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御气绝云，百里须臾，意琦行离了小镇，并无顾忌，剑行顷刻已是再入北号山。
　　直到脚步踏上实地，看着眼前熟悉的废墟景象，意琦行微微一怔，才发现自己竟是习惯使然，又回到了山中小院。这片废墟昨日乃是由自己亲手一寸寸翻找过，再没有一丝值得勘寻的地方，非但小嘻不在，连其中唯一能找到的有些意义的东西，都已经被自己收拾起来，交给了原本的主人。只不过两个多月的时间，倒是让自己已是习以为常，举步仍是回到这里。
　　有点自嘲般轻讪一声，意琦行转身拂袖，并不再去多看一眼身后的狼藉。剑光抹出肩袖之间，顷刻人已绝尘，踪影消弥。
　　北号山蜿蜒起伏何止百里，其中更有无数高峰低谷、茂密丛林，当真要从其中寻一只小鸟的踪迹，好似大海捞针、但凡谁来，也不免觉得无从下手。只不过意琦行却在动身之际，心中已有了几分考量。
　　剑影如电，带动身形，意琦行同时调动真元，神思四扩散至极限，登时笼罩身周数里方圆。草木摇动、鸟兽鸣走，无所不纳其中。这般极为消耗功体与精力的行为，在他做来却是举重若轻，剑影盘旋飞绕之中，只需大半个时辰，便将小院废墟为中心，周遭放开十数里的山中，探索无余。
　　只是即便这般穷尽心力，仍是徒劳无功，并未寻得一丝半点的蛛丝马迹。待到一圈寻罢，一无所获，半空之中剑光只是微微一顿，顷刻，并无半分的犹豫停歇，又往山中另外的方向投去。而剑绕方圆，灵息未减，意琦行竟是打算就如此以自身修为为底，彻查北号山。

　　上接云霄，下俯山林，剑上灵光，环绕不息，当真是一副要将北号山寸寸踏遍的模样。但灵息寻踪之法，虽说以意琦行的能为施展开来足可持久，他也并非当真就要如此漫无目的的虚耗下去。这一路行，心中更是仔细盘算，推敲小嘻可能的行迹。
　　最先想到又被最先排除掉的，自然是小院方圆，虽说这两个月来小嘻多半都是在此嬉戏玩耍，但意琦行更是信得过自己的神思查探，周遭并无半点熟悉的气息存在。再将心绪放远些，小嘻来寻自己之前的巢穴，也是它极有可能回去的地方。只是那巢穴究竟安在何处，却是从来不曾留心，两人从未开口试探问过，小嘻也完全是一副在小院住得乐不思蜀的模样，没有半分想过要“回去”。再此外，自己知道的，又还与小嘻有着密切关系的，大概就只有那个所在了……
　　心思一定，意琦行立刻转头，身形如电，穿云破空。余扫至地的剑气，更是惊得山中鸟兽哄乱，叫闹不休。

　　意琦行不在意身后闹起的这番纷乱，神思仍在身遭扩散，随着他行进的方向扫过北号山山脉。一路上并非意外的一无所获，因为心中本就有了准备，反而不觉失望。前行之中，不觉翻过莽莽山势，前方正是一座兀起的断崖。
　　虽尚隔着一段距离，但山崖正中被自己随手一掌掀翻杂物后露出的洞口还清晰可见，经过一个多月的风吹雨淋，也没有掩埋起多少。只不过意琦行只将目光自其上浅浅掠过，便将昔日魉雀巢穴抛在了身后，剑光一折，落在崖下不远处的一片杂木林中。
　　北号山上住了两个多月，意琦行认得路的坟墓只有两座，一座在彼，一座在此。

　　杂木林中已经有了几分秋将至的气息，一些挂不住枝头的树叶纷纷扬扬落了许多，积在地面踏上去沙沙作响。再抬眼看，还有许多正随着风打着旋慢悠悠的在飘落，几片擦过自己的鬓边，几片盖在了不远处一个几乎已经看不出多少起伏的小土包上。
　　在意琦行的记忆中，半生杀伐武途，死在自己手下的人命，已经不是那么一个比较清晰的印象了，不过起坟造墓，却还是头一遭。更头一遭的是，这还是一座鸟的坟墓。还记得很清楚当时自己看似从容，却也实在有些茫然的心情，最终仍是放弃了去琢磨什么人还是鸟的区别习性，依照人尽皆知的风俗，挖坑、填土、起坟。也正因为如此，那一座小小的，几乎已经被落叶掩埋了的小坟头，还是一眼就叫他分辨了出来。
