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一夜好眠，第二日起床之后，绮罗生整个人都显得精神了许多，又是昨天实在睡得不少，天刚透亮，就一骨碌爬起了身，穿上衣服梳洗了跑来跑去的张罗。
　　意琦行自然也是醒了，只是看着绮罗生活蹦乱跳的身影，心里头却非外头天气那么明朗。出于种种考量，他并未将鵸鵌尸体失踪的事情告知绮罗生，自然而然，其后引申出的那许多猜测心思也便开不了口。其实这倒也算不上是刻意的欺瞒，毕竟以绮罗生现在只不过堪堪称为“聊胜于无”的身手，意琦行心中虽是自负自己眼光，也不会觉得在就敢这样挑上自己的力量之前他会有什么招架之力。与其让绮罗生多思忧心，不如略过。
　　只是目前对方动静未明，相瞒虽是容易，在心有顾忌之后，意琦行却是不得不将绮罗生的安危一并考虑进去。毕竟就算能力不足，但一个活生生的人摆在台面，就是再显眼不过的靶子。山中小院的雷火之灾若当真只是天灾凑巧，也就罢了；若在其中隐约添上了一二分人控之力，那……
　　他又有点神态纠结的看了绮罗生一眼，不过在少年转过头来之前，飞快的将情绪掩去了。
　　绮罗生却是半点不知意琦行肚子里的思虑，快手快脚叫了早饭，想了想，又出去转了一圈，回来的时候手中拎了一个扎得十分干净整洁的箬叶包，还有丝丝热气正从叶子缝隙里冒出来，献宝一样推到桌子上意琦行面前，笑吟吟道：“午饭。我叫厨房做的烙饼卷肉和菜，就算凉了，拿火一烤也能吃。”
　　意琦行一抬头，就看到少年眨着眼，满脸都是贴心的笑意，乖巧得几乎别有所求……“多谢。”他立刻应声，随后更是没有半分犹豫的又道，“你好好在客栈休息，不能跟我上山。”
　　“啊……”被斩钉截铁的断了念想，绮罗生的表情登时一垮，忍不住嘟囔起来，“可是我的病都没问题了，昨天出了一场透汗，早就好了……”他看了一眼意琦行板板正正的脸色，又补充道，“我怎么说也可以在屋子废墟那等着，说不定能……能守株待鸟，是吧！”
　　意琦行险些被他奇形怪状的用词勾出一丝笑来，不过在一思及纠缠了自己从昨天到现在的危机念头，立刻又压了下去，只是摇头：“你安心在客栈等我的消息，不要乱走。”
　　“我没说要乱走啊，我就在房子那里等你好不好？”绮罗生仍不肯放弃的眨着眼。
　　“秋日天寒，小心病再反复。”
　　“我……我生个火堆烤着，还能烧点热水喝喝！”绮罗生还在努力。
　　“秋日天干，野火不妥。”
　　“那里明明都没什么还能烧的了，就算再劈一道雷下来，也点不着火了啊！再说我好手好脚，就算是有人来放火，也不会跑不掉吧……”
　　“嗯？”意琦行本是在见招拆招一口回绝的神态，听了这一句，忽的一顿。
　　绮罗生只当他终于有了动摇，忙又趁热打铁道：“真的真的，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成！”意琦行忽的起身，还未待绮罗生的话音结束，已是铁了心的一口回绝。只是两字出口，瞧着少年愣神的模样，又从怀中取出一件东西，塞到了他的手里，“这个你收好，好好留在客栈。”
　　绮罗生一低头，瞧见自己手里头握着的是一只两指粗细的竹筒，大小款式，怎么看都好似一枚年节时集市上可以到处可以买来的烟花筒……不，不是好像，其实就是一枚烟花吧，连头上的引信都有，只不过不似寻常烟花筒那般外壳还裹上红红绿绿的彩纸罢了。他一时有点反应不过来这是怎样一个打岔，瞧罢竹筒，又满脸迷惘的去看意琦行：“烟花筒？”
　　“是烟花彩讯，传讯所用，你收好了。若有万一……”
　　“什么万一？”
　　意琦行轻咳一声，还有些不太适应这般遮遮掩掩的行为，只好含糊道：“总之若有什么万一，你就放出烟花彩讯，即便我在北号山深处，也能一见便知，记住了么？”
