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习武到了高深境地之人，若非当真伤乏疲惫，平日对于睡眠的依赖倒还不如打坐行功多些，意琦行自然也是如此。他夜中入眠，或当真入睡、或一夜养神，看似与寻常人安枕之时无异，但实则觉轻得一丝异动也逃不出他的耳朵。
　　若是些不以为奇的虫鸣鸟叫、风声雨声、或者睡梦中磨牙翻身打滚等也就罢了，但这一夜他睡到近天明时，却是实实在在的听到了几声被压抑了的难过的□□。
　　意琦行猛的睁开了眼。
　　时有时无的哼声是从内室传来，他只分辨了一瞬间，就推被起床，顺手披了件外衣走了进去。屋里的光线还昏暗得很，只能看清各种摆设隐约的轮廓。虽说他仗持修为不觉其碍，但是……
　　“嚓”一声轻响，淡淡的蜡烟气味随即升起，半间屋子登时明亮起来。意琦行持了烛台，靠近床边，就看到紧皱着眉头但犹在睡着的绮罗生脸上，病态的嫣红似乎又从颧骨扩散开了一些，被惨白着的其他部位的皮肤和没什么血色的干燥嘴唇一衬，在烛光下显得有点触目惊心。
　　眼中的神色不由得暗了暗，意琦行搁下烛台，又转身倒了碗水过来，一手扶起绮罗生肩头唤了他两声，一边把水碗递到他的嘴边：“绮罗生，喝点水。”
　　凉沁沁的水润泽了快要干裂的嘴唇，饶是犹在半梦半醒之中，绮罗生也一口气灌了下去大半碗。茶水流过火烧火燎的喉头入腹，带来的清凉之感好似甘泉，他也终于迷蒙着醒了过来“意琦行……”
　　一张嘴的声音，涩哑得把绮罗生自己都吓了一跳，忙又扒着意琦行的手臂再坐起来些，定了定神才又道：“意琦行……我把你吵醒了？”
　　意琦行没答他，将手探到他的额上又试了试温度，没有发热的迹象，仍是一片冰凉：“你可觉得难过？你的病似乎又重了。”
　　“我嘛……”绮罗生从被窝里拔出一只手递给意琦行，很是老实的道，“很不舒服，身上一阵一阵发冷，流不出汗来，脑袋里头也胀得很……风寒我也得过几次，再没这一次这样磨人的，全身的骨头架子都酸疼酸疼！”
　　意琦行握住他的手，果然只有表面皮肤带着一层来自被窝里头的浮温，很快就散去了。他也说不好病情到底在往什么方向演变，只好顺手先渡了一缕柔和的真气过去，在绮罗生体内经络中抚慰一圈，聊胜于无的缓解缓解筋骨上的不适。然后才道：“等天亮了，我就去找个大夫来给你看看，你现在若还能睡得着，就继续睡会儿。”
　　绮罗生立刻把头摇得拨浪鼓也似，连声道：“睡不着，睡不着了！全身都难过得紧，哪里还能睡得着！要不……”他瞥了眼意琦行，半真半假道，“不是说习武的人总有很多办法让人直接就能够睡过去，要不，你也给我来一下？”
　　意琦行险些被他的提议气乐了，重重的把他的手塞回被子里去：“你想要我打昏了你？”
　　“咦，不是可以点穴的么……”绮罗生听得一个“打”字，缩了缩脖子，“打昏了？不要不要，想来疼得很！”
　　“那就少思这些无稽之事，好好休息。”意琦行满意他的知难而退，拍了拍被头，“等大夫来给你抓了药，少不得还有一天可睡，现在若是睡不着，就依我传你心法，冥想真气运行体内，也可驱散一时病痛。”
　　“竟然是叫我练功……”绮罗生觉得话题的转向与自己原本设想的不大一样，说好的温柔陪着自己说话聊天哪去了！他心里挣扎了一下，最终还是仗着自己是生病的那一个，哼哼唧唧抓住意琦行一片衣角，“修炼内功还能治病？你之前怎么没跟我说过？”
　　意琦行颜色如常：“不是治病，是叫你转移几分精神，不觉得那么难过罢了。”
　　“……”绮罗生心底哀叹了一声，不过倒是想起了另外一事，“意琦行，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练刀？”
