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入眼触目惊心，一日前还是小小茅舍、最寻常不过的山民院落的地方，如今尽成大片雷火劫痕，焦梁残壁凌乱瓦砾之上，尚有灰烟恶雾袅袅未尽，黑蒙蒙的烬色涂抹得一片狼藉。
　　绮罗生瞠目结舌看着眼前一幕，手上一松，提着的大小包裹登时散落。坠地的轻声恍若未闻，他茫然举手揉了揉眼睛，有点好似做梦的样子看向意琦行：“意琦行，这是……我……这是怎么回事！”最后一字问出，他刹那如同惊醒，猛的跳起身，大叫一声就要冲近前去看个究竟。
　　不过意琦行早有提防的手臂很有力，扣在腰上的力道更是难以撼动，硬生生拽住了他的脚步。
　　颊边一热，绮罗生的视线被意琦行硬生生掰了过去，对上神色严肃的面容：“冷静，随我过去看看。或者冷静不下来，那你就在此地等我回来。”
　　眨了眨眼，绮罗生乱成一片的脑子里，好容易才将这句话中的意思理解清楚。耳边不明所以的空洞轰鸣一点一点的在褪去，只剩下意琦行的声音，把“冷静”两个字有些强迫的填塞进去。
　　“我……”绮罗生蓦的深深吸了一口气，抓住意琦行还扣着自己下颏的手掌，“意琦行，那是我家，我家一夜之间被烧成了一片瓦砾，我怎么可能……好吧，我冷静了，意琦行，我要过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紧扣腰间的力道让绮罗生的话终究还是流转向了一个意琦行比较认可的方向，得到了自己希望的反应的剑者点了点头，并不过多为难，只是松开桎梏的手并没有完全放开，还是转而握住了少年的手腕，才当先举步，道：“跟着我。”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劫残局，意琦行比起一心只想冲过去看个明白的绮罗生考虑得更多。漫漫武途之中见过太多防不胜防的意外，让他更是暗中小心，挡在了绮罗生身前。绮罗生并非不能理解他这份照拂心意，但眼下却是再没一分多余的心思开口，只下意识的也用了点力气反勾住意琦行的手指，脚下却早已仓促，乱了节拍。

　　待到进了本是院子的范围，眼前火劫后的凄凉景象更是再无遮拦的全数落入眼中。小小三间房舍本就是木头草泥筑起，被一场大火彻底烧过之后，已经只剩断墙残灰。诸如鸡栏菜地种种，更是根本一塌糊涂寻不得本来位置。绮罗生瞪着眼睛一点一点看过去，脑中影影绰绰的想着：那是门的位置……那这边就该是厨房……这里，这里是卧室……还有窗户……他忽然“啊”一声惊叫着跳起来，甩不开意琦行的手，索性狠狠反握住了摇晃着大喊：“小嘻呢！小嘻在哪里？它自己在家里来着……”
　　“绮罗生！”意琦行被他突来的躁动吓了一跳，待听清楚了他满口嚷着要找小嘻，才松了口气将他摁住了，“小嘻应该不会有事，你冷静下。”
　　“那它在哪？咱们回来了，怎么不见它钻出来讨吃赖皮……”绮罗生还是有些慌张，睁大了眼睛四处张望，恨不得立刻就要那只肥肥的小黑鸟大叫着从什么地方扑棱下来，一头扎进自己怀里。
　　意琦行摇了摇头，如实答他：“我不知道。”然后又在绮罗生再开口之前，拉着他向前走了几步，一手往面前一点，“你看。”
　　“嗯？”绮罗生心底早已牢不可破的对意琦行的信任，让他将自己本来要问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眨了眨因为适才的激动还有些雾蒙蒙的眼睛，沿着意琦行的手指看去。入眼是一大段焦黑如炭的树桩，早已没了半点青翠模样，只有一股难闻的焦糊味道在风中送来。他顿了顿，咬着嘴唇道：“这是院里那棵树吧？”
　　意琦行点了点头，又靠近些，脱出一只手掌按上树桩残破的劈裂之处：“雷劈之痕，应是雷火劈折大树，起火的半截树身又砸在屋顶，才起了这场大火。火势既是蔓延而起，小嘻想来已经飞走了，不在屋内。”
