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意琦行的这一提议，倒也不是心血来潮，而是已经盘算了一段时间。绮罗生眼下的病况说不分明，留在客栈之中，至少有吃有住，不需在荒郊野外顶风冒雨的受罪，而自己剑行出城，就算往数百里外寻个大夫或者抓几服药回来，也不过就是半日的脚程罢了。
　　只是他话才一出口，绮罗生却好似大吃一惊，猛的从床上跳了起来，一伸手死死捉住了他的胳膊，满口只道：“不成不成！你不能走！”
　　“嗯？”意琦行有点莫名其妙，将急得涨红了脸的少年扶住，拍了拍肩膀，“有话慢说，不必着急。”
　　“意琦行……”绮罗生又急切的叫他一声，手上的力道依然不小，“你先前还说，这南山城远远看得到，却无论如何走不近。要不是搭上了谬夫人的马车，可能现在咱们还在外面山路上转悠。那你若就这样出了城，也再回不来了怎么办？我……我……”
　　他“我”了半天，后面的话却始终没能说出来，但话中意思意琦行终还是明白了。这一点倒也当真忘了考量，意琦行难得犹豫了下，改口道：“我先到城门附近查看一回，再决动向。看这城中古怪，进是难进，只怕出也未必轻易。”他抚摸着绮罗生肩头的手又微加了点力气，沉甸甸的按住，“放心，我必不会留你一人。”
　　“……那你小心。”绮罗生得了保证，虽说心中仍有忐忑，但到底心安了许多，又乖乖的再次躺了回去，一手还不忘扯着意琦行道，“我的病只是磨人了些，当真没那么严重，你别着急，真的！”
　　见他看向自己的一双眼中，几乎因为心急担忧种种情绪变得好似含了汪水，眼下一片微微泛红，意琦行不假思索的开口：“我定会让你无事。”他将这几个字说得音重好似一句誓言，可手上的动作却十分温柔仔细，将被角细细给绮罗生掖好，就又转身离开。
　　“你……”绮罗生见他说走就走，急得又脱口叫了一声，可说出口后，才觉得不知续些什么，结巴了一下，磕磕绊绊道，“你……记得吃了饭再去！”

　　只可惜绮罗生有点狼狈的关心，意琦行虽是体会到了，却到底没能当真慢条斯理去客栈大堂吃上一顿午饭。饮食等微末小事，远比不得眼下悬心的许多情况。他的脚步只在合上的门前略一停顿，就断然转身，大步离开。
　　只是绮罗生的担忧并非没有道理，南山城之神秘，进进出出只怕皆有关窍，非是寻常就可出入。跟何况经了适才一说，意琦行也难免有些踌躇，自己若当真被这座城切断了与绮罗生的联系，留他一个病人独自落在诡异之地，恐怕要比此刻的伤病情况还更让人难以放心。
　　这样想着，意琦行便也放弃了立时御剑行直越百里的念头，而是依着还在车中时模糊的方向记忆，从客栈门口循着入城来路走去。
　　一路之上，车马热闹，人声鼎沸，那许多的繁华景象，与寻常城镇并无二致，只是看在如今的意琦行眼中，却处处皆透诡异之感。他的脚步并不算快，缓行之中，也不动声色的打量着街上往来的行人。所见之处，个个皆是衣饰整洁，目清色正，哪怕街边寻常担水卖茶的小贩，也十足精神。乍一看来，当真一派富庶升平的景象。意琦行的目光几乎是自每一个人身上都短暂的滑过，脚下步伐并没有丝毫滞碍，可心中却依稀的好似发觉到了并不寻常的一点。
　　这街道上热热闹闹的人中，无论男女，放眼看去，竟皆是青壮之年，莫说老人，就连一个年岁略大些、行动迟缓的都没有。
　　发觉了这一点怪异之处，意琦行不免再留心细看。又是一段前行，所见行人面貌，愈发叫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只怕这南山城，非但无医无药，就连老病之人，也不存在。
　　“莫非当真是一座不老的桃源？”意琦行心中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随即便又消弭了。纵然武道高深修为，也从不曾听闻有谁会拥有无尽的岁月。只怕除了神话中虚无缥缈的仙山胜境，这寻常一座山中，竟存在着一座长生不老的城池，简直荒谬之极。
　　这样想着，已经没再四处观察的意琦行，脚步也不觉加快了几分。越发觉到南山城中的神秘莫测，越不想延长绮罗生停留在这里的时间。纵然也许两人的来到只是误打误撞的结果，但夜长梦多，拖延久了，不是这城中的居民，只怕早晚生变。或许绮罗生突然开始反复的病情，也与此不无关系。