　　“为何忽然问此？”
　　绮罗生用手指无意识的在他衣角上横横竖竖的划了好几下，才道：“先前我一个住在北号山，本来觉得自己身体结实得很，结果先是被魉雀随随便便一翅膀就扫得几个月下不了床，又淋了几次雨，就发寒发热的躺倒了。若是开始学习拳脚刀法，会不会就少染些病啊痛的，累你照顾我，还耽误行程。”
　　他说的乃是自己心中憋了很有一阵子的念头，只是听入意琦行耳中，倒觉他是因病胡思乱想的原因多些，立刻驳道：“受伤生病，是人难免，过不在你又何须自责。不过……”他顿了一顿，终于在绮罗生梦寐以求的事情上松了口，“你的内功修为也有了些进境，开始修习刀法也无不可。只是，以气凝刃之法却不是这么轻易就能学得的。”
　　绮罗生不曾想自己随口一问，心心念念的事情就这样有了松动，登时喜出望外。意琦行口中的“只是”一说，也算不上了问题，早被他在心中反反复复琢磨过了，忙道：“无妨的无妨的，我这阵子也想过了，虽说没有趁手之刀，但当日在江山布庄得了的那柄折扇，大小长短倒正合适。我听你说，那扇子骨的用料很是结实，不如先用来充数，好不好？”
　　意琦行见天看他将那扇子拿在手上别在腰间，却从不曾想过还可以这样用。但细一思度，竟也没什么不妥之处。他又瞧了瞧绮罗生，虽说卧病的模样让少年憔悴不少，但骨子里的珠玉光彩却犹然璨然，若当真以扇行刀，风袂飘举之态说不定更为合衬。他不觉念头转得有些远了，脑中登时有些不受控制的勾勒起来，直到手上一沉，是得了许久不见回应的绮罗生扯了又扯，才刹那收心。
　　“……好。”意琦行在思绪彻底回笼之前，嘴巴已先动了，拍板定决。

　　绮罗生到底还在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对话中沉沉睡了过去，虽然因为身体上的不适，睡得极不安稳，常常翻着身，就先带着浓厚鼻音的哼出了声，修长好看的眉毛也难过得拧紧松开再拧紧。脸色愈苍白，眉色愈衬得鸦翼一般，几乎漆黑得有些让人心惊。
　　意琦行在旁照顾他到了天光透亮，院中有了人声，便先去厨下讨了双层带热水锡座的食盒来，将一大碗热腾腾的白粥并着小菜盛了进去在屋里收好，又自己胡乱吃了些，就往客栈外头去寻医馆大夫。那客栈一清早正忙忙碌碌，眼见并无一个闲人，他索性就直接出了大门，打算到街上再寻个路人打听，也是一样。
　　只是待到上了街，才发觉客栈里的热闹，与街道上的冷清倒像是两个天地。宽敞整洁的街道上，乍一眼望去，竟还不见一个行人，更没有什么住在城外清早赶来卖些菜蔬柴火的山民小贩。空空荡荡的街道，瞬间让他有些恍惚，仿佛处身在一座空无一人的城池。
　　但片刻后，意琦行便自这种奇怪的念头中拔了出来，他眼下身在的街道十分宽阔，因为没有行人，更是笔直得一览无余。许多花花绿绿的招牌布幌悬在两侧，店面繁多，难以胜数。意琦行左右打量一回，索性循了一个方向，沿街走去，一路上卖布匹的、胭脂水粉的、古玩字画文房四宝的、乃至许多家常琐碎物件的店铺，琳琅满目，但全都闭门关窗，还未开始经营。
　　他走过一条大街，又向下转入另一条，算了算经过的铺面，也已有了数十家，只是其中偏偏不见药铺医馆之类。也不知是自己的运气不好，还是这南山城中当真少有杏林中的行当。
　　久寻不得目的，意琦行挂心绮罗生独自一个留在客栈中的病情，也不免有些烦躁。正想着要不要干脆先折回客栈，寻个伙计打听清楚了医馆的所在，就瞧见几十步开外，一家挂着酒幌子的店面正开始卸下门板，走出了个人来。
　　那人也不过就是寻常小伙计打扮，青衣光头，没戴帽子，倒是十分年轻，正有点吃力的将门板一块一块卸下来。意琦行好容易见了人影，忙几步赶过去，道一声扰，就开门见山的直接打听起了城中药铺医馆的位置。
