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虽然阴雨天气光线暗淡，瓢泼不停的雨水又早已将少年从头到脚淋得落汤鸡一般，但意琦行淫浸武道多年的历练，仍是觉出了少年此刻的不妥。他开口虽是疑问，心中却已笃定，动作更没半分迟疑，伸手按上了少年僵直着的右腿。
　　“我才没……啊啊啊啊！”那少年下意识的嘴硬了半句，但随着意琦行的手指按上大腿，接下来的硬气话都变成了哀叫，一双眼中几乎激出泪花来，倒是愈发衬得眸子水晶般剔透可爱。
　　意琦行听他惨叫便知分寸，小心又将手指挪回了刚刚碰触过的地方。夏天衣裤单薄，隔着湿透了的一层布料，指下果然感觉到了几分不自然的肿起。意琦行知他定是在刚刚的搏斗中受了伤，但眼下身处实在不是一个方便处理伤口的地方，便道：“你伤处可还能忍着？你是哪家的孩子，我这就带你下山医治。”
　　听到“下山”二字，少年刚刚萎靡老实了些的态度又反弹起来，立刻瞪圆了眼睛：“我才不要下山！我没事，不就一点小伤嘛！你放我下来，我不要你管！”说着话，索性还挣扎着扭动起来，拍开意琦行伸过来的手，手脚并用想要爬远一点。
　　只可惜少年拖着一条伤腿，努力在地上扭动着爬了半晌，也不过一臂距离罢了。瞧在意琦行眼中，更与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使性子差不了许多。他一向不懂如何软语温言的哄孩子，当然叫唤渊薮上的终年苦修也没这么接地气的机会给他，只好脸色一板，训斥了一声：“不要闹！”
　　少年正使劲的在地面上蠕动，时不时还要疼得呲牙咧嘴一下，但费劲了半天，忽然腰上一紧全身一轻，“呼”的一声已被捞得四肢俱离地，横担在了意琦行的两条手臂上。他半是惊吓，半是抗议，“啊”的一声叫，立刻拼命开始扭动：“你你你，你干什么，你快放我下来！我不要下山！你这个人怎么这样霸道，你不放手，我要喊啦！”
　　他扑腾的力道虽然不过蚍蜉撼树，但终究还是闹腾了些。意琦行有点不悦的在手臂上加了点力气，把他更牢固的固定在自己怀里，然后沉声道：“你不说就罢了，左右到了山下村子里，自然有你家大人领你回去。天色不早，你安分些莫要再闹。”说着话，意琦行抬头辨认了下方位地理，“这一点路程，不过片刻罢了。”话音落，身形陡起，运动轻功其快如风，沿着来路飞掠而去。不过眨眼间，已脱了适才恶斗的山坡十数丈。
　　这一动着实快得突兀，少年只觉耳畔风声忽起，整个人都仿佛腾云驾雾了起来，又一声惊叫，“啊”的一把抱住了意琦行的脖子。稍待了片刻后，他渐渐适应了这般前所未历过的速度，才终于稳下了这口气，却又立刻反应过来，先前自己的抗议，意琦行竟是半分不为所动，如今说走就走，已是直往山下头去了。顿时，少年急得死命抓住了意琦行的衣襟，又连连嚷了起来：“我不要下山，你停下！停下！我……我家不是在山下啦！”
　　“嗯？”之前的叫嚷，意琦行只当未闻，但最末这句话倒是入了耳。他脚步虽还未停，但身形已是略微一缓，“你不住在山下？”
　　少年见他终于进了油盐，立刻连声道：“是啦是啦，我不是山下村子里的人。你要是把我带了下去，才没人会把我认走呢！你……你往那边走啦，我家在那边。”他松开一只揪着意琦行衣服的手，向旁一伸，指了一个与下山路径截然不同的方向。