　　“雷劈……”绮罗生有点茫然的抬头，看了看碧蓝如洗的天空，清透得连一丝云彩也没有。昨夜到底是如何的狂雷暴雨，也已难以想象。他又瞧了瞧身前半截枯焦树干，忽然就拖着意琦行的手，慢慢蹲了下去，头深深的埋到双膝之间，姿势脆弱得好似一只失巢幼鸟。
　　意琦行一时竟也无语，张了张嘴，又觉得不太找得到适合的宽慰言辞。虽说眼前一片狼藉残骸，但在他心中，那些断瓦残墙，不过只是一个栖身之所的失去罢了，放眼整座北号山，唯独身边少年，才有一份与众不同的分量沉甸甸落在心中。只要绮罗生完好无事，便是无妨。不得不说，这般入了眼、却难以入心的悲伤，反而叫他少见的有些无措，想了又想，也只能将手沉沉的覆到绮罗生肩上去，低下头有些紧张的注视着少年的举动。
　　绮罗生此刻的脑子里仍是大片的空白，不过勉强剩下的几分神智，还是依稀捕捉到了意琦行动作中安抚的含义。他觉得自己是定了定神，然后用一个似乎是现在能做出来的最为平静的表情抬起头，呐呐道：“我没事……我是开心，小嘻应该还很安全……”
　　他说着话，忽然觉得有一股咸咸的味道，不知打哪里来，就那么突兀的灌入了嘴角，染上舌尖。
　　意琦行捉住他的肩头的手却蓦的一下子收紧了，头顶阳光自暴雨和炎灾洗淬过的天空洒下来，照见那个以最脆弱的姿势蹲在自己脚边的白衣少年……满面泪痕。

　　绮罗生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看到意琦行从未见过的有些惊慌的面孔。“无所不能的意大侠，怎么也会露出这样的……”只是思绪未尽，已沉入了一片彻底的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一睁眼，满天星斗尽落入了眸中。绮罗生被这记忆中断层了的景色转变晃得有些发愣，几个吐息之后，才渐渐捉回了四散的神智，连带着暂停了的记忆也一并回笼……废墟、火场、雷劈的大树、不再存在的家，许许多多的影像一股脑的在脑海中开闸般涌出，信息量虽然称不上巨大，但内中裹藏着的悲哀讯息却让他一瞬间几乎窒息。手指无意识的抓紧了身下铺垫着的什么布料，绮罗生拼命咽下几口口水，才叫心情缓和下来，转而成为有些发呆的仰望着头顶星空：家，没了啊！
　　忽的，身旁几步远处跳跃着炸开一蓬金红的火星，耀眼的光色蛮横的烙入眼底，狠狠拨动了下有些木然的神经。他突然就有些惊慌起来，猛一个挺身坐起，大叫了一声：“意琦行！”
　　伸出去的手立刻被熟悉的力道攥住了，随后腰背之处也有了支撑，扶着他倚到了一个暖暖的怀抱中。绮罗生缓慢的扭过头，视线还未在夜色中将对方的轮廓彻底勾勒清晰，人已经先放松了的靠了回去，软绵绵的又喊了一声：“意琦行。”
　　“我在。”短暂的回应之后，又是一段沉默。绮罗生因这反常的情况心头又是一紧，惊弓之鸟般用力抠住了扶着自己的那只手，战战兢兢着开口：
　　“怎……怎么……”
　　“抱歉……”
　　两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又各自顿住。绮罗生心头一颤，然后蓦的以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用力扭过了头，双眼一闭大声道：“还有什么倒霉的事情，你一并都说了吧，房子都没了，再来什么我也受得住，给我个痛快！”
　　“……”意琦行显然是没有料到他会来上这样一通，几乎是愣了一下，然后本来有些低沉严肃的气氛便莫名其妙散去了大半，转为有点无奈的道，“抱歉，我没找到小嘻。”
　　“没找到？”绮罗生呆了呆，转过了脸。意琦行在他昏倒之后并未走得太远，两人就近安身之处的小树林树木稀稀落落，仔细些便可以透过不那么茂密的枝叶看到那片房屋院落的残骸。他咽了口口水，有点忐忑的指了指那个方向，“没在……那里找到？”
　　“嗯。”
　　“……噗！”绮罗生还抓着他的一只手，忽然就弯腰笑了起来，“没找到，不就是说小嘻果然没有被砸在屋里，安安全全不知跑到哪里撒欢去了么！这明明是好消息才对，意琦行，你吓唬我！”