　　只是快步走了一程，喧闹的街道却好似没有尽头，依旧熙熙攘攘的行人来去，店铺人家，进进出出，各自忙碌。意琦行先前只道是城池规模颇大，不免耗时，但晃眼一个时辰过去，以他暗地里挟了几分轻功修为的赶路速度，却依然不曾将这一条大街走完。
　　忽然一个错眼，意琦行眼角余光晃过一座小楼，有点熟悉的门面将他的脚步扯住，稍微回忆了下，意琦行忽然记起，这是自己早上一路寻找医馆的时候，途经过的地方，再走不远，就可以拐入另一条街道。
　　只是清早自己出门的方向，与眼下要往城门处去的，本该是截然相反。
　　站在原地片刻之后，意琦行又匆匆动身，这一次行动更是迅速，几乎叫街上的人只觉身侧生风，就已晃步而过。但只不过片刻，他又重新站住了脚步。
　　已经不用再试探，这一条街道，或者说大概南山城中的每一条横或纵的大街，都是一个无尽的循环，人声依旧，车马屋舍依旧，喧腾着过着自己的桃源中的日子，没有……尽头。

　　终于察觉到了这一点的意琦行，背后也不由得微微觉得几分寒意。走不出的城池，岂不是要将每一个进入其中的人都困死在内无法离开？他的第一个念头，乃是本能的考虑到了是否自己误入的，乃是什么武道术法高人布下的迷阵，但其中起居生活的一切现象都自然得太真实，若是阵势，只怕也要穷半城人力物力，才能模仿得这般栩栩如生。
　　可若非阵势，难不成当真走入了山精水怪的城池？若把眼前窘境纳入怪力乱神之说，倒也就不觉得那么难以接受，但……意琦行微微晃了晃头，还是把这个让自己打心底觉得有些荒谬的念头甩了出去。无论如何，尘外孤标脚下绝不存止步之地，有法有破，不管这挑衅般的困局来自有意或是无意，仗持手中澡雪，便无斩不断的荆棘。
　　心有决定，但无头绪的情况并没有丝毫的改变。意琦行已经不再打算继续去盘问城中之人，一是只怕再如何追问，所得有限；二则担心万一将南山城中的主使力量打草惊蛇，本就处于被动位置的自己会更难以施展作为。他略一凝思，掉头往客栈走去。

　　百无聊赖缩在房间里的绮罗生没料到意琦行这么快就回来了，正披着被子坐在床上，一手拿着自己那把折扇，一手扶着摊开在膝盖上的几张纸，乱七八糟的比划着。
　　门声一响，他尚来不及做出什么遮掩的动作，就被抓住了现行。好在意琦行看了看他目前的模样，视线很快落到了那几张出自自己手笔、绘制着一些简单入门的刀式的纸上，竟没象绮罗生意料中的那样板起脸来责备既然生病还不好好休息，而是微微点了点头：“这几招刀式虽然简单，现在在你手上也不过是有形无质，但毕竟可做一时防身之用，多练无妨。”
　　绮罗生惊讶得睁大了眼睛，好半晌才把意琦行话中意思消化掉了，但随之而来的，不是逃过一次责备的松了口气，反而更为紧张起来。少年虽未经过什么风浪，可天性中的一份细腻还是叫他敏感的察觉到了什么：“意琦行，难道城外的状况很不好？”
　　“是不算好。”意琦行回答得很直白，但顿了一下，又道，“不是城外，我没能出城。”
　　“没……能？”言词中细微的节点还是被绮罗生发现了，本来团着被子坐着的少年立刻端正起来，手中的刀谱和扇子也搁开了，“意琦行，到底怎么了？”
　　“南山城，现在出不去……”意琦行言简意赅的将自己的经历与发现说了一遍，等听到那无尽循环的街道的时候，绮罗生也不由得有些发愣，下意识的一伸手，抓住了意琦行的手臂。
　　意琦行只当他是被这意料外的诡异情况吓到了，带了点安抚的意思道：“不急，无论术法阵势，总有破处，这城困得住一时，却不可能将我们一直困下去。你不用害怕，我定会带你离开。”
　　“……不是……”绮罗生却摇了摇头，抬起一只手揉了揉脸，再扬起头，已又挂上了笑，“我没害怕，意琦行，你跟我在一块呢，别说就是一座南山城，哪怕是刀山火海，我都不怕。”他说着话，抓着意琦行的手却还是很用力，“你说‘我们’，嗯……我就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了，哪怕真的一直出不去，也不怕。”
　　他的话意说得有些凌乱，不过意琦行还是听明白了，有点好笑，又说不出是哪里被细微的牵动了下：“嗯，我们。”