　　熟悉的位置，甚至土包隆起的大小也并没太大区别，可是……就是不同了。
　　神色一肃，意琦行轻甩衣袖，背过手去。虽说在踏步此地之初，已是确定了周遭一带，再无他人，但隐隐而来的微妙感觉，仍是叫他心中微觉几分不同。周身登起的提防乃是武者天性，他的步子却是不曾停缓，依然以一个沉稳的节奏迈出。
　　十丈……五丈……再近……
　　待到与小小坟墓相距不过几步，意琦行眉梢一剔，形容未动，身遭气息突迸，遍地落叶，霎时齐被吹得飞舞四散，露出了光秃秃只生着短短茸草的泥土。
　　再一动，“嘭”一声闷响，鸟坟之上覆土骤掀，土石四溅，露出一个数尺深浅的坑洞来。
　　土坑是自己亲手挖出，内中已经污糟了的一角布料更是熟悉。只是，除此之外空空荡荡，本该被披风裹着一同下葬的那成年鵸鵌的尸身，仿佛消失在了空气之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嗯？”意琦行的目光一凝，捕捉到了随着土坑爆开，内中逸散而出的淡淡一丝陌生气息。不，也并非全然陌生，倒还有几分记不起来的似曾相识。他的眉头轻不可察的跳动了一下，没再上前深探，驻足片刻，再将衣袖一挥，掘开的地面复归平坦，一似无痕。很快，就有又新的落叶飘了下来，一片叠着一片，稀稀落落掩盖住了。
　　意琦行在这瞬间，心中几乎已有定论，小嘻的行踪，只怕自己就算翻遍了北号山，也难寻回。只是尚有那之外许多若隐若现的蛛丝马迹，似乎也随着这一场雷火，被烧出了个淡淡的影子。
　　蓦然，他看似随意拂袖，剑光清华，却乍起在群山之间。巨大剑影，摩天撑地，刺破云霄。腾腾剑意搅动之下，整座北号山的地气都似乎随之躁动，浊云涌起，金风摧林。
　　两个多月的恬淡山居生活，几乎让他已经淡忘了一直如影随形贴附在身后的隐约窥视。但无论在明在暗的恶意敌意，意琦行落下一声冷哼，步剑气遁离，冲霄剑影，却是久久才趋淡近无。这一剑，一似当日，立剑如印，来战则应。

　　绮罗生一通好睡醒来的时候，窗外日影已经隐约偏西，绚烂的红色斜擦过窗棂，把一个个菱形的格子图案拓到了地面。他眨眨眼，看着明暗两色分明的地板还有些呆滞，然后肚子里又十分不给面子的“咕噜噜”叫唤起来，才算是真的醒了。
　　嘴巴好干……肚子好饿……身上又黏又湿……脑袋昏沉沉的睡得难过……一时间许多感觉争先恐后涌向复苏了的神智，没有一处觉得舒坦。好在身上倒是不那么软绵绵了，想来病气也因这一觉拔除了许多。
　　柴刀的残片还握在手中，绮罗生忽然觉得自己是该庆幸锋刃已被雷火融钝扭曲，不然只怕早已在不知不觉中见了红。只不过脸上还明显残留着紧绷绷的感觉，很鲜明的提醒着他，自己应该是哭着哭着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哭得大概很惨！绮罗生心有余悸的摸着自己的脸颊，心中却再没有沉闷被大石块堵住了一般的难过，似乎再多的悲伤都随着泪水宣泄出去了，如今只剩下空荡荡却也轻松的滋味，以及……饿！
　　肚子里再一次打鼓一样叫唤起来，绮罗生几乎是连滚带爬的下了床，抓过衣服胡乱严严实实的把自己缠了起来，一边就推开客房的门，大声唤起伙计。好在这一排上房，时时刻刻都有人备着伺候，不消他喊了三两声，已有人应声过来，再细一看，竟还是一早招呼过自己的那个，笑眯眯一路小跑道：“客官！客官有什么吩咐？”
　　待到门前，那伙计也是认出了绮罗生来，登时笑得更是开心样子，一迭声道：“这不是那位病了的小公子么？您可是睡足了一整日了，如今身上可觉得还好？”