　　那青年伙计先见了人来，以为有买卖上门，忙搁下手中的活计也答了个礼。但听到意琦行的问话，却登时一愣，猛的眨了眨眼，有点莫名其妙的看了回去。
　　意琦行只当他未听清楚自己的问话，便又好声好气重复了一遍，不想这一回那伙计倒不再愣着了，而是连连摇起了手：“这位先生，您说笑呢，咱们南山城里，哪有什么医馆药铺，更不要说大夫了！”
　　“嗯？”意琦行没成想竟是这样一个答复，奇怪道，“我看南山城规模不小，人口想来也是繁多，岂会连一个寻医问药的地方都没？”
　　青年伙计笑了一声，揉了揉鼻子：“先生莫非在拿我开心，说这样外道的话！谁不知道咱们南山城是尘世里的仙山，俗世中的桃源。城中人延年益寿，岂会生病，又何须什么大夫。”
　　那青年伙计眼神清亮，信口说来，没有半分玩笑或是哄人的模样，好似自己说的不过是什么再寻常不过的事情。意琦行却当真愣了愣，一时竟然有些语塞：“难道南山城中从来没有人生过病？”
　　“自然不曾有！”青年伙计有点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干脆又转头继续干活，边嘟囔道，“怪人，一大早的就遇到怪人……”
　　被说成“怪人”的意琦行在原地忡立片刻，扶了扶额头，倒不肯就此放弃。又跟进了一步，继续道：“那若是城中有生老病死之事，也不需医药么？或是有什么其他的……”
　　他话没说完，青年伙计忽然“啊”的一声大叫，猛的扭回身盯着他，眼睛睁大得仿佛见到了什么极为可怖之事。呆立半晌，又突然跳起身，连滚带爬冲回了店里，抓起倚着墙壁才下了一半的门板就往回装，口中连连嚷道：“怪物！怪物！快走开！快走开！”
　　“你……”意琦行被他突来的反应吓了一跳，刚一伸手，“咣当”一声，一块两指厚的木板就挡在了眼前，将他与青年伙计彻底隔开了。板门缝隙之中，还依稀可见伙计逃命般往着店铺深处窜去，一晃再没了影子。

　　意琦行就着伸手的姿势僵在那里，好一刻才收了回来，第一个反应是回头看了看身后。空荡荡的街道一如刚刚走过时，没有半分的变化，更不要说以自身修为，也未曾察觉到一丝他人气息出现。意琦行踌躇了下，不得不有点郁闷的承认，那青年伙计口中大叫的“怪物”，十有八九就是在说自己了。可将适才两人对话细思一回，并没有察觉其中有何不妥之处。或者说，要有不妥，也该是满口“桃源仙境”、“无有病痛之苦”的那个伙计才对。
　　左思右想不得其解，意琦行郁闷了一回，念头又慢慢转回了自己最初的事情上。虽说与那青年伙计问答不多，言词间也很有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味道，但内中透露出的消息却十足的让他觉得棘手。若当真整座南山城中都没有一处药铺，一位大夫，那尚在客栈卧病的绮罗生的情况，就当真麻烦了。
　　虽说风寒算不得什么疑难杂症，甚至很多时候，搁着不去理会也会自愈。但绮罗生这一遭的病情，似乎从昨晚开始变得来势汹汹，愈发沉重。思及清早自己离开时，他尚缩在被褥中脸红额白的难受模样，意琦行终于也觉得了心焦。非是见到绮罗生伤病时的疼惜不悦，而是头一遭的，有些手足无措，不知如何了事的担心起来。
　　心头火燎，意琦行眼见这家酒肆怕是不肯再理会自己，索性也不耽搁，又匆匆迈步。好在随着时辰慢过，街上陆陆续续的，店铺开门，行人出现，渐渐又热闹起来。他一路上或是入店，或是道旁寻人打探，一路足足问了不下五六户人家，但各个都与酒肆伙计的反应并无什么不同。甚至其中也有两户，不知自己又哪一句话惊吓到了他们，也逃命般蹿回了屋子里，关门闭户再不肯出声。

