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只是寻常的一次沐浴，绮罗生却觉得从来没有洗得如此艰难过。头脑病中昏沉的原因是其一，占了更大的比重的，还是沉甸甸一股宛如实质凝在心头的压力。
　　其实意琦行已经不再计较自己欺瞒之事，若要论起被他照顾伤势，更在这几个月的相处中早已习以为常。但绮罗生心中却还是存着几分难说的敏感心思，有被人疼宠的甜蜜、也有自己事事拖了后腿的不甘、更甚至进一步糅杂演化成了自己都道不分明的滋味，坠在心上。
　　意琦行却远没他那般复杂的心思，因着绮罗生一力坚持洗澡的力气还是有的，便放他自去，自己坐在床边，将适才掉出来的药瓶等物又挨着看了一遍。那药瓶十分小巧，拔开瓶塞，浓重的药气中带着清凉醒脑的涩香之气，用料倒是果真不错。他用小指轻挑了一点药膏出来打量，凝膏般的药脂凑近鼻端，气味更是浓烈，忽然就“哈”的轻笑了一声。
　　绮罗生被这一声笑得摸不着头脑，但眼下情形，总觉得自己似乎还是闭紧了嘴巴，乖乖洗澡就好。少时沐洗罢了，虽说病灶仍在，被热水彻底浸泡过的身体到底还是舒服了一些，他十分自觉的换好小衣就爬上了床，叫意琦行帮着自己处理腿上伤势。
　　好在大腿内侧虽然红肿却还没当真磨破了皮肉，被热气蒸成烂红颜色的皮肤看起来十分惨不忍睹，却完全比不得当初伤在魉雀爪下的伤势，只不过戒骑两日，再按时抹药休养就无碍了。
　　洗去湿了又干糊在皮肤上的雨水汗水，清爽之后的伤处再仔细抹上药膏，清凉舒适之感叫绮罗生登时叹了一口长气，眯起眼睛将脸埋在被褥间蹭了又蹭：“活过来了！嗯？”
　　正他满心感慨的时候，另一股浓郁得有些熏人的香味钻进鼻子，有点陌生又有几分熟悉。他愣了一下，忽然就着磨蹭的姿势僵住了，好半晌才有点尴尬的抬起头。眼前极近的位置，正是一只葱绿缎子的如意荷包，被意琦行一手稳稳托着，送在眼皮下面。
　　“呃……嘿嘿……意琦行，你拿这个做什么……”绮罗生有点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的支吾了两句，但看意琦行仍是一副微抿着唇，满脸明明白白写着“还不坦白”四个大字，终于又哀嚎一声，索性扑过去抱住他的胳膊耍赖一样躺平了：“好啦好啦，我招我招……我不就是……觉得这个荷包的香味有够浓烈，可以遮一遮药膏的味道，免得……免得叫你发觉！我知错啦，都知错啦，以后再也不瞒你糊弄你！意大侠，可把您那三堂会审的脸收一收吧！”
　　他一股脑的将自己的小算盘和盘托出，又满口的保证不会再犯，翻来覆去说了好几个来回，意琦行才似终于满意了。慢慢合拢五指握住那个荷包，又随手丢到远一些的房间角落：“下不为例。”
　　“是是是！”绮罗生连忙应声，像是生怕晚说了片刻就再有变数。不过意琦行显然也只是用意在敲打敲打他罢了，并无捉住不放的意思，既然已经松口，就缓和了脸色，转而给绮罗生随手梳理了两下还带了大把潮气的头发，想了想，招手从旁边扯过大块的布巾，带了点玩笑戏弄的意味，兜头盖在了绮罗生的脸上：“擦擦头发。”
　　这点戏弄不带恶意，反倒是让绮罗生彻底松了口气，心中晓得意琦行再不会在这一系列事情上追究了。他闷在手巾下头偷笑两声，双手把住一角，“唰”的一下拉开，露出笑意盈盈一张脸。热水蒸腾过的暖粉颜色尚还留在双颊，微微鼓起了两腮显得孩子气许多，一手抓着布巾胡乱在头发上揉着，一手攀住了意琦行盘坐着的一边膝盖，大大方方枕了上去。