　　看着大喜大悲转换得实在有点快的绮罗生，意琦行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跟不上他的念头。见他笑得几乎眼角沁出了泪水，反而更有些担心，又把他向怀中拉了拉：“我大概在周遭找了找，也没有看到小嘻的踪迹。你尚在昏睡，我不好走远，只得暂时罢了，待到明日，再去找吧。”
　　“我没事的，明天我跟你一起去找小嘻！”绮罗生连忙应声。但话说出了口，却忽然觉出一丝不太对的地方，匆忙翻了个身干脆跪坐起来，有点严肃的看向意琦行，“等等，意琦行，我还有一件事要问你，你不许瞒我，一定要实话实说。”
　　“……什么事？”意琦行怀中骤然一空，忍不住微微皱了粥眉头，不过少年急切的口吻显然更让人在意。他在心中飞快的琢磨了一圈自己可有何事遗漏，可惜一无所获，只得回望过去，等着绮罗生开口。
　　绮罗生已是摆出了一副认认真真的架势，一手虚虚摸向自己的后颈：“意琦行，我觉得我没那么脆弱，竟然会当场就那样昏过去！”
　　不成想竟是在这个时候要来秋后算账，意琦行微微的一顿，难得的没有直接回答，而是陈述事实般的道：“可是你哭了。”
　　“我……”绮罗生不由自主便又伸手抹了把现今已经一片干爽的脸颊，然后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动作颇有些被意琦行牵着走了的意味，忙又把手搁下来，咬牙轻声道，“哭……哭又怎么了，屋子都烧没了，难不成还不许我哭一下？”
　　“可是你哭得……”意琦行迟疑了下，似乎是在考虑怎样形容才既贴合当时少年叫自己心头都抽动了一下的模样，又能不太让他难堪。只不过想了一回，却是难得词穷，只好继续道，“以泪洗面。情绪太过激动，于你无益、更添伤身。”
　　“以泪洗面？”绮罗生这一回险些咬了自己的舌头，虽说也不是记不得当时自己有多狼狈，但是被扣上这个描述，还是瞬间让他有了挖个坑将自己埋起来的冲动。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多多少少总是将流泪哭泣视为羞事，再这样被直白的点破，几乎“轰”的一声，已是满面涨红。
　　虽是夜晚，但二人距离极近，一旁又有火光熊熊跳动照得通明，想要装作视而不见也着实有些为难。绮罗生心中也是清楚，尴尬难掩，只好一直继续摸着自己的后颈，左右顾盼。倒是意琦行主动的掐断了这个话题，探身过去一手按住了他的胳膊。
　　“别摸了。”绮罗生听入了耳的声音有点带着笑，“我非是将你敲昏，只是穴道而已。你再怎样摸，脖子也不会觉得哪里在疼。”
　　“……”绮罗生再一回咬了自己的舌头，但这一遭，却是飞快的罢手，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叉腰居高临下的看着意琦行，“就算是点的穴道……也不是什么好的手段吧！”
　　“我是为你好。”
　　“不需要！”这个年纪的少年骨子里总还是有些跟人对着干的躁动性子，绮罗生几乎是不假思索的脱口而出这一句，并且还声音颇大，几乎是气势汹汹的喊出了口。但也就是因为这份气势汹汹，下一个瞬间，他已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吼岔了意图，却是遮也遮不及了，匆匆忙忙又忙去弥补自己话语中的错处，“不是，不是不需要……只是你没必须打晕我……不是，不是打晕，是点穴……”
　　难得一见的凶巴巴的气势登时昙花一现，泄了个踪影全无。瞧着明显前言不搭后语、急得舌头都要打结的绮罗生，意琦行倒是从容了许多，点了点头：“好。”
　　“再遇这般事情，我相信你，不会再随意出手。”
　　“你再不坐下来，我的披风，就没法再穿了。”

