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绮罗生一觉睡得安稳，再醒过来已是夜幕深沉。房中点起了灯烛，将意琦行坐在桌边的影子摇摇晃晃的投在窗户上，拉成一个奇异高大的形象。绮罗生这一遭脑子里倒是十分清醒的，揪着被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立刻泛起满嘴酒涩。他却少有的有点贪恋这般静谧安详，嘴巴里的不适似乎也非不能忍受，只是半眯着眼，去看斜背对着自己的剑者。
　　桌子上影影绰绰放了不少东西，还包着棉袱的食盒十分打眼，想来是留给自己的晚饭。绮罗生咽了口口水，又将眼睛睁大了些，去看意琦行正在摆弄着的什么，无奈光线昏暗位置又不大方便，无论怎样用力也看不清楚。待他索性要爬起来凑过去的时候，意琦行忽的一转头，先站起了身：“醒了？”
　　“啊！”绮罗生吓了一跳，才发现意琦行已经半转过身，微眯眼看着自己在床上扭来扭去的模样，登时脸上微热，匆忙应道，“嗯嗯醒了……”一边就从床上爬起来，也顾不得再去张望桌子，先趿了鞋飞快洗脸抹头。
　　床边黄铜脸盆里的水还是温热，泼上脸立刻让人耳目一清。意琦行手里捏着适才在摆弄着的东西，看着绮罗生将洗脸水搅得哗哗作响，并不似带有宿醉后的头痛模样，便也未多说什么，只将手一扬：“绮罗生，你可会骑马？”
　　“嗯？嗯嗯？”绮罗生正抓着布巾抹着脸上的水珠，听了问话随口一应，但是立刻又反应过来意琦行究竟说了什么，蓦的一愣，猛的扭过了身，“骑马？”
　　他额上一片发丝尽被水打湿了，但其中一绺尤其不服帖，仍是十分俏皮的翘在头顶，随着大幅度转身的动作弹了又弹，还似乎甩下了几颗小小的水珠。人也是有些意外的瞪大了眼睛，本来已经有些显了玲珑修长的眼角立刻变得圆滚滚，憨憨的可爱。意琦行见了，索性走过去，一把将自己手里的东西塞给他，一边顺手接过布巾，盖在绮罗生的头顶，用力揉擦一气。
　　绮罗生倒是已经很习惯这些日常中的亲昵，并不在意的歪着脑袋配合动作，注意力早分到了手中的物件上去。拿到手中，才发觉那是两块巴掌大的马牌，上好木制又上了枣红色的漆，一面阴刻了一个偌大的“驿”字，沉甸甸的很有分量。这马牌绮罗生也算是认得，行旅驿站，生意做到大江南北，车马供应无所不有。提车租马的凭证，便是这样一块牌子。只不过若要说这般近的拿在手中细看，却还是头一遭。
　　马牌捏在手里，绮罗生也就明白了意琦行那一问何来，只不过明白归明白，倒是更为意外：“你租了马？”
　　“哈！”这次倒是意琦行轻笑了一声，“虽说要你一路游历，倒也没打算让你只凭借两只脚走到叫唤渊薮，莫非你还当真要如此磨砺体肤，也不是不可……”
　　“不要！”绮罗生虽说明知只是说笑，还是立刻跳起来一口否认了，随后倒是十分新鲜的只将两块马牌翻来覆去的看着，又是好奇又是跃跃欲试。直到意琦行见他把玩太久，屈指叩了叩他的肩头，“吃饭吧，明日牵了马出来，一路上数月路程，何时看不得。”
　　听这样说，绮罗生才觉得自己雀跃得失态，有点不好意思的冲着意琦行嘿嘿一笑，递还了马牌，坐回桌边。
　　裹了棉袱的食盒下面还有热水锡座保温，几样粥菜端出来犹是热气腾腾，清淡小荤正适酒后熨肠。绮罗生见了饭菜，才觉出饿了，也不与意琦行客气，风卷残云一般大吃一通，稠稠的粳米粥一连灌了三大碗下去，还找补了两个红糖馒头，才搁下筷子，一边目光又忍不住往桌上马牌溜去。
　　但瞧着瞧着，意琦行只见绮罗生满心欢喜中，忽然又流露出几分踌躇之意，两根手指从桌面上蹭过来，勾了勾自己的衣袖，声音轻轻叫了声：“可是意琦行，我还有一件事要先与你说。”
　　“何事？”