　　意琦行的打算并不算复杂，在目前这般十分被动的局面下，到底还是需要更多的掌握些情况，自身的、南山城的、或是其他什么的。只是鬼打墙般的街道让人连城墙的边缘都摸不到，那唯一可行的窥视之地，也就只有空中。
　　白日御气行剑，虽说眼前究竟有多少是幻境还不好说，可也毕竟惊世骇俗了些。意琦行非是莽撞行事之人，只微做衡量，就把计划压至了入夜之后。而眼下还有几个时辰的闲暇，既然外出已无必要，索性也就留在了房中，静坐养神，边照顾着绮罗生的病情。
　　不过就像绮罗生自己说的那样，似乎寻常的风寒，在这神秘的南山城中也有了昼伏夜出的变化。日头悬在屋外，他的精神便也不似夜间那样萎靡，一连断断续续睡了快两天，纵然身上还是不爽快，也再睡不下了。绮罗生得了意琦行的默许，干脆继续拥着被子靠坐在床角，又把先前搁下的几张纸捡了起来，比比划划的琢磨。
　　那纸不过是寻常白笺，用淡墨绘制了数个笔画简练的人形在其上，各自持刀腾跃，招式不一。只是动作开阖虽说到位，但笔法到底生硬粗糙许多，若不是意琦行画谱时自己就在一旁，绮罗生险些要以为这不过是初学丹青之人拙劣的临摹罢了。
　　但画面虽说潦草，见过意琦行一笔一笔描画得认真的样子，绮罗生还是十分珍惜的小心用一边手掌压着纸边，以免脏了皱了。纸上的几式简单刀法，他已在心中记得烂熟，虽然在意琦行口中，这不过是“入门浅学，发蒙而已”，可若放在寻常尘世，足堪称奇。因此绮罗生学得也格外上心，记到略有繁复之处，另一手又抓起身旁折扇，在半空中虚虚比划起来。