　　这一趟出门，足足花费了一个半时辰不止，却是两手空空而出，空空而回。其实要说收获，也非一点没有，至少意琦行终于能够确认一件事情，就是这南山城中，当真没有半个大夫，或者行医之人。
　　这一认知足够他心中郁结，迈进房中的脚步也较之以往沉重了些。不过才一进门，就瞧见桌上的食盒已经掀开了，绮罗生抱着粥碗缩在床上，正吸溜吸溜的小口喝着。瞧见他回来，还有余暇打了个招呼。虽说脸上病容没什么起色，可精神倒比起昨晚和凌晨的时候好了许多。
　　意琦行心中微微松了口气，过去瞧了瞧绮罗生的气色。还不待他开口，绮罗生咽下一口粥，已抢先道：“还是病恹恹的难过，不过身上倒有了点力气，也觉得饿了。莫非这病还是昼伏夜出的不成，到了晚上就忒的折腾人。”
　　意琦行也没法下什么断言，但看绮罗生还算有胃口，毕竟仍是好事。一边坐下陪着他吃粥，一边考虑了下，还是将自己适才在外头的经历说了出来。

　　意琦行心中并不将绮罗生当做是一个处处需要自己做主、自己指示言行的小辈，因此该让他知道的事情，也无意隐瞒。南山城中这一桩怪异，与二人、尤其是绮罗生切身相关，相较起尚在虚无缥缈中的神秘力量，直言无妨。
　　绮罗生倒也很识得他这份心，细细听过，放下吃光了的碗筷，满脸也挂上了问号：“你说这城里没医没药，也从来没有人生过病，需要看大夫？”
　　“现在看来，当是如此。”
　　“竟然有从来没人生病的地方，难不成还真是什么仙境洞天不成！”绮罗生又歪了歪脑袋，更是想不通其中道理，索性扯了意琦行笑道，“咱们搭着那位谬夫人的马车进城的时候，你可瞧了路径？该不会是也如那晋太元中的渔人一般，误入了什么武陵溪……”
　　他只是说来玩笑的一句话，意琦行听了，却若有所思起来。片刻后道：“我问过的人中，倒也有人说过，这南山城是什么‘尘世里的仙山，俗世中的桃源’，如今这话想来，说不定倒当真不是什么一时的戏语。”
　　“怎样说？”
　　正了正颜色，意琦行这才将昨日两人望见城垣之后，赶路途中怪异的经历说了出来。遥遥在望却始终无法接近的城池，在搭上谬夫人的马车后，却又好似顺理成章的，就进入其中。他一字一句，说得平铺直叙，但本来对此一无所觉的绮罗生听了，却是结结实实的大吃了一惊。
　　登时有点忐忑的扯住了意琦行，绮罗生咽了口口水，才道：“那我们现在……当真是在那座看得见却走不到的城中？南山城就是咱们看到的那座城？”
　　点了点头，意琦行带了点安抚意味的抚摸着他的后背：“目前看来当是如此，可惜昨日疏忽了这城中蹊跷之处，如今身在谷中，虽然不知是否潜藏什么危机，但也颇棘手。”
　　“说不定我们是误入了什么神仙精怪的地盘吧！”温暖可靠的手掌贴上后心，绮罗生渐渐也放松了起初的紧张，甚至还有心情开起了玩笑，“可惜昨天别得匆匆，没能与那位谬夫人多说上几句话，不然说不定还能多知道些什么呢！”他又双手捧起意琦行的一只手，“别担心，说不定咱们只是路过，等到离开了这里，就没事了。”
　　“可眼下便有事。”意琦行拧起眉头看着绮罗生，“你的病多有反复，并且不见好转，这样的身体情况不宜再次上路。城中没有医药，就是最大的麻烦。”
　　“我还好得很！”绮罗生忙道，似是为了证明自己当真没病得那么严重，立刻就要掀开被子跳下床，走几步给意琦行瞧瞧。
　　只是意琦行动作更快，一伸手就把他摁回了被窝里头：“别胡闹。”
　　“我没……”
　　“你好好养病，既然南山城中没有大夫，我就去山外找一个带回来，给你瞧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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