　　许是并不知已有莫名阴影渐渐笼罩在意琦行……或者说是二人的头顶，绮罗生的注意力只在“万一”两个字上停留了一瞬，就立刻转了方向，十分新鲜的将烟花彩讯翻来覆去看着，先前不能跟同上山的郁闷也淡了大半，好奇道：“这么个小小的竹筒？可是北号山那样大，当真你在什么地方都能看得到？怎么办到的？”
　　意琦行点了点头，不过内中手段，他自己也说不甚清楚，索性直接道：“东西的作用毋庸置疑，至于其他的，待你回到叫唤渊薮，自己去问它的制作者就好。”
　　“也是七修中的人？”
　　“律弹铗，七修中修习奇门之道的武者。”意琦行念及旧日兄弟，语调不自觉的柔和几分，微微扭头，看了看窗外，“我走了，你自己小心。”

　　看着意琦行干脆利落的出门，绮罗生脸上的好奇神色还没来的及彻底收回来，已是落了个空。目光不自觉的追着那条素色身影一程，然后在门楣处被拦下了，绮罗生抬手揉了揉脸，低头看了看已经被一并带走的箬叶包，才发觉自己原本的目的依然没有达成。
　　有点泄气，绮罗生只好又将手中烟花彩讯胡乱把玩了两下，适才还鲜明的兴致高昂也灭却了不少。不知怎的，意琦行临走前最后看向窗外的那一眼，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绮罗生犹豫片刻，还是一跃而起，也扑倒窗边去，扒住了窗棂向外张望。
　　意琦行的身影自然早已不见，窗口望去，只能看到秋叶半凋的庭院，屋檐之外，半抹天幕。可是绮罗生心中下意识的觉得，意琦行外望的那一眼，绝非只是简单的打量天气阴晴。他……慢慢转回身，背倚着窗，绮罗生忽然叹了口气，露出几分不太符合这个年纪的小小哀愁：意琦行他，应该是想家、想渊薮中的那些兄弟了吧！
　　有点酸溜溜的心态在绮罗生自己都还没有察觉的瞬间一闪而过，只是晃了晃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转而扳起了手指。一天、两天……即便算上今日，也不过再有两天，就是动身往叫唤渊薮的启程之时，如果能够一路顺风的话，大概用不了太久，就能回去了吧。只不过，这个“一路顺风”……绮罗生忽然觉得有点心虚，活了十五六岁，竟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有点怀疑起自己的运气来，从打小就被扔在了鸟不拉屎的深山之中、再到被村子里的人当做怪物、义父早亡、甚至一路算到被魉雀打伤、再被天雷烧毁了房子……越算，越是觉得，自己当真足够背运，就算之后一路之上，再遇上点什么天灾人祸，只怕也不觉意外了。
　　有点不高兴的撅了撅嘴巴，任凭是谁忽然发觉自己竟是个不折不扣的倒霉蛋，大概心情都不会好到哪里去。眼前桌上还有热气腾腾的早饭，也没了什么胃口，绮罗生懒洋洋的磨蹭回去，舀了碗粥小口喝着。也不知是事有凑巧、还是当真不巧，他垂着头有一搭没一搭的喝粥，一口咽岔，登时呛得不轻，惊天动地的咳嗽起来。有点狼狈的抓着桌沿折腾得动静大了些，“啪”一声轻响，收在怀里的烟花彩讯也一不留神掉了出来，磕在地上。
　　绮罗生这一遭当真吓了一跳，气息半复，就忙捡起竹筒，立刻翻来覆去的检查了几圈。那竹筒做得小而精巧，又十分结实，看起来不似碰坏了什么地方，他这才松了口气，又好好收起来。只是脑中还在不停的回荡着刚刚自己跟自己过不去的“真倒霉”、“你真倒霉”的声音，绮罗生动作忽的一僵，一手还握着竹筒没有放开，另一手又忍不住伸进袖袋，摸了摸那个鼓鼓囊囊的荷包，脑中灵光一闪……
　　“意琦行，你给我留下这个东西，该不会是……担心我倒霉到被人抢了荷包吧！”

