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清越的鸟啼声大概是深山中清早最先出现的声响，不过刚近秋日的天气，即便早晚冷凉，对于山中野禽来说却是完全没有什么不适，又是一个清朗的天气，早一声递着一声的叫得热闹。
　　这实在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
　　意琦行一整夜倒是不曾也躺下一并睡觉，只是盘坐在火堆旁，一边打坐运功，一边分心照拂着四周情况，待到天边薄曦初透，就已经起身就着汲来的泉水大略梳洗过了。虽说一夜平安，他到底不放心扔下还在熟睡着的绮罗生去捉点野味或者干脆就继续起“找鸟”的未竟之事，只能粗粗绕着小树林走了两圈，一无所获之后，继续回到火堆边养神。
　　此起彼伏的鸟叫声也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渐渐的热闹起来，要说吵闹，其实也算不得太吵，毕竟往日里还有一大早就在窗根下开始“咕咕咕”讨食的两只母鸡、和更近水楼台直接扑棱上了床铺折腾的小嘻……意琦行忽然发现自己的思绪就那么顺理成章的转了个弯，飞到了那只吵吵闹闹贪吃好玩的小黑鸟身上。
　　把他的思绪拉回的是一边衣角忽然被拉拽了下的感觉，一低头，就瞧见绮罗生不知什么时候也已经睁开了眼睛，脸上还带着些刚刚睡醒的困顿，一双眸子却很是清亮，正直勾勾的瞧过来。
　　“你醒……”
　　“小嘻！”
　　刚出口的话□□脆的打断，意琦行一顿，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缓缓摇了摇头：“不是小嘻。”
　　那对眸子中的光芒登时明显的一黯，绮罗生晃了晃脑袋，才慢吞吞的道：“是啊……不是小嘻，那小混蛋才没这么斯文乖巧过，早就该扑上来抓着我的头发打晃了。”他念叨着，一个翻身爬了起来，双手用力在自己双颊拍了拍，“走吧，意琦行，我睡饱了，咱们找那个不知道回家的小混蛋去！”

　　不过就算空荡荡的山中只有他们两个活人，总也不能蓬头垢面就满山的跑起来。绮罗生从睡了一晚的披风上爬起，像是生怕意琦行再出言拦阻，立刻一手卷起披风，一手将有点乱蓬蓬的头发一抓，嚷了句：“我去洗脸！”就飞快的往树林外头跑去。
　　他忽然有点没有胆子听意琦行的回答，像是生怕自己的脚步就那么再一次被拦住了，几乎是卯足了力气一通快跑，一口气出了林子，才慢慢缓下步子。
　　身后并没见人追上来，绮罗生有点失落，又觉得自己似乎太孩子气了些，乱糟糟的念头梳理不清，索性也就不再去想，捏着披风的手心紧了紧，一路跑向废墟。
　　其实火场距离林外也不过就是几十步的远近，这周遭一片，绮罗生生活了多年，早连一草一木都熟稔在心。但当再次看到那被雷火洗劫过的残破院落，心底还是一瞬间的恍惚了下，似乎是在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
　　熟悉的一切都不复存在，遍地焦痕残迹，好似在山坡上剜出了一块巨大的疤痕。绮罗生目瞪瞪的看过去，忽然发现，那大片的火烧痕迹明显已与昨天见到的不同，若说之前还能勉强辨认出曾经的门窗房间位置，此刻却当真只是一片彻底没有了本来面目的焦土。他愣了愣，瞧着那似乎是被巨大的无形之手翻抓过的地方，忽然明白过来，昨晚意琦行对自己说的“没有找到”是个什么含义——当真是将整座小院彻底翻了过来，残留的每一砖一瓦，都被认真的翻搅抖动过。这般程度，非是单凭强横武力就可做到。绮罗生咬咬嘴唇，忽然一点也不想再去摸索回忆意琦行当时的心情，只抱紧了披风，有点气短的扭过头，先去寻找屋后的泉眼。