　　这般有些撒娇的亲昵举动意琦行并不排斥，反倒在心中某一处角落暗暗的觉得几分欢喜。虽说刚刚还在板着脸说教，这一刻却好似之前那些都不曾发生过一般，只是很柔和的将手掌覆在了绮罗生的头顶。水气丰盈的发丝无意识的穿梭在五指之间，凉滑的触感缎子也似，更一丝一缕任性的缠绕在手指上，好似眼前少年在自己心中种下的独一无二的感觉。
　　绮罗生倒很是享受这样的轻抚，寒症带来的全身不适并没有因为心境的放松缓和多少，头也依然一抽一抽的钝痛。但意琦行的手指轻缓的在发丝和头皮之间穿过，顺带着柔和的按压，登时叫他舒服得几乎□□出来。因着这份舒适，绮罗生又磨磨蹭蹭的在意琦行腿上蹭了好久，几乎就要这样睡过去的时候，忽然头下一空，蓦的叫他醒了过来。
　　意琦行正拖着他的后脑勺往枕头上挪过去，见他睁眼也没停顿，仍是安置好了，顺手又拉紧了被子直到绮罗生的下巴颏，才道：“好好睡觉，我叫伙计给你熬姜汤过来发汗。”
　　“……好。”虽然还有点恋恋不舍适才的温存感觉，不过绮罗生也明白现在不是自己随意任性的时候，点了点头看着意琦行起身出了屋子，一手揪着被角慢慢腾腾的翻了个身，面向着床外躺着。刚刚的睡意有点不知道去了哪里，无比清醒的睁大了眼睛看着门口，脑子里倒是放空的，连自己也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

　　意琦行端了滚烫的姜汤回来的时候，一进屋就瞧见绮罗生这副神游天外的模样。相处渐久，他心中清楚，虽说眼前少年总是一副笑眯眯带着些小小顽皮的样子，但心中敏锐细腻之处，乃至心事暗叠的性子，较之同龄人却也要多上许多。因此他并不意外绮罗生突如其来的忡怔走神，也不打算反复追问什么，只端着姜汤过去，在碗沿轻叩了一下：“喝了姜汤再睡。”
　　“咦？好……”绮罗生这才回神，甚至不知意琦行何时进了屋子又走到床边，忙裹着被子坐起来些，接过姜汤碗一口气灌了下去。老姜久熬出的姜汤，几乎连气味中都带着浓郁的辛辣，虽说又加了红糖，但仍是叫绮罗生一瞬间舌根发木，细密的汗珠几乎是在眨眼间，就从脖颈、耳后、腋下、乃至全身的毛孔中争先恐后冒了出来。他忙丢开碗，一缩身滚回被窝，严严实实把自己盖住了，只露出一张脸来，还在“嘶嘶”的吸着气：“好……好有劲的姜汤……”
　　意琦行很是满意他的反应，当然也顺带着满意了一下果然一分银钱一分货的姜汤，拿起空碗起身，叮嘱了句：“好好休息。”就要离开。
　　只不过才刚转过身，忽然床上传来一声有点急切的“意琦行”的呼唤，又把他的脚步拽住了。一扭头，就见绮罗生缩在被中看着自己，眼神中带了点小小的坚持：“意琦行，我一定要跟你订正一件事。”
　　“何事？”
　　“虽然我是存了用荷包遮掩药味的念头，可是……我也是真的想自己能够不那么倒霉，顺利些、如意些……不然我惹上的霉运，到头来都要累你分担好多，我也是会心疼的呀！”
　　剖白之后，绮罗生有点不好意思的直接闭上了眼睛，意琦行却被那“心疼”两个字又酸又麻的在软肋上戳了下，略微沉吟，再次撂下碗，在床边俯下了身。少年努力想要入睡的鼻息因着另一股气息的接近变得有点紊乱，意琦行一览无余，有想要微笑的感觉抑制不住的从心底一浪一浪漾起来，在怀中掏出一物，握在手中塞到了被里。
　　锦被中热乎乎的温度已经开始隐约带潮，不费什么力气就碰到的绮罗生的手更是汗湿充盈。意琦行将那个小玩意稳稳当当的塞进了绮罗生的手心，随后便看到少年装睡也顾不得了，睁大了眼看向自己：“意琦行，这是什么？”
　　“护身符。”他煞有其事的在绮罗生的手背上又按了按，从被子里头退出手直起身，“那荷包不过村野俗物，何足挂齿，你将此珠收好，足可平安。”

　　端起空碗离开，意琦行不再打扰绮罗生休息。但随着门板合上，被窝包却猛的一拱，绮罗生顾不得还要捂紧了被子发汗，小心翼翼的掀了一条小缝，将已经湿漉漉的一只手伸了出来。