　　哀叫一声，绮罗生“咕咚”一头栽到床上，顺手扯过锦被蒙住头脸，一心只再不想起来见人了。

　　人已到了北号山中的意琦行，并未因为自己先前做下的判断，就放弃了彻查北号山的计划，半为寻找小嘻，更有一半乃是为了试探找出隐在暗处的不明动机之人，剑影呼啸，真气圆融运转，纵横北号山中。只是自从鵸鵌空坟之后，偌大山林，任凭他如何寻找挑衅、乃至宣战示意，先前还隐约可察的那缕气息，便如从来不曾存在过，连一丝痕迹也再未出现。
　　欲寻不得、不求反来，这般超出自己掌控之外的事情，总是让意琦行难免不悦。身影穿梭深山之中，剑气开阖、真元鼓荡，所过之处，鸟惊兽走，倒有了几分宣泄这份不满的意图。只是即便如此，不得，仍是不得，无论小嘻，还是背后隐藏之力。不知不觉之中，半山巡遍，日也将斜，意琦行如今却是不太放心得下绮罗生独自一个留在客栈之中，虽留下烟火彩讯联络，仍是眼见天色擦黑，就掉头回返，余下半山，交代明日继续。
　　客栈之中一切如常，并无异状，意琦行悬着的另外半颗心终于放下。只是待到回到客房，才一开门，就见到暖暖烛光下头，照着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和一个看似有些沮丧的绮罗生。
　　还当他仍是身有几分不适，意琦行才要关心着开口，绮罗生已是先快步迎了过来，见他两手空空，先问一句：“还是没找到小嘻？”
　　待意琦行微一点头，绮罗生忽然连半开不关的房门都顾不得了，猛一头扎过来，冲进怀里紧紧抱住了意琦行的腰。
　　“发生何事？绮罗生！”意琦行被他吓了一跳，直觉要将人推开好好端详。不想绮罗生抱得甚是用力，一边摇头磨蹭，一边闷声道：“意琦行，我是不是是一个很霉运的人！”
　　“为何这样说？”
　　“小嘻……”绮罗生吸了吸鼻子，“小嘻大概也是被我的倒霉牵连了，才这样不明不白失踪了吧！”
　　“意琦行，你会不会也被我的霉运连累，要是还要害了你，我……”
　　从他词不达意的断续语句中，意琦行依稀捕捉到了重点所在。虽然不知为何自己离开一天，绮罗生就有了这般垂头丧气的念头，但习惯使然，已先更快一步的拍了拍怀中少年的后背：“无稽之事，兀要多想。”
　　“可是……”
　　“若当真天生吉凶有别，便由自己亲手斩断。”意琦行挑了挑眉，半似调侃，却更认真，抬起一手拖起绮罗生的脸，“我武道七修中人，便该有此等的气魄。”
　　“……”虽说这般答复确实符合意琦行的脾性，也算得上是意料之中，但绮罗生仍有些自己一肚子的惆怅被会错了意的感觉。只是顺着意琦行的力道一抬头，门口烛火不明，光线暗淡，映见的眉目也不够清晰，却唯独一双眼中的明亮光芒，黑夜难蔽，正照入心。
　　忽然就觉得心中块垒被这样的目光一点点浇融了，绮罗生有点自暴自弃的仍是揪紧了意琦行的衣襟，满脑子转起来的，都是“他都这样说了那我就信吧信吧信吧……”然后一使劲，推开了自己依靠着的怀抱，揉着眼睛重新站稳了，点了点头：“嗯！”

　　他不再多谈这莫名其妙的情绪由来，意琦行也不曾多问，寻常夜寻常人，一如往常。只是待到夜深就寝，两日不停的运功奔波，修为深厚如意琦行，也难免觉得几分疲倦，更是少见的，在沾枕不久之后，就沉沉睡去。
　　绮罗生却仍是清醒着，听得身边呼吸绵长平稳，轻轻翻了半个身，托着下巴打量起意琦行的侧脸来。难得见他比自己睡着得要早，如今虽说不过还是半吊子的身手，但意琦行用来搜山之法，即便用膝盖去想，也知该是如何消耗巨大，绮罗生眨眨眼，伸出手指隔着空气去勾勒了一下自己想象中的，意琦行眼下的疲累深色，又慢慢缩回手指，有点无意识的，在自己的嘴边点了一点……
