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知己知彼”四字，无论放在天下间何处，都自有其颠扑不破的道理。身在武道淫浸，更是明了其中道理何其重要。意琦行虽是个性自傲，但却非是自大，内中分寸拿捏得清楚明白。一步一稳，进境与极限，甚至一座一座武学之巅的翻越，看似一往无前，内中却早有十二分的掂量在心。而这般几乎已可算是刻在了骨子里的习性，但凡与武之一字有关，便断无偏差之理。
　　剑行呼啸，雷风锐气扫荡北号山中，毫厘尽窥。眼见天色已过正午，意琦行心中稳稳估量，再需约两个时辰便可踏遍北号。虽说自那日前往鵸鵌之坟后，已对寻到小嘻的行踪不抱持太大希望，但言既诺，他犹是不肯含糊搪塞，依然一丝不苟的寻了下去。
　　两个时辰的时间说短不短，说久却也不算太久。既然已经有了估算，意琦行虽说连续三天不停施展极为耗元的功法，但掂量自身，一鼓作气撑过这最后一段时间也仍在承受之内。念头转过，登时再提元气，意琦行几乎连一丝的停顿都没有，便继续御使剑气穿梭在了莽莽深山之中。
　　群峰踏遍，一无所获。
　　两个时辰悄然过半，尚未涉足的地方也仅剩北号山西北一片山峰而已。意琦行抬头打量了一下最后一角还没有找过的山峦，心中也难免微微惆怅了一下，随后剑意一涨，便又要冲霄而起，直拔雄峰……
　　一股几乎有些陌生的空竭之感，偏就在剑气运动的同时乍然滋生。意琦行身形一晃，竟是有些失了平稳，剑光猛然一转，复落在地，人也在落身同时，就势跌坐，双手扣元，默运起调息功法来。这一番变故兔起鹘落，自意琦行发觉体内功力出岔，到立刻收元调息，不过眨眼之间，甚至若非老道高手，甚难发觉其中波折。而这一调息，也不过片刻，意琦行就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面容仍是寻常沉静到有些严肃的模样，但心中却颇是起伏，满满皆是意外惊异。便如“知己知彼”之说，意琦行对自身修为乃至极限何在，本是了如指掌，三日彻查北号山的许诺，也就是建立在这番“知己”之上。只是本以为耗元虽巨，也不过至多八成虚耗罢了。却不想山峦未尽，适才再提剑行之刻，丹田之中骤然而感的一阵空虚，竟已是精疲力竭之兆。气空力尽、真元耗损、乃至于无。
　　很难相信自己会在这一件事上估算失误，但自身情况却是最有力不过的驳斥。意琦行行功周天，待功体略复，兜头而来的惊诧意外等等情绪稳下，才渐渐品味出其中隐晦的不妥来。自己这番气力忽然不济，非是功力耗尽，而是七成……一身修为，仅仅运使出七成而已，就已至极限。余下三成，如被无形枷锁禁锢深处，想要察觉，都是艰难，更不要说尽数发挥出来。窥破这一桩谜处，意琦行心中大惊，与先前意外又是截然不同。回想自己近日来的行止坐卧，并无半分不妥之处可至遭人动了什么手脚、又或受了什么暗伤禁制；更甚一步，能够无声无息叫自己毫无所觉便着了道的人，只怕放眼武道，也不过凤毛麟角而已。更何况除却三成功体运使不来，其他气脉筋骨内外修为，并未觉得还有不妥之处，无论是伤、是毒、乃至术法，皆未听闻会有这般效果存在。他静坐山野树下，身形仍稳，脑中思绪，转得却是飞快，将许许多多的念头一一琢磨又一一划去，最终仍是不得其解，徒增纳闷。
　　但思绪犹在联翩，体内功行未缓，枯竭的丹田之内，真气渐又充盈，这般回复速度，非但没有半分滞碍，反而格外迅速。可意琦行尚来不及再将念头转到这一点些微的苗头上，半空晴霄，忽炸一片流光溢彩。
　　骤然起身，意琦行心中登时连半分他事也顾不得了。那炸在半空中的焰火，正是自己亲手交于绮罗生的烟花彩讯，不知为何竟会在此刻炸开。而观视方位，也非是在客栈之中，而是就在北号山内。