　　那眼山泉距离院子更近，不过好在乃是一眼暗泉，并未被焚烧中的灰烬尘土污了，仍是清清亮亮，咕嘟咕嘟的翻着小小的水泡。因这方圆几十里也不过就是自己一家罢了，绮罗生毫不客气的将这眼山泉也当做了自家的东西，寻常总有两个敞阔开口的瓦瓮搁在里头，方便镇上些怕暑气的吃食。如今那两个瓦瓮，一个早被意琦行捡了去架火烧水，另一个还好端端在，正好拿来当了水盆使用。
　　绮罗生蹲在泉眼边，打了半瓮水将被蹂躏了一日一夜的披风洗干净了，又掬起一捧水几乎是有些凶狠的泼到了自己的脸上。冰凉的刺激瞬间透过每一个毛孔灌到骨子里去，他猛的打了一个激灵，只觉得自己的脑子从来没有这么的清醒过。

　　意琦行又重新给马上就要烧尽了的火堆添了两把树枝，瓦瓮中的水眼看着泛起了鱼眼泡的时候，绮罗生终于连跑带颠的回来了。从脸到手、到手上的披风，都湿漉漉得还滴着水珠，登时叫他皱起了眉头，摸出一块帕子递了过去。
　　绮罗生忙将披风抖开晾到一旁的树上，接过帕子乖乖坐下，一边抹着手脸，一边拿出十分认真的口气道：“意琦行，你是不是真的确定小嘻没有出事？”
　　“嗯？”意琦行不明白话题为何又兜回了这一点，不过还是点头道，“它断然不会在屋中出事，多半发觉起火之后就自己飞离了。只不过北号山广袤，要怎样找到它，还是有些麻烦。”
　　“我明白。”绮罗生最后用力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水痕，忽然抬头看着意琦行，连珠样一口气道：“意琦行，我知道要找到小嘻很难，北号山这么大，既然它没留在这里，那受惊之后究竟飞去了哪里谁都不清楚。其实也不过就才两个月而已，但我看着它从那么小小的一团黑绒球到长大了、会飞了，我舍不得它……”
　　眨了眨眼，眼睛里头晶晶亮亮含着的什么几乎控制不住的要滚落下来，绮罗生忙又用帕子胡乱按上去蹭了蹭，顺便将半张脸都遮住了，“我知道，你其实也是一样的。”
　　“绮罗生……”意琦行神色有点复杂的看过去，想了想，还是轻轻握住了他微凉的手腕，只是才要开口，却又被急促的一声唤打断了。
　　“意琦行，”绮罗生摸索着伸手过来，扯住了他的衣袖，“你之前总是跟我说，小嘻是鵸鵌，是该在天地间滋养生长的灵禽，虽然它跟着我们，有吃有睡有玩，却终究不是最合适的地方。我……我想过了，既然你说小嘻没事，那它想来还是在北号山中，好好活着。所以就算真的找不到它了，我也……安心！”
　　“……”终于听得他有些急促的将话都说了出来，意琦行倒是有些意外。不得不说，这一番话虽然简洁直白，内中含义，却是正切合自己内心所想，自己本是打算在当真四处寻之不得小嘻之后，才说来安抚绮罗生的情绪，却是被他抢先尽数抖了出来。想了想，意琦行并无在他面前虚掩的意思，既已说破，索性点头：“不错，小嘻已足有在山林中生存之能，即便没有你我，也是无碍。虽说多日相处，难免不舍，但就此让它重回山林，也并非不是一个契机。”
　　“雏鸟离巢，终需远举……”绮罗生喃喃一句，脸上依然盖着半干的帕子，要落不落遮去眉眼，“那意琦行，如果有一天，你认为是为了我好的话，会不会……也让我离开？”
　　意琦行一愣，却是不曾想过这个问题。几乎下意识的便要将“不会”两个字答他，但在出口的最后一瞬又顿住，慢慢的改了口：“武道七修，乃是兄弟论交，并无尊卑，我并不会将自己的想法强加于人。若非你自己要求离开，就不会有那一天到来。”
　　“那……”绮罗生眉头轻动，勉强挂在脸上的帕子终于滑落，露出少年还未将心事全数掩去的眉眼，“意琦行，要是有了那一天，就算是我要离开，你能不能……能不能也一定，不要让我走？”
　　“……”不明白少年为何忽然起了这般伤怀的念头，意琦行看过去，却只是对上了他迫切期待着自己的回复的脸，短暂沉默之后，终于点下了头：“好。”