　　绮罗生此刻一身狼狈颇有些不好意思，见那伙计越是笑呵呵的，越连忙道：“好多了，多谢你。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你们厨房可还有热水和饭菜，我要沐浴，再随便拿点吃的来。”
　　“嗨！”伙计一拍脑袋，“您瞧我都差点给忘了，小公子睡到现在，可不是就该发了一场透汗了！您稍等，这就给您搬洗澡的家伙去。”他一边要走，一边歪头看了看天，“现在已经快过了申时啦，之前晌午时候，天边忽然一阵一阵发阴，还以为又要下雨，结果过了一阵子反倒晴了，云彩也散了。这阵子的天气啊，啧啧，真是古怪！”
　　绮罗生一听得个“雨”字，如今心中已是下意识的“扑通”一跳，还想再问，不想伙计手脚麻利，已经一溜烟的小跑着张罗热水饭菜去了。他有些呐呐的缩回身子，又有点不放心的跑到窗边去，推开了四下张望。目力能及的屋舍、地面、庭院树木，皆是一片干燥，这才不再折腾的一屁股坐回凳子上。
　　“当真没有下雨啊！”他叹了口气，用手揉了揉脸，微微的放下了心。

　　意琦行果然是披着一身夜色回到客栈，一推开门，就看到热热闹闹点着的两架灯烛，以及一桌子还热气腾腾的饭菜。绮罗生衣冠楚楚坐在一边，见他便笑起来：“回来得当真刚刚好，正好吃饭呢！”
　　意琦行也不客气，就着铜盆中的温水洗了手，就坐到桌边去。看了看桌上明显还没人动过的盘碗：“你还没吃？”
　　“我睡到申时才醒，起来就先吃了点东西，还在还不怎么饿呢！”绮罗生飞快先解释了，又抄起茶壶，倒了杯茶水推给意琦行，“你在山上这一天可还顺利？”
　　意琦行摇了摇头：“不顺利。”便摸起杯子，自顾自喝茶。
　　绮罗生却是吓了一跳，忙道：“不顺利？怎么了？莫非还出了什么岔子？”他几乎立刻就要站起身绕过桌子凑近了去看，但忽又顿住，瞧了瞧还在好端端喝着茶水意琦行，清咳一声，复坐稳了，“不过我相信意大侠一定有见招拆招，逢凶化吉的本事，对不对？”
　　少年闪亮亮的眼神看过去，意琦行本是无意开他的玩笑，却也变得好似被戳破了原本打算一般，顿一顿，索性直言道：“不顺利，是没有找到小嘻的下落。至于其他……倒无什么意外异常发生。”
　　“没找到啊！”绮罗生生动的神色登时一黯，叹了口气，一手托着脸颊，一手去摆弄桌上的碗筷，“尽人事，听天命吧。意琦行，你奔波了一天，想来饿了，先快点吃饭休息，有什么事情明天再想。”
　　“明天我会继续上山。”意琦行落下这一句，便也不再多言。眼前饭菜，几乎是掐着自己约定的时间热腾腾摆上了桌，内中用心，自然深厚。他虽是不耽饮食，却也不愿拂了绮罗生的心意，很是捧场吃了大半。绮罗生倒是真如自己所说，起身沐浴之后已经垫过一回肚子，这时反不太饿，只盛了一碗粥，坐下相陪。
　　两人似有默契，直到就寝，也再没人提及枕头下面的刀刃之事，一者缄口，一者定心，就那么各自收拾了睡下。只不过绮罗生因这两天中实在睡得不少，眼看着夜渐深沉，却是半分倦意也无，拥着被子翻来覆去，只是打滚。
　　这一睡不着，倒是忍不住脑子中开始想东想西，虽说心境已是渐渐拨开阴霾，但终究年岁尚小，经事更是不多，难免还是要牵牵挂挂的琢磨。一回想到房子虽是烧了，毕竟不曾伤到性命，总归还算一件幸事；一回又想到若是当夜自己与意琦行也在，以意琦行的修为，只怕那被雷击倒的大树还没砸下来，就该被他解决了才是；慢慢的，思绪又转，几乎连自己也刹不住，有一搭没一搭的想着，念及叫唤渊薮想来也是一座雄奇之山，高插天际，若是再逢雷雨天气，万一也招惹到一场雷火之劫，却要如何是好……更深夜静，只他一人醒着，抱被胡思乱想，偏又越想，越觉得煞有其事的担忧起来，恨不得登时就去叫醒枕边的意琦行，大声告诉他：咱们回到渊薮，还是快换到山下去住吧！