　　“我打小到大，只骑过一次驴子，还是跟义父去镇里卖山货，借了村里人家的。骑马……跟骑驴有什么不一样？”
　　“……”这一问倒是当真难住了意琦行，一抬眼便是绮罗生殷切待问的目光，叫他更是语塞。心中挣扎片刻，才勉强道，“想来……也没什么不同。待明日你上了马，也就知了。”

　　可以骑马带来的跃跃欲试的新奇，将绮罗生心中离乡远走情绪也冲淡了许多。至于小嘻依然踪影皆无一事，两人却是不约而同的选择了三缄其口。意琦行心中固然是有意避开已在二人身后隐约浮现的阴影，绮罗生更是体贴性子，以免伤情。这般各怀心思，浮露在外反而算得上是殊途同归，分外默契。
　　略去这一节心事，接下来将要面对的一切对于绮罗生来说，都是十分值得期待与雀跃的经历。兼着下午借着酒力睡了半日，这一整晚，绮罗生实在清醒得相当难捱。他又不好意思闹了意琦行，只得老老实实仰面躺着，瞪着眼睛数起黑暗中隐隐约约的床帐纹路，满眼深深浅浅的布纹影子，渐渐在眼中幻化出许多光怪陆离的情景。半真半假、似虚还实，在绮罗生的脑海中连缀出一幕幕图画，自己的、他人的、或是意琦行的……
　　这般胡思乱想不知多久，睡意终于姗姗来迟，绮罗生迷迷糊糊中扭动了两下，很是习惯的又将半个脑袋靠进了意琦行的肩窝，揣着一肚子的念想瞌睡了过去。可即便如此，第二日还是天色刚透薄曦的光景，他就猛的睁开了眼睛。这般时刻，甚至客栈后院中养着的两笼鸡都还不曾叫，安安静静的房内，只听得他的声音元气饱满，兴头冲冲：“意琦行，起来！起来了！”
　　意琦行一张眼，就看到睡了一夜后顶著一头有些乱蓬蓬的雪白发丝的脑袋拱在自己面前，半遮半露出绮罗生一张眉眼含笑的脸庞，两颊上有淡淡一层薄红，与其说是睡出来的暖色，还不如说是地道一副兴奋模样。
　　他便也因此没了睡意，推被起身披衣。绮罗生已是待不得的直接从床里越过他爬下了床，快手快脚的套着衣服鞋子，一边就扯开了门，大声喊起伙计送来热水早饭了。
　　这般起得比鸡早的时辰，绮罗生一通折腾当真有点恼人。好在两人都不是吝啬性子，打赏给的足够，那伙计也就依然睡眼惺忪的堆着满面笑容，一溜小跑替他们张罗。等到吃饱喝足结清房钱，天幕也才不过鸭蛋青颜色，街道上稀稀落落，行人稀少，只有一些喝更之人收工回家，与些大早就要起身卖力气的苦汉罢了。
　　绮罗生虽说勤勉，但也少有这般早就出门的时候，看着冷清大街一片空旷，更有阵阵秋风钻进脖子，不免深深的吸了口气，然后反手拖住意琦行，一叠声催着他“快些快些”，一边往镇头的马驿走去。

　　不过满腔的迫不及待，等到了意琦行与马驿之人交割清楚马牌，那人转身牵了两匹马出来后，绮罗生登时变得有些呆滞。抬头看看一直在打着鼻响甩着尾巴的骏马，他头一遭体会到了书中的“高头大马”四个字有多形象，用手在自己与马鞍鞯之间比划了半响，嘴巴张了又张，终于扭头求助般的看向意琦行：“这马……比驴子高了好多……”
　　意琦行没有骑驴的经验，这时也无从比较。他瞧着绮罗生有点手足无措的样子，想了想将另一匹看似温顺些的马带了过去，一手挽住缰绳，一手虚虚扶在绮罗生的腰后，半是安抚半是鼓励道：“无妨，你上去控稳了疆，再夹住马腹，便无大碍。若有什么万一，我从旁照应就是。”
　　那马驿伙计见这情形，也忙在一旁搭腔，一边夸耀着自己的上等马匹跑起来如何如何稳当，翻山越岭如履平地；一边又不住给绮罗生吃着安心丸，只道上去坐稳了，再没什么摇晃不稳或是劣马掀人的问题。见两人如此照拂，绮罗生心中的忐忑也褪去许多，又将意琦行告诉的骑马需要注意的地方默念两遍，一手揪住马鬃，一手扳鞍，双腿使力在地面一蹬。同时，一双手臂也稳稳扶托在了腰后，叫他只一翻身，就稳稳当当坐了上去。
　　马驿伙计立刻抚掌笑起来：“小公子这不就骑上来了，稳妥着呢，再没二话的！”