　　满室皆是傍晚时分的霞光，温暖的橘红色光线似乎因为经过一场大雨，比往日里更明亮灿烂。他慢慢的松开手指，摊开的掌心中，躺着一枚下坠玉符的龙眼大金珠，珠体虽然小巧，却遍体凿花，玲珑剔透，更有须发灵动的一尾金龙，盘旋珠上，鳞爪分明。单只看这份精巧，已可称为巧夺天工，更还带着一丝意琦行贴身收藏多年的气息，润泽其上。
　　在一瞬间意外并着惊喜的张大了眼后，绮罗生说是控制不住，倒不如称之为放任的一抹笑，自眼底直漾开到了整张脸庞。将玉符金珠翻来覆去的看了又看，直到病乏又发汗后的困倦之意无法抗拒的涌来，才依依不舍的闭了眼，摸索着将金珠小心塞在了小衣内袋之中。
　　既然是“护身符”，自然要放得越贴身，才越见功效！绮罗生心里头这样对着自己说，一手覆在最贴近胸口位置的内袋之上，安稳睡去。

　　夕阳的光芒犹在房中跳跃，将力所能及的一切都涂抹上了一层胭脂颜色。随着暮色一点一点深沉，原本鲜亮的橘红也变得更加深重，好似羼杂进了什么难以形容的染料。黯淡下来的光线，使得并未撂下帐子的床上也昏暗许多，绮罗生无意识的咂了咂嘴巴，睡得正香甜，那一片已经成为缁色的暮光轻薄的将他笼罩在内，不知是明暗交错时刻产生的幻景还是什么，似乎暮光之帐下依稀跃动着许多碎金般的光屑，轻飘飘的，一点一点融入了被褥之中。

　　意琦行回到屋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其实他也只不过在将汤碗送回厨房之后，又顺便在客栈左近走了走，就眼见着秋日里的夕阳以一种让人有些措手不及的速度落下了西山。
　　淡月薄如乳白色的玉片，半透明的缀在天幕，将整座南山城白日里热闹喧嚣的气氛似也一并冻结了。
　　他进出得随意，也并未惊扰了看店的伙计，步履轻盈回了客房。从气息中就可以分辨出绮罗生睡得十分踏实，意琦行就也放心的燃起了烛火，在桌边坐下。
　　跃动的灯苗驱散一室黑暗，也将他的影子摇摇晃晃的投在了墙上。意琦行十分端正的坐在椅子上，这大片的暖光与静谧，似乎正适合静下心来细细的想些什么。自从清早启程，一路上虽说算不得坎坷，但在他心中却也多多少少的积攒下来一些疑问。这些疑问落在绮罗生眼中，根本无从觉得“疑”与“问”在何处，但意琦行与他毕竟不同。
　　梳理心思，很快，意琦行已将最使自己质疑的事情理了出来。源头乃在清早出城时所见的浩大车队，明明南向的大路只有一条，车队浩荡，也不可能如单人匹马一般绕到什么小路上去，但自己一路驰马，莫要说车队，连一辆车的影子都不曾发现。纵然因为照顾绮罗生骑术尚有些生疏，可以两人的速度，只怕那一队车辆就是跑散了架，也不可能一直将自己远远甩在后面。其实二人原本与那车队也不过只是萍水相逢，就算当真莫名其妙的消失也不干己事，只是……
　　用手压了压额头，意琦行记得清楚，虽说刚到南山城时，因着绮罗生的病情有些手忙脚乱，但事后回忆，那自称谬夫人的青年女子驾车离开之际，车辕下低垂的一条卍字黄布，却是不容错认。
　　瞬间零落如散珠的诡异巧合之处被串成链条，从卍字黄布为记的车队无声消失，到雾岚中难以接近的城池，再到更为神秘的谬夫人的出现，这一连串的事情仿佛自从有了一个开端，就顺理成章的环环相扣着出现，意琦行有那么一瞬间，几乎又觉得莫非也是冥冥中暗伺自己的力量在搞鬼？但猜测无凭，也只能暂且搁下。

　　他将这许多事在心中默思推演一番，隐约觉得何处必有隐情，但又好似偏生缺了关键，无法窥得全貌。想了一回，非但没有揪出源头，倒让自己的思绪杂乱了许多，更加难以分明。
　　正混沌着的时候，床上倒是有了动静，绮罗生大汗淋漓的睁开了眼睛，满口只嚷着汗出得快将自个淹死了，要喝水要洗澡，还要吃饭……