　　绮罗生心头忽攸一松，自己也不知来自何方的郁卒沉重登时散去了，似乎这一个字的承诺，足堪抹消之后人生路上，一切将历的、以及不可预期的坎坷。他捉住滑下去的帕子端端正正揩好，塞回意琦行手中，抬脸露出一个笑容：“不过……就算是这样，我还是希望能看一看小嘻，跟它道别。意琦行……”
　　“三天。”意琦行拍了拍衣摆起身，举目远眺，“三天时间，足够我将北号山踏遍。无论能不能找到小嘻，你等我的消息。”
　　“我也要一起！”绮罗生忙追上一句，也站了起来。但一思及自己完全帮不上忙，甚至还有可能反成拖累的脚程，立刻又没了底气，呐呐补上一个问号，“可以么？”
　　“也可……”
　　“阿……阿嚏！”
　　忽如其来的响亮喷嚏叫意琦行将没说完的话立刻掐断了，看了看明显也是意外，开始拼命揉着鼻尖的绮罗生，他微微的将眉头一拧，“你到山下客栈等我。”
　　“哎，等等，意琦行，我不要一个人住客栈，我……就算我没法跟着你飞天遁地的跑遍北号山，至少我还可以守在这边。说不定小嘻只是一时被吓跑，等它缓过来了，就会回来找咱们阿……阿嚏！”急匆匆的抗议和本来该让意琦行些微心动的提议，才刚刚出口，又被第二个接踵而来的喷嚏断送了。
　　意琦行的眉头皱起的幅度已经清晰可见，看着绮罗生似乎还要再争辩几句的样子，忽的伸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臂，另一手轻招，还湿漉漉挂在树上的披风便落入手中，下一刻，身纵如白电，闪没云霄而去。
　　转眼空荡荡剩下了个火堆的林子里，只留下半声绮罗生十分不甘的叫嚷：“你刚刚说过你不会强迫我的……”

　　纵有千般的不愿，绮罗生到底还是被意琦行拎到了镇子里，直接就近寻了一家看起来还算入眼的客栈塞了进去。
　　那客栈中的伙计，只看二人打扮气度，便不消多做吩咐，立刻十二分殷勤的送上热水，并开了一桌热腾腾的早饭一并送进了客房。期间绮罗生似乎自那一个喷嚏之后就破了封般，一路上接二连三“阿嚏“、“阿嚏”个不停，待到了最后，红着鼻尖汪着泪水的模样，叫他自己都觉再没一分立场去与意琦行辩驳。
　　带路的伙计是个灵透的，见了他这副蔫蔫的样子，忙又殷勤笑道：“小公子似乎身体有些不适，可要厨房浓浓的煮碗姜汤来？或是要看大夫，也可以替二位去请？”
　　“姜汤，有劳。”绮罗生有气无力的答他一句，一待伙计高声应着离开，就立刻转身恹恹趴到了床上。不觉时不知，这时当真留心起来，登时觉得鼻塞之外，果然还有些头重脚轻，身上轻飘飘的没有力气。
　　意琦行也放下手中的东西，站到床边摸了摸他的额头，好在并没有烧热的迹象，想来不算十分严重，不过仍是正色道：“你好好在房里休息，想吃什么，招呼伙计去办就是。我往山上去找小嘻，大概要入夜才回，你自己留神。”
　　“我……”绮罗生还有点不死心的想要挣扎一下，只是还没来得及作何动作，身上忽的一沉，意琦行已是拉过床上锦被，将他从头到脚盖了个严严实实。闷哼一声，绮罗生忙手脚并用的将脑袋挣扎了出来，眼睛里仍是水汪汪的，满是打喷嚏打出来的泪水，简直好似一只红眼睛的兔子。意琦行被他可怜巴巴的模样盯得默默叹了口气，又将被头往他颔下掖了掖：“喝了姜汤便睡吧。”
　　最后一点不死心也尽数被扼杀在了温柔照拂中，绮罗生终是闷声点了点头：“早点回来，我等你吃饭。”
　　“好。”意琦行见终于将他安抚妥当，便也不再流连，立刻就要起身再回北号山。不过临到门口，忽又停步，从袖中摸出一物塞回了枕头下面。绮罗生有点不太明了的眨巴着眼睛看着他的举动，可惜并没有等到半句的解释。意琦行搁下东西之后，再没停留，快步离开。绮罗生待问的半句话，犹还张着嘴巴，结果又是变作了一声响亮的“阿嚏！”而等到眼前金星散去，心中默算，只怕意琦行的剑意已是上了北号山。