　　有点无头无尾的一番闹腾戛然而止在绮罗生低下头，看到自己脚下踩着——而本来该是自己躺着——的地方，眼熟的披风料子十分无辜的摊平铺在地面的一刻。
　　这一次换做了货真价实的惨叫，绮罗生以一个前所未有的敏捷飞步跳开，然后一把扑下去将已经被自己蹂躏了好几脚的“新”披风拾了起来。接下来的话题，顿时诡异的转了方向，意琦行三番五次好容易镇压下了绮罗生这就要去找一找屋后的泉眼可还在，立刻将披风洗出来的冲动，甚至不惜端出了自己久违的威慑模样，将“晚课”这个包袱沉甸甸的压到了绮罗生的头上，才叫心疼得不知如何是好的少年安静了下来。
　　将脏了的披风从绮罗生手中再次抽出来铺在地上，意琦行的理由十分充足：“既然已经脏了，再铺上一晚也没什么。眼下没了遮风避雨之处，你总还是要小心着凉。”
　　绮罗生用力的瞪了瞪被翻了个面又铺到地上的披风，最终还是妥协，十分小心翼翼的再次坐了上去。本来沾了体温的布料经这一番折腾，再摸上去早又已经凉丝丝的，他陡然打了一个寒战，抿紧了嘴巴抬头。
　　黑祟祟的树影横七竖八在头顶割裂墨蓝色的星空，晚风如水，吹过脸颊鬓发，身上刚刚跳动起的热度不知不觉中褪得干干净净，只余凉沁沁的滋味，穿透衣物、浸透皮肤、烙入骨髓。
　　心中的许多情绪，悲伤的、尴尬的、羞愤的、担心的……种种种种，忽然就这样被悄无声息的全部冻结了，并不算难以忍受的晚凉，绮罗生却是头一遭的觉得寒意从心窝涌到了指尖。仿佛之前的一整日，哭也好闹也罢，都只是一个颠簸凌乱的梦境而已。眼下，梦忽然就醒了，仅剩再现实不过的事实，留在脑海中。
　　“意琦行，我是不是……只有你了？”仰着脖子的姿势让后颈开始有些发酸，但却能很好的将眼角微微的湿润叫夜风吹得消褪。绮罗生觉得这句话只是在心中冒了头，但在听到了自己稍微沙哑的声音后，才发觉竟是已经问出了口。
　　冷白的月光下，少年一袭白衣与稍微凌乱了的雪白发丝，竟被隐隐照映出半透明一般的色泽，仿佛一件脆弱又美丽的水晶人像，一击便可碎粉。虽然心中清楚，绮罗生并没有当真脆弱到那般地步，但瞬间联想到了的那一刻，意琦行仍是觉得胸口微微有些发堵。然后，他便只能依着自己的心意抬起手，将似乎变得很小、又似乎飞快长大了的少年拉到了怀里。
　　宽大的袍袖、暖和的体温、沉稳的心跳和吐息声，瞬间将绮罗生没顶得心甘情愿。意琦行一个字一个字的仿佛在说出一个承诺：“我在，并且，你还拥有很多。”

　　这一夜的晚课修习到底还是没能坚持下来，两人的晚饭正好便利了山下提回来的点心小菜，虽说雪花糕搭配炙肉干的组合有那么点奇怪，不过并不难吃，足可填饱肚子。甚至意琦行还刻意忽视了绮罗生有些期盼的目光，将他留在林中，独自又往小屋废墟中走了一趟，自劫后余生的泉眼里头汲了些水回来。而待到吃饱喝足，绮罗生虽说已是昏睡了半日，但窝在意琦行身边的温度很暖和，终于打破一切伪装的平静以及真实的焦虑后彻底安稳下来的心情很安宁，他还是又不知不觉泛起了倦意。
　　半梦半醒之中，绮罗生依然下意识的将意琦行一片衣角牢牢的抓在了手中，即便是翻身也不肯松开。意琦行没奈何，配合着他的姿势也调整了下自己的位置，动作中不经意贴近了少年的脸庞，一缕落下的鬓发拂过腮边，被他有些怕痒的挥开了。下一刻，却含糊的唤了一声：“意琦行……”
　　意琦行以为自己还是打扰到了他的睡眠，但嘴巴倒比心思还快些，已是回应道：“怎么？”
　　“不许……不要我！”字正腔圆的吐出五个字，绮罗生的鼻息还是熟睡中的平稳，似只是一句恰到好处的梦话而已。
　　意琦行重又在他身边坐下，新换过的位置可以十分清晰看到睡梦中任何一个小小的细微的表情。他伸手在绮罗生身上拍了拍，用与以往每一句话都并无不同的语调回了一个最简短的保证：“绝不。”
　　尘外孤标，言出则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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