　　安静的屋子里的气氛似乎一下子活跃起来，意琦行松开微拧着的眉头，立刻什么都不想了，先去照顾病人。只是汗也出了、澡也洗了、又喝了水吃了饭，绮罗生换过一身干爽衣服，才与意琦行说着几句闲话，就又不自觉的蜷缩起了手脚，微微发抖起来。
　　意琦行一把攥住他的手，凉丝丝的感觉竟与白日里冒雨上车之时没什么两样，再端详脸庞，病态的嫣红仍顽固的盘踞着，带得一双灵动的眸子都很是无精打采。他愣了一下，才道：“你……感觉如何？”
　　绮罗生晃了晃脑袋，循着意琦行手上的温暖，干脆整个人都又往他的怀里蜷了蜷，才一开口，先打了一个喷嚏：“不怎么样……”
　　抽了抽鼻子，绮罗生的声音几乎有些委屈，“明明出了一身的透汗，睡下时也觉得身上暖洋洋的舒服了不少，怎么一觉起来，又好似一切打回原形，没半点起色了呢？鼻子塞、脑袋疼、嗓子里也不舒服……”
　　他说出的几样症状都是风寒无异，只是本该见了起色的病情，莫名其妙又开始反复，倒是意料之外。意琦行不通岐黄之术，对此也说不出个一二来，想了下，也只好再把绮罗生往被子里塞进去：“时候不早，你先睡下，待到明早若还不见好，就去寻个药堂医馆，找大夫来看。”
　　听得“大夫”两个字，绮罗生难免的就与一碗碗苦涩药汁联想了起来。虽说他非是娇惯子弟吃不得苦，可但凡天下间，总没有人听到要喝苦药还会喜笑颜开。磨磨蹭蹭的，好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好”字来。
　　不过好容易应承下了看大夫的事情，绮罗生忽又想起什么，一撑床坐了起来，扭头去床里头扒拉。很快床榻内侧另一床还叠放得整整齐齐的锦被就被他扯了出来，连着一个软枕头一同塞到了意琦行的手里：“意琦行，风寒可是能过给人的，今晚我不能同你一起睡，不然要是你也躺下了，可就一个能干事的人都不剩了！”
　　他说得理直气壮，倒把自己的体贴挂心都掖掖藏藏的塞在了字句下头。只不过素来对人事有些木讷的意琦行，这一回却是心有灵犀得紧，没有多说什么就接过了枕头铺盖，点头道：“我就睡在外间的便榻上，夜里若有事，叫我就可。”
　　“晓得晓得！”绮罗生这时一刻都不肯再多留他，似乎只要几句话几个吐息的时间，就能够将风寒之症一并过给意琦行，缩回了被窝里连连挥手，“你也快去睡吧，走了一天的路了。我也困了，要继续睡了。”
　　“好。”意琦行从善如流的转身，顺手先扇熄了桌上灯烛。登时昏暗下来的屋子里头，绮罗生只能听得到他抱着被褥走到外间，窸窸窣窣的铺开了，再脱了衣服，躺了下去……
　　被窝里热乎乎的温度因为刚刚的动作散去了不少，又变得有些凉。听着外间的声音平静下来，绮罗生一个蜷在被子里头，把手往枕下、腋下、甚至身子下头胡乱塞了一气，但还是觉得不够暖和，只好别别扭扭的凑合着闭上了眼睛。
　　夜愈深沉，头昏脑涨的不适感愈好似清晰起来，翻来覆去的只是睡不舒服。绮罗生有点泄气的又翻了几个身，忽然发觉，似乎几个月的朝夕相处，已经叫自己彻底习惯了意琦行的陪伴，甚至连一个人睡觉这样寻常不过的小事，也不适应起来。
　　心里头有点小小的唾弃自己的没出息，不过很快的，绮罗生在黑暗中眨了眨眼，将手探进衣袋，稳稳握住了躺在最贴近心窝位置的那粒金珠，然后，就好似终于又找到了什么可靠的慰藉，心中一下子踏实下来，数着自己的鼻息，渐渐入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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