　　因少年先前十二分的不配合，如今指出的方向更是大相径庭，意琦行心中也不免有些嘀咕，不知这少年为何不愿随自己下山。若他指出的方位是真还罢了，若是只为了糊弄自己，胡乱选了个方向，到时候天黑雨大，再有伤在身，可是麻烦。但意琦行转念又想，断然不会当真有人为了一时的捉弄，把自个也搭进去的道理。少年受伤是真，区区黑夜大雨，又哪抵得过自己一道剑光的速度，因此犹豫了下，还是转了身，改走那个有些陌生的方向。
　　少年腿上疼痛，又扑腾得毫无效果，也是累了，现下老实了许多窝在意琦行怀里，只动着嘴皮子嘀咕起来：“我是没骗你啦，我家真的不在山下，你往这边走，翻过两道山岭，就能看到了……啊咳咳咳！”话音未落，意琦行脚下速度再提，淬不及防的少年迎面吃了一嘴的风，登时好一通咳嗽，先前被按到伤处犹能忍住的泪花，此刻倒是争先恐后的涌了出来，糊了满脸。

　　意琦行怀抱“姑且信之”的态度，按着少年所指，往另一条山路上转去。与其说是山路，其实不过是依稀树木乱草稀疏一些的地方，并无什么当真的路径存在。北号山前山上下，虽然植被茂密，但因山民们多有往来行动，踩出来可以踏脚的小径也有几条，断不似这般荒芜。他不由越行，越是心中存疑。
　　但怀中少年，却似对这一带地形十分熟悉，一路指指点点，纠正着二人前进的方向。待到一口气翻过两座山头之后，眼前还是黑乎乎一片的莽山，少年却忽然大声叫了起来：“就是前面，前面就到了！”
　　意琦行登时抬头细看，昏黑暮色之下，细观少年所指，竟当真分辨出一片房屋的轮廓来。他再转眼一看四周地貌，隐隐略有几分眼熟，心中微一凝思，“啊”了一声：“你家就是山下村民口中所说的那个‘独户’？”
　　少年一愣，忽而冷笑起来：“独户啊，倒也差不多了，哼哼！”
　　他口气十分别扭怪异，意琦行不知为何。但因屋舍已然在望，还是先有了落足之地后，再论不迟，便也未曾追问，而是运气提纵，飞身而去。
　　这一次不消片刻，那座山间小院已在眼前。意琦行粗略一眼扫过，虽然院落围得宽敞，但房屋不过三间，窗内俱是黑祟祟的，不见星点灯光。他连栅栏门也懒得走了，飘身一跃，已是落在院中，朝着屋内喊了一声：“有人在么？”
　　话音刚落，怀中的少年哼哼着开了口：“都说了是山里头的独户了，除了我一个，除非有鬼在看家，不然哪个来给你应门！”他抱怨完这一句，便要从意琦行怀中爬下来，“进去吧，反正也没什么值钱的，门没锁。”
　　听他这样说，意琦行的眉头皱得更凶了些，不去理会蠢蠢欲动的少年，扣住他的四肢，一肩磕开了只是关上的屋门，大步迈了进去。
　　屋里更是漆黑一片，凭意琦行运足了目力，才分辨出了些大小家具的影子。这外一间应是堂屋，只有些桌椅板凳搁着，两旁各开了一扇门通往厢房，其中一间门上挂了一道布帘，料是睡觉的内室，立刻便堂皇的抱着少年走过去了。

　　少年眼见着他毫不迟疑的步子，没有半点为难踌躇，忍不住又有点泄气。但意琦行一进了里间，见了靠墙搁着的床榻，立刻就要将少年放上去躺着。少年这才大叫一声，死命抱紧了他的脖子就是不松手：“等等等等等等！我家只有这一张床，你这样放人上去，晚上还要不要睡人了！你让我下来，我自己知道该怎么弄。”
　　此刻二人一身皆是雨水打得透湿，少年身上更有许多草屑泥水等等，污浊一片。意琦行目光一动，也觉得这样将人放上床