道，两旁店铺早关了门，黑压压不透一丝灯光。加之风紧月黑，连辨认清楚近在咫尺的脸庞都有些吃力。绮罗生努力睁大了眼睛，四下扭头打量：“就是这儿？”
　　“我昨夜离开那座园子，就是到了这里，想来该是最为接近之处。”意琦行也同样环视周遭，看不清楚星月，便依照自身感觉，选定了正西朝向，“你要自己留神，我一出手，恐怕幕后之人也不会坐视不管。”
　　“嗯。”头一遭见此阵势，绮罗生连忙点头，将右手又攥紧了些。入夜后，病症的反复再次席卷而来，但身体上的不适远没有心底混杂了忐忑、兴奋、紧张、不安……种种的复杂情绪来得鲜明。至于意琦行，经过对安全的反复考量，还是选择将绮罗生带在身边而非安置在客栈中后，便也不再赘言这些重复的关心，只点了点头，指上轻拈。一声清越，澡雪出鞘，挟一道冰雪般的凛冽寒光，落入了他的手中。

　　秋风愈紧，吹动衣发猎猎作响。意琦行稳稳仗剑，神凝之处，一团甚至比昨夜更为辉煌的寒芒之月在剑尖逐渐成型，似借风势，扶摇而升，高悬在了半空之中。
　　意琦行所谓的办法，便是出自昨夜经历，正是以剑芒之法追踪谬夫人而去，一路紧咬疾驰，才踏入了那座桃花盛放的花园。想来无论幻术还是阵法，最为直截了当的心无旁骛之击，才最易从中判出道路，窥得行径。如今虽然不复昨夜紧追不舍的情形，不过剑意剑心，皆在己身，以此法引导，未必迷障不破。若能再次进入那座花园，想来至少会是一个解破南山城谜团的契机。
　　把定心神，意琦行催动剑芒，气御其中。就在剑轮光芒盛极之刻，一声叱喝，澡雪剑尖之上，流光璀璨冲霄，剑轮顿化万千寒芒，崩然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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