　　剑意澎湃如流光，远胜于之前任何一刻，只见一道白芒凌空飞渡，快不及瞬，已越层层山峦。意琦行御使剑行，才复片刻的功体再催至极限，直投烟花彩讯燃起之处，期间耗时不过片刻，却叫他心中念头百转，忍不住的就要去担心揣摩可是绮罗生遭遇了什么麻烦。
　　思绪未果，目的地已至，略微有些眼熟的地形只在视线之内一晃而过，意琦行随后看到的，是在密林之中，茕茕一人仰头独立的白衣雪发少年。
　　“绮罗生！”
　　“啊！”
　　抬头胡乱看着一个方向的少年似是被身后忽来的呼声吓了一跳，猛的转过身，正撞上意琦行近在咫尺的身形，一声惊呼脱口而出，随后才有些结巴的道：“意……意琦行……你……你来得好快！”
　　“嗯？”不似绮罗生稍微带了些慌张的样子，意琦行却是先飞快扫视了一圈他的全身乃至周遭方圆，并无一分不妥之处。只是……
　　目光缓缓掠过林更深处的地方，意琦行心中却没丝毫“被骗了”的感觉，反而眼神有些复杂，伸手碰了碰绮罗生的肩膀：“你怎会到这里来？”
　　那林中簌簌落叶摇摇秋枝，掩映中正是一座小小坟茔，石碑旧朴，但不陌生，是白九葬处。
　　待到指尖触及绮罗生肩头，还未散尽的微微汗潮气息毫无遮掩的昭示了其人一路走来山深处的辛苦，意琦行的本还算正常的脸色反倒因着这一发现难看了几分：“你从客栈自己走来的？”
　　“呃……”绮罗生前问未答，又听了这一句，已是敏锐的察觉出了意琦行淡淡的不悦气息，忙道，“我……我自是有缘由的。再说这条上山的路我打小走过不知多少遍，熟的很，不过稍微远些罢了，又没什么危险。”
　　听得“危险”二字，意琦行的眉头更是一跳。但比他的反应还快的，是绮罗生的动作。因走得一身汗热同样暖了许多的手心，还带了些攥紧后的湿漉漉，匆忙的贴上他的手背，因动得急促了些，小指更是滑入指缝之中，微妙的勾住了：“意琦行，我有分寸。我……明日就要离开北号山，我也有自己在走前需要做的事情。”
　　“……”不知是这一句话，还是那一点两人都不自觉的微妙湿热触感带来的安抚，意琦行本来有些起伏的心绪神奇的缓和许多。再看绮罗生那几分有些担忧自己不悦的忐忑虽说还在，一双澄眸却无丝毫回避，将远比一句话更复杂上许多的心情投映出来，他心头忽就软了，非但软和，更带几分怜惜，一反手，将少年略小些的手掌完全纳入掌心：“你来给你的义父辞行？”
　　“嗯。”绮罗生扭头看了看身后林中坟茔，“这次一走，也不知道多久才能回来，总要让义父知晓……”他许是觉得这个话题带了些沉重的气味，忽的又扬起嘴角笑了，勾紧意琦行握着自己的手指，“所以啦，我跟义父已经说好了，再回来见他时，我必定已经成了一个了不起的大侠，威风凛凛的……呃……衣锦还乡！”
　　“哈！”意琦行被他张扬鼓舞的情绪也带得笑了，紧了紧手掌，“其实你若思念家乡，每年仍可回来祭拜，武道七修非是不近人情之地……”
　　只是他自认为体贴的一句，绮罗生却不待他说完，就急吼吼的抢道：“不成！我已经答应了义父要做大侠，若是还没学成就跑回来，义父一定会笑话我。”微微偏了偏头，绮罗生很是认真的一字字道，“不会太久的，我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跟你一样厉害！”
　　“好，待到了那一日，你义父想来也足欣慰。”意琦行倒也颇欣赏他这一决定，男儿心性，本该如此豪情才对。只是不想绮罗生才信誓旦旦罢了，忽又露出点踌躇颜色，扯了意琦行的手，低声慢慢道：“意琦行，其实我一早跟在你身后就出来了，你可晓得？”
　　“嗯？”意琦行清早离开客栈，也不过天刚透亮，算起时间和脚程，就算绮罗生脚力不济，也足可从坟地往山下打上一个来回。如今他却还是在此，意琦行心中略一盘算，忽而恍然，“你去山下村子里了？”