　　这几天疏于打理，有了点尖度的指甲一不小心划过皮肤，带起些微刺痛。绮罗生蓦的因这点痛回过神，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自己刚刚做了什么，一声惊叫险些脱口而出，忙又飞快的使劲按住了嘴巴。黑沉沉的床帐中，他的脸无可救药的飞速蔓延上了滚烫的热度，又觉得那股热正在以势不可挡之势，蔓延全身。
　　有点慌张，或者说，应该是很慌张的忙向后蹭了蹭，直到自己的脊背贴上了床里侧的墙壁，绮罗生才勉强的稳了下来，但心跳仍是在一下一下的加快，几欲就这样从嘴巴里蹦出来。他捂着自己嘴巴的手松开，又忙不迭的按住了胸口，虽说不太清楚这般悸动复杂的感觉到底是什么，但又总觉得该是一个自己不太敢去揣摩的答案。就这样直愣愣的瞪着眼睛发呆好久，久到适应了床帐内中的黑暗，意琦行熟睡的轮廓，更无可遮蔽的，落在眼中。
　　咬着牙，绮罗生晃了晃脑袋，悄悄的掀开被子坐起来一点，微冷的空气立刻从缝隙中吹进了被窝，似乎也勉强叫一身的热度微微下降了些。只是他动作虽轻，仍是不瞒意琦行耳目机警，纵然熟睡，也登时察觉到了，半睁开眼：“绮罗生……”
　　意琦行的声音里还带了几分浓睡中突然转醒的沙哑，落入绮罗生耳中，脸上刚刚消褪些的热度立刻卷土重来。绮罗生觉得，自己一定是被这忽如其来的热烧坏了脑袋，听得这半声自己的名字，从脑子到脚趾头似乎都瞬间乱得失了控，直到又听到熟悉的声音，才反应过来是自己开了口：
　　“意琦行，我这样倒霉，是不是所有的运气都拿来遇上你了！”
　　一句话说完，几乎连夜的黑色也掩盖不住红得快要滴血的脸色，绮罗生□□一声，补救不及说出了口的话，接着便以一个自己也诧异的机智反应，一头撞进了意琦行的怀中，闭紧了眼睛装睡。虽说撞上去的力道和不那么平稳的呼吸声，让这一举动漏洞百出，不过莫名其妙被从睡梦中惊醒的意琦行，许是微有迟钝、又或者是抱了什么其他的想法，并没有戳穿。只是将手臂慢慢的放平了一些，让少年可以靠近得更舒服，然后轻轻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虽没开口，那意味浓重的哄着稚童入睡的动作却让绮罗生在一派紧张中，仍是不由错认。
　　三分沮丧，更有七分庆幸，自己冒冒失失的一句话这样就算被遮掩了过去。绮罗生老老实实的窝在意琦行的怀中，脸上仍是发烫，心里却悄悄的松了口气，转而一下一下的数起意琦行的心跳来，似乎这样枯燥的举动也能叫自己彻底乱了套的情绪慢慢缓和。
　　等到心跳声传达出意琦行再次睡着了的讯息之后，绮罗生觉得自己一团浆糊般的脑子也终于分出了几层条理，虽说仍对心中鼓涨着的感觉似懂非懂，却有一点鲜明得毋庸置疑。
　　缓缓的将脸抬起一个微小的角度，刚刚够自己努力睁大的眼睛，正看得到意琦行的下颏。绮罗生冲着那刀削般的线条，无声的张了张嘴：
　　“意琦行，我好喜欢你……”
　　将在心里憋了好一阵子的这句话吐出了口，绮罗生一手虚虚抓着意琦行的衣襟，终于心满意足的也闭上了眼睛。只是心中隐隐约约的，总是觉得，自己真情实意说出的这句话，似乎哪里多了一个字，仍是词不达意。
　　绮罗生懒得去想了，外面很冷，被窝很暖，自己依靠着的这个怀抱更是温暖。如此秋夜，再没有比就这样舒舒服服的大睡一觉更为惬意之事。至于其他的，待到……醒了……再说吧……
　　睡意袭来，梦境甜美。只是花团锦簇的美梦中，绮罗生耳边似乎总是有两个不大的声音在吵吵闹闹：
　　“是好喜欢！”
　　“不对，是没有‘好’的那种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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