　　两人一个闭目打坐养神，一个全神贯注在刀谱之上，屋中好似无人般安静。只是这安静却不冷寂，珍视之人就陪在近在咫尺的距离，即便耳不闻、眼未见，心底的安详之感，却是十足充盈，叫人心安。
　　绮罗生也便就在这种舒适得几乎让他忘却了身上病痛的氛围中，有些忘我的研习刀谱。本是新鲜陌生的范畴，却仿佛其上有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吸引得他全身心的沉醉其中。一招一式，一举手一扬刀，皆有无穷魅力。
　　越是学得专注，越难以察觉光阴的缓缓流逝。直到整间屋子都蒙上了一层浅浅暮色，绮罗生犹在手舞足蹈的以扇作刀，比划个不停。
　　动作正捋到一记侧身下劈的刀势，绮罗生眼睛盯在刀谱上头，手腕一转，折扇很有力道的落下。不想本来顺畅的动作，在半路却忽然一滞，被人稳稳托住了。
　　“啊！”绮罗生猛的抬头，才发现意琦行已经行功完毕，正一手托住折扇，一手伸了过来，不由分说的将自己手中几页刀谱抽走了：
　　“天色已晚，再看伤眼，今天就到此为止。”
　　“我……可以点灯。”绮罗生正在意犹未尽的时候，眼巴巴恋恋不舍的瞧着那几张纸，跳起身就要摸到桌边去点燃灯烛。
　　只是脚才触及地面，就是一个踉跄，双腿软得好似面条，几乎支撑不住身子的重量，险些就要跌上一跤。好在意琦行就在一旁，出手极快，一把扣住了他的腰，又拽回了床上，另一手遥遥一扇，指上玄力扫过，灯火登时大亮，照彻房中。
　　脸颊下方传来的力道迫使绮罗生有点狼狈的抬起了头，就着被锁在意琦行怀中的姿势更让他无所遁形，颧骨上的湿红颜色深了许多，瞳孔中清晰映入一张意琦行皱着眉头的脸：“头晕？”
　　终于自刀谱中拔出了精神的绮罗生这才慢慢回了神，没了引走全盘心思的事物，身上不知被忽略了多久的不适感立刻涌起，非但脑袋开始隐隐作痛，身上也软绵绵的好似被抽空了力气，只能手脚发酸的任意琦行摆布：“有点……”他又哀叹了一声，“竟然还来真的，天黑了，就又难受起来了……”
　　抱怨的声音里夹杂了不小的鼻音，好在绮罗生如今也清楚自身情况，一边就老老实实任凭意琦行摆布着躺下了。只是脑袋沾上枕头的时候，还不忘用眼神勾着一旁散落的纸张：“我的刀谱……”
　　“我替你收着，明日再看。”意琦行顺手把那几张纸折了两折，也塞在了枕头下面，才扭头去看窗外。
　　几近变成墨蓝色的天空已经挂上了星月，只是尚未黑得透彻，院中有伙计来去的影子，模模糊糊的还能分辨出来。他看了一眼，就站起了身：“我叫人送饭菜来。”
　　“那你呢！”本已经安分躺下的绮罗生又猛的坐了起来，伸手要去抓意琦行的衣袖。只是伸出一半又顿住了，“你要去……有所动作了么？”
　　“只是查探而已，无妨。”意琦行很是成竹在胸的样子，并不似要有涉险之举。但想了想，还是转回身，向绮罗生伸出一只手：“手。”
　　“嗯？”绮罗生不明所以的将自己的右手叠放上去，掌心贴合掌心，温暖的热度仿佛直透到心底，让他极为细微的颤抖了下。不过意琦行的目的显然不是碰触就罢了，玄功默运，一缕真气自绮罗生手心贯入，瞬间宛如火烙。
　　“这是什么？”烧灼感一闪即逝，只留下略微炽热的余温。绮罗生带了丝疑问摊平手掌，看着并没无异状的手心，有点纳闷。
　　意琦行推着他的五指合拢成拳：“我将一道真气封在你的手中，万一遇险，用以护身。”
　　“这……”本来已经安然了些的心情，因这句嘱咐又开始有点忐忑。绮罗生虚握着拳头，另一手还是拉住了意琦行，“你走这一趟，当真没有危险？”
　　“防范万一而已。”意琦行回答得轻描淡写，顺手一卷，倚在床边的澡雪上背，带着一缕风离开了客房。
　　绮罗生拽着衣角的手变成了个空洞，瞅着门口发了会呆，才慢腾腾的在自己的脸颊上轻拍了两下。
　　“不过就是去打探打探情况罢了……”他给自己重复一遍，一头栽回了床上。
　　右手攥得紧紧，指节隐约泛起白色，好半晌，才不情不愿的放开了。

　　意琦行先往厨房走了一趟，再算上适才房中消耗的时间，天色已经沉黑如一块半透明的墨玉，将整座南山城都笼罩在了夜幕之中。
　　繁华的城镇，入了夜却少有几点灯火存在，似乎随着夜晚的到来，一切活动都沉寂了。意琦行站在客栈后墙一处很不起眼的阴暗角落，看了看依稀还亮着几盏灯火的院内，忽然觉得，那位谬夫人将自己与绮罗生带到这客栈来，也非是什么无意之举。
　　这客栈中的伙计，晓得搪塞自己“大夫有事不在城中”；更是漆黑一片的城中，少有的仍闪动着灯火的地方。
　　他深吸一口气，轻轻拂袖，剑光一划冲天而起，挟风雷，御剑气，拔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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