　　不过他到底没真能下得去这个手，又闷闷的翻个半个身，直勾勾去盯着意琦行侧躺的后背，将冲到喉咙口的不着调咽了下去。黑沉沉的屋子里，床上又落下了幔帐，内中更是不透光亮，即便挨得已是极近，意琦行的身形也还是朦朦胧胧的一团深色罢了。越睁大了眼睛想要看得清楚些，反而越是模糊。
　　绮罗生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十分难受，更许是身处的这一小团黑暗生出了莫名其妙的冲动，本是虚虚试图勾勒出意琦行轮廓的手，忽的向前一推，连着自己的半边上身，一同扑上了他的后背。
　　这般大的动作，意琦行登时惊觉，不知绮罗生又是哪里出了不妥。忙要翻身看他，却被死命用力的压住了。少年摇头的幅度一下一下擦过背后，带着些说不清是任性还是其他什么的意味。
　　“意琦行，我没事，就是……忽然想抱抱你……”含糊的调子哼出一句话，比起不开口时，反而让意琦行微微一僵，瞬间觉得自己似乎被当做了什么大号的布偶或是其他可以磨磨蹭蹭的物件。那一边绮罗生却也十分的不客气，见他不曾拒绝，更是索性将脸也贴了上去，身体的温度比起暖呼呼的被窝，别有舒适让他流连得几乎不想挪开，又好似缩水回了小孩子时，寒夜中抱紧了身边的温暖源头，想要就一直一直这样的抱下去，不松开。
　　终还是意琦行先有些纳闷的开口：“你做噩梦了？”
　　“不是……”绮罗生一下一下的摇着头，“意琦行，我有在很认真的想一件事情，并且一定要跟你说。”
　　“何事？”
　　“等到回到叫唤渊薮，我们就搬到山下去住吧。不然万一再有天雷劈下来点着了什么，便又是一场火灾！”
　　“……”
　　“意琦行，我还想到一件事也要跟你说！”
　　“……何事？”
　　“我觉得我那一天晚上做梦，梦到了正在吃酒席，忽然听到一声鸟叫。那其实就是小嘻在跟我道别吧，它知道它必需要跟我们分开了……”
　　“嗯？”意琦行前一刻还在有些无奈于绮罗生不知是睡是醒的呓语，但这一句话入耳，却蓦的似一个线头，将他心中几处梗塞一并拽了出来。鸟叫，又是鸟叫，本以为当初只是绮罗生半夜发梦听岔了声音，但这时却不由他的心思飞快转到了再几日前的记忆。
　　雷雨夜莫名其妙出现在家门外的小四，以及……他离开之际，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百鸟鸣声。
　　意琦行不知道这算不算是灵光一闪，不过只这一刻，却叫他几乎瞬间底定了三分推测。若是这其中当真有所关联，那忽然不翼而飞的鵸鵌尸身，甚至包括在雷火天灾中失去了踪迹的小嘻，只怕皆要牵扯在其中。只是……
　　“意琦行，你睡着了？”绮罗生有点不甘愿被忽略了的又在他后背蹭了蹭，将意琦行脑中刚刚冒头的纷纭猜测打断了。但也正是少年清亮中带了些倦哑的嗓音，叫他蓦觉心头一紧。
　　意琦行从不畏惧挑战，此刻却有了明显担忧自己一旦无法顾及的弱点！
　　绮罗生还在稀里糊涂的磨蹭着，忽然身下一空，软硬适中十分好蹭的脊背登时不见了。他捉之不及，才一抬头，身边床榻沉重一颤，意琦行陡然回身，一把将他严严实实的压入了自己臂中，从肩头到腰背，登时都落入了更温暖的怀抱。
　　“意琦行……”
　　“没事，睡觉。”意琦行一手按下他欲问的脑袋，带了不容抗拒的意味压低了，叫那一股一股的吐息，刚好可以清晰的吹在自己颈边。
　　“睡……睡就睡嘛……”
　　夜太深、怀抱中太暖、人为缩紧了的狭小空间太过感觉踏实。绮罗生心底泛不起一丝抗拒的念头，就那么乖乖的侧过脸，一声一声听着意琦行稳稳的心跳声，终于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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