　　“是。”绮罗生点头，“我去把在城里买的那些吃的给以前的几个玩伴带了过去，顺便……也算道别吧。”他眨了眨眼，露出些也不知是笑还是气的表情来，“虽说村里人对我算不得好，但要是就这样一走了之，也总觉得好似少了什么。不过……算了，左右也不是什么大事，都过去了，这下我也可以了无牵挂的离开北号山了！”
　　他语气轻松，意琦行却仍是追问了句：“村里的人依然对你忌讳？还是你在村里又受了委屈？”
　　“没。”绮罗生摇摇头，一边扯着意琦行往身后树林里走，一边道，“他们起初啊，叫我小公子。后来认出了是我，就生硬了好多，只含含糊糊说些什么有出息、刮目相看的废话……义父，这位意大侠总是说世上人多庸俗，需得时时洁身自修，才不至于随波逐流，这话想来是当真的有道理，人情冷暖什么的，当真无处可避。”
　　他后面这半截话，乃是已经走到了坟前，一头跪拜下去，抚着石碑絮絮叨叨说出。意琦行被他拉着手，也一并站在近前，听这一番也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的话将自己也打趣进去，却不觉恼。少年盈盈笑语之后，半隐半露的心中起伏，远非几句笑语可以囊括。山下村中一行，虽是说来无碍，只怕到底仍是心伤。
　　只是意琦行思绪犹动，那边绮罗生拉着他的手忽的晃了晃松开了。坟边除了两挂已经焚化了的纸钱，尚有一壶酒与四色点心，想来都是绮罗生一并带来。这时少年不去动那些点心，只将酒满满的倒了一碗出来，双手捧着，毕恭毕敬向着坟头一拜：“义父，我今后就要随着这位意大侠离开了，您老人家独自一个，好好在山里清静过日子，待不许久，我定然会变得很厉害很厉害的回来。”说着话，陶碗一倾，半碗酒淅淅沥沥洒在坟前，润湿坟土。余下半碗，绮罗生却是捧回自己嘴边，一小口一小口，微微皱着眉头把那辛辣的烧酒抿了下去，酒液入喉极冲，他一张白净脸庞，登时染上了大朵的红云，眸子里也漾起一片亮晶晶的水色来。这一遭意琦行站在一旁尽看，却不曾拦他，任凭绮罗生千辛万苦咽下了那半碗酒，长出一口气打了一个酒嗝，扭过头来：
　　“意琦行，我等下怕是又要醉了……”
　　“……”意琦行一噎，倒是不知该说他是很有自知之明还是如何，绮罗生眼中的水色已是越来越浓，忽然使劲眨了眨，又道，“但我现在还清醒着，我说的话，当真都是真的！”
　　“意琦行，义父不在了，村里的人也都不喜欢我，山外更有好多好多坏人恶人。可是有你在，我就不怕，我一点都不怕离开北号山，我……我反而很欢喜，真的……”
　　因为跪在坟前的姿势，少年不得不有些费劲的仰起头，斑斑点点的下午阳光透过枝叶筛下来，映得他的眼角一片晶亮，晶莹剔透的似乎是水光，又好像还掺杂了些别的什么，意琦行的心情蓦然变得十分柔软，非但柔软，更带几分不知出处的甘甜。也缓缓半蹲下身，在绮罗生的头顶摸了摸：“你欢喜就好。”
　　“嘿嘿……”绮罗生咧嘴又笑起来，一口暖暖的酒气毫无障碍的吹了过来，忽然双臂一伸，好像小孩子撒娇一般的姿势，牢牢勾住了意琦行的脖颈，“带我走！”

　　绮罗生迷迷糊糊中觉得自己是做了一个梦，可是又哪有身在梦中，还晓得是在做梦的道理，所以想来也许又不该是梦。
　　可是全身轻飘飘的感觉，似乎漂浮在云端，浑不着力。绮罗生摆了摆头，双手胡乱挥舞了一气，末了落在实处，熟悉的气味、暖和的体温，登时叫他毫不陌生的蹭了上去，很是开心的叫了一声：“意琦行！”
　　眼睛还是撩不开的沉重，脑子里却是一半清醒一半糊涂。绮罗生又扭了两下身子，忽然腰胯上一紧，不大不小的斥责声音立刻钻进耳朵：“别乱动！”