　　伙计的姜汤端来得很快，见他无精打采歪在床上，便十分有眼色的撂下盘子离开了。绮罗生又在床上挣扎片刻，好容易才爬起身，摸到桌边去。除了热辣辣的大碗姜汤，尚有几样整洁的粥饭点心，一并热腾腾摆在那里，他才蓦的回过神，想起来意琦行连早饭也还没吃。不过这时候再想到也是于事无补，绮罗生也只好自己唉声叹气的扒在桌边，稀里糊涂的吃了饭，再将晾得微凉几分，勉强可以入口的姜汤一口气灌了下去。
　　也不知那姜汤是不是厨房里格外用心加料，一入口，浓浓的甜辣味道叫他连发根都瞬间有些发麻。随着热流滚落入腹，几乎全身每一个毛孔立刻的就有汗水渗了出来，登时顾不得其他了，忙胡乱脱了衣裳，飞快的钻回床上去。被窝中起身后留下的余温还在，立刻严严实实捂住了。当下绮罗生倒是丝毫不敢再大意自身的情况，若当真病上加病下不得床走不得路，就算意琦行并不在意，自己也是定不肯放自己干休。
　　只是汗意来得虽快，倦意却有些迟迟。如同一个虾米般缩在被窝里头，绮罗生闭眼使劲了半晌，无奈难见周公，反倒是身上一层一层开始渗透小衣的汗水越来越多，渐觉粘腻潮湿，愈是睡不着，愈是感觉清晰，当真再难过没有。
　　裹紧了被子又在床上翻滚了几圈，窗外正是上午的太阳，明晃晃的阳光没一点遮掩的照进屋子。只是身上正出着透汗，连起身撂下帐子也是不能，绮罗生难受之余，忽然便念起意琦行临走前塞到自己枕头下面的东西来。
　　先前因着吃饭喝汤种种事情打岔，不免就将这一回事疏忽了，如今再一回想意琦行那时的举止动作，绮罗生忽觉有些忐忑，不过一个伸手的动作，叫他窸窸窣窣了好半晌，才将手探到了枕下。指尖先碰触到的是柔软的布料，再微用力，其下包裹着的，却是一个硬邦邦的长条状东西。飞快在心中想了一回，绮罗生仍是猜不出里面到底包着何物，终于还是微微拱起身子，飞快的将那个小布包拽了出来。
　　几层裹布一抖便开，散开的布面上，安安静静躺着一块黑漆漆又有些扭曲的长条物什，许是被大火狠狠烧过一回，已是连一点光泽与轮廓都没有了，只能从入手沉甸甸的分量上，大约判断出应是铁质。
　　看着这块铁片，绮罗生登时有些纳闷，实在想不通意琦行为何拿了这样一个东西郑重其事塞给自己，还摆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深沉模样，费人猜疑。但看铁片模样，应是出自自家那片雷火焚烧过的废墟……绮罗生翻来覆去的将铁片捉在手中，瞧了又瞧，忽的，一个翻动的手势因为别扭的姿势有些失了力道，拇指擦过一侧边缘，立刻泛起一缕微微的钝痛。绮罗生忙一抬手，好在并未蹭破了哪里，只是皮肤微有白痕罢了。但这一点已经钝了的锋利，却顿时闪电一般将一个念头送入了他的脑中。
　　脱口“啊”的惊呼一声，绮罗生睁大了眼睛，捏着铁片的手指不由重重用力，隐隐泛白了关节。心中朦胧有了影子，再去细看，虽说已是斑驳扭曲残破不堪，但原本该是的样子终于渐渐自其中剥离出来，那是……一把柴刀的刀刃……
　　喉咙里难以压抑的哽咽出声，绮罗生拼命睁眼，但仍是止不住的有湿润的感觉沿着眼角流了下来。慌忙用手去擦，却是擦之不绝。绮罗生感觉似乎自己分裂成了两个，一个在大声的吼着“不许哭”，另一个却是止也止不住的，放任眼泪汹涌而出。只是这一遭，与昨日初见小院惨状时浑然不觉已经泪流满面截然不同。绮罗生一边停不住的哽咽着，一边胡乱伸手摩挲过铁片，以及早已经烧做飞灰的刀柄的位置，心中一片通明：
　　“白小九之刀”，没有了；过去，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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