　　意琦行却是又在绮罗生后腰掂量了两下，瞧他当真坐稳了，才撤回手，也点了点头：“不错，就是如此。你自己觉得如何？”
　　绮罗生抬头看看了远处，又低头环视一圈四周，骤然拔高了的视野带来的感受十分新奇，心中那点不安早被冲淡了。听见意琦行问话，立刻扭头弯下腰冲他笑道：“不错不错，我是不是看起来很威风？”
　　“哈！”意琦行顺手在他握着缰绳的手背上拍了拍，颇有心思的打趣道：“等到马跑的时候，你不会一个跟头栽下来，就算威风。”
　　“你拭目以待好了！”绮罗生想了想，一手摸到腰间，抽出那把雪白折扇，刷一声抖开，摆出一个自认为十分潇洒大气的姿势。晨曦之下，白衣雪发的少年公子，眉眼之间尽是灵动颜色，摇春扇跨骏马，似乎整个人都散发出了夺目的光彩。意琦行含笑看着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自己也扳鞍上马，前头带路离开。

　　马驿因为着往来客商便利，位置紧把镇口，几乎一出了门，就是行旅大道。那驿中训练出来的坐骑，都是用熟了的脚力，不需多加喝斥，意琦行当先一骑走在前面，驼了绮罗生的那一匹就十分顺理成章的跟了上去。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踏在还十分安静的清晨氛围中，分外清晰。端坐马上的新鲜感还未褪去，绮罗生听得这一串蹄声，忽然就不由自主的，猛的在马背上扭头，回望身后来路。
　　莽莽青山眺望可见，北地之秋，霜意渐染，自己从小长大的地方，竟然就这样并没有一丝踌躇的被抛在了身后，不知何时再见，不知再见如何见……
　　本以为已经早梳理得通透了的心中，一股酸胀忽然拦也拦不住的涌上了鼻子。好在眼角发热的程度仍在自控之中，并未当真失态。绮罗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借着意琦行看不到自己的动作，团了个拳头胡乱揉了揉鼻子，又决然的将头甩了回来。清晨驿道，马蹄清脆踏土扬尘，渐行渐远了。

　　有马匹代步，两人赶路快速又轻省了许多。当然绮罗生心中清楚，这快速与轻省之说，皆是照顾自己罢了，搁在意琦行眼中，只怕骑马步行，并无什么区别。只是意琦行虽是超他几个马身引路，这时却好似忽然后脑生了眼睛胸中长了七窍玲珑的心，一带马缰，□□坐骑又慢了三分，改为与绮罗生并行：“这般寻常旅途之上湖光山色、四季景轮，倒也许久不曾见了。这样一看，也是新鲜。”
　　绮罗生心思通透，立刻品出这一句正是敲在自己适才念头之上，登时歪头笑出了声：“意大侠平素里高来高往，离这些常人事物不免就隔得远了。如此说来，非是你陪我跋涉路途，倒是我陪你再回味一番红尘山水嘛。”
　　“正是。”意琦行立刻正色点头，“这般机会倒也不是时时都有，难得遇见，正该畅怀。”
　　“受教受教啦！”见他越说越是煞有其事，绮罗生忙又拦住了话头，以免自己反被说得越发心中羞赧起来。偷眼看意琦行的神色，一如往常，一时倒也分不出这其中到底是安抚自己的意味多些，还是当真这般觉得。顿了一顿，索性自己直接笑盈盈去扯意琦行的袖口，“不过风景好看，路也要走的。虽说我是第一次骑马，有了这半个上午的锻炼，早熟练许多了。不如让马匹放开些脚程，走得快些。”
　　意琦行缓步放马，皆是为了顾及绮罗生骑术尚在生疏。但是这一程走来，看他当真已是学得像模像样，再听了这一提议，倒也觉得可试，当下便点了头道：“不无不可，但马走飞快，你需自身坐稳，夹紧马腹，莫要放松了缰绳。”