　　“意琦行啊……”有点不太明白自己为何遭了训斥，绮罗生心里有点小小的委屈，抱怨似的喃喃一句，人倒是消停了几分，拱了拱又老老实实的趴下了……
　　接下来似乎又是一段晃晃悠悠的路程，直到听到轻轻的门声，随后秋日里的凉风寒气退去，屋子里暖和干燥的气息袭身而来，绮罗生才又晃着脑袋嘀咕出一句来：“到家了？”
　　“是客栈。”意琦行回答他的声音还是四平八稳，一边走进房间，将背了一路的小醉鬼放倒了床上。才一碰及柔软干净的床榻，本来消停了些的绮罗生忽然又一个弹身蹦了起来，一头撞回了意琦行的怀里。
　　“绮罗生？”意琦行有点无奈，试图把他紧紧扒着自己的手指掰开，塞回被窝里去。不想少年抓得极紧，试了两下都没能成功。意琦行又怕再加力气伤了他，颇是无奈，只好哄着小孩子般从他的头发到肩背一路摩挲了两回，温言道，“你喝醉了，躺下好好睡一觉，听话。”
　　“我喝醉了？”绮罗生从他的怀里抬起脸，似才恍然大悟。又迷迷瞪瞪睁了醉眼，半天才将目光凝聚到了意琦行的脸上，“你背我回来的？”
　　“……嗯。”意琦行见他这副模样，倒有点担心，将手伸到他的额头上试了试，“你可有哪里不舒服？”
　　“没……”绮罗生咬着舌尖摇头晃脑一通，但搂着意琦行脖子的力道依然没有放松，笑得一脸醉憨模样，“打小就只有义父背过我，意琦行，你……嗝……你对我真好，跟义父一样好……嗝……”
　　一连两个酒嗝，带着还未散去的酒气扑面而来，意琦行一时也不知是该先再苦笑一声自己这总也甩不掉的“义父”两个字，还是先把明显醉醺醺开始有了要折腾人的苗头的绮罗生镇压回床上去。正踌躇着，忽然脸颊上一股湿热柔软擦过，意外又陌生的触感，登时让他一愣，随后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之后，前一瞬脑子里还转着的念头刹那全部打成了结，难得的就着揽住绮罗生的姿势僵住了。
　　罪魁祸首的少年犹无知觉，大刺刺在面前人的脸上亲了一口，似乎觉得这样终于将自己满心的喜悦表达得淋漓尽致了，双臂还挂在意琦行的颈子上，一颗头已经垂到他的胸口，晃晃悠悠就那么悬着闭上了眼睛，眼看着呼吸一点一点匀称起来，竟是就这样睡过去了。
　　睡熟了后手上终于使不出力气，勾住意琦行的手臂渐渐松脱滑落，蓦的失去了支撑的平衡，绮罗生整个身子一歪，就要往床榻上砸下去。不过就在将将要摔个结实的当口，意琦行一条手臂已经稳稳拦下，一把将他托住了，然后好生生安置在了枕头上。这短短瞬间的小惊险绮罗生毫无所觉，身体挨上了枕头被褥，柔软干爽的触感叫他十分舒适的打了个小哈欠，蹭了蹭一转身，抱着一角被头睡得更熟了。而这点孩子气的举止落入意琦行眼中，后者忽的又是一僵，然后全身的肌肉又都慢慢的放松下来。意琦行有点不知自己所云的在床边坐下，看看抓着锦被睡得没心没肺的小小少年，一时说不清是想敲敲他的头还是自己的脑袋，举手踌躇，终又放下。
　　屋内暖融融的气氛随着他这个有点莫名的动作也变得些微尴尬，但不过片刻，门外一阵踢踏脚步声，店伙计的嗓门穿透门板招呼了进来：“客官，客官，您要的热水来了，开开门啊！”
　　这一嗓子瞬间打破一室魔障，意琦行“呼”的站起身，像是有点不明白自己刚刚在发呆个什么，又好似一梦初醒，登时敛衣起身，转身迈步之间，衣袂飘举，仍是那个严肃到有点冷傲气息的剑者模样，几步过去，扯开了房门。
　　橘色的夕阳光泽随着门板拉开一并涌入房中，一角余辉穿过屏风，斜斜打在床头，将熟睡着的绮罗生的脸颊，映出一片暖红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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