　　“晓得晓得！”绮罗生立刻连连点头，满脸写着“跃跃欲试”几个字。想来纵马迎风，其中快意，天下间莫论年长年少，少有男子当真不曾憧憬。绮罗生抹去心头点滴杂念，越发有些按捺不住。而意琦行看在眼中，便也不再赘言，马上轻鞭一记。那坐骑一声嘶鸣，踢踢踏踏走了半日，也早不耐烦了，如今一得许可，早四蹄蹬开，一路绝尘。
　　意琦行一骑当先，绮罗生自然也忙催马跟上。这两匹马皆是驿中青壮脚力，放开了的飞奔起来，刹那与先前温吞速度不可同日而语。绮罗生起先有些措不及防，身子猛的向后一颠，险些倒仰过去。他这一惊非同小可，本能中已是运使修为心法，下盘发力牢牢夹住马身，一边忙使足了力气向前扑，一把死死抱住了马脖子，连缰绳也顾不得了，好容易才稳住了身形。他不敢停了内息，继续动用已经略有根基的真气带动一身经脉催力固定自身，又半伏在马背上半晌，胸中心惊狂跳的惊骇趋与平复，渐渐的，耳边只听蹄声如骤雨，风啸擦身，衣衫鬓发，俱被快马奔跑中带起的风力撩向身后，那一番奇特又新鲜的畅快之感，终于一点点压过了适才骤起的惊吓，愈发鲜明。

　　这一番疾驰，数十里路程轻快而过，不过才花费了一个时辰左右。意琦行人虽在前催马，但身后一人一骑的动静，却也丝毫不曾逃出他的耳目，甚至乍然加快马速之时，绮罗生瞬间的手忙脚乱也是洞如观火。只不过他心中分寸要比绮罗生还拿捏得准些，几次险象环生仍在绮罗生自己可以控制的程度之内，他也就只是暗中照拂，并不曾出手。眼见一路跑下来，绮罗生控马越发的熟练，先前紧张到有些僵硬的模样也淡去了许多，转为逐渐贴合上了马跑颠动的规律，变得开始从容。想来但凡这些依凭经验熟练起来的事情，纵然说千说万，也不及亲身体会一遭学来得要快。
　　他这般想着，马速倒是一点一点放缓慢了。那边绮罗生虽说一直沉浸在纵马飞驰的快意之中，却也不曾疏忽了意琦行的动静，见他减速，也有点笨拙的抖着缰绳，控制骏马缓下几分。待到两骑都从飞奔改为踢踏小跑，复成了并辔同行的局面，这才扭过头去瞧意琦行：“怎么就慢下来啦，我跑得好不好？是不是很威风！”话说到后面，不由得带上了几分得意，眼巴巴的盯着身边剑者，待他赞同夸奖。
　　绮罗生心中这点意图太过浮于言表，意琦行绷不住脸，果然真心实意的夸奖了他几句，然后才道：“赶路不急，你初次骑马，若是累了，下马歇歇再走也无妨。”
　　绮罗生听他这样说反而有点茫然，扭着缰绳奇怪道：“骑马是马跑又不是我跑，我如何会累？连自己动腿走路都可以省了，我觉得我可以这样一口气跑到天黑投宿去！”
　　“你当真无碍？”
　　“当然！”绮罗生毫无犹豫一口回答，随后笑嘻嘻道，“意琦行，走啦走啦，驾驾！”就又兴高采烈的去催促马匹。骏马一声嘶鸣，脚步渐又加快，当前而去。

　　一连三日，除了入夜打尖投宿，两人大半时间都是在马背上度过。这般密集的锻炼下来，绮罗生的骑术登时有了长足进展，一日熟稔过一日。只是几天赶路，初时只是新鲜还不觉如何，渐渐的，绮罗生终于有点明白过来意琦行在开始时时常询问自己可要歇息是个什么意思。
　　马背上已经能够坐得稳，是几天中积累下来的经验，但总还有些问题，非是依靠短短一段时间的熟练就可以克服的。又一日临晚，两人在一座颇大的城镇停下脚步，意琦行前头随意选了一家客栈进去，绮罗生随后跳下马，却是嘴角不受控制的抽动了一下，又飞快掩饰住了。他见已有伙计上来招揽客人，正与意琦行问答的当，忽的就好似下了什么决心，将自己牵着的缰绳也一并往意琦行的手中一塞，不大声凑近道了句：“我……我去买点东西！”然后不待意琦行再说什么，就果断一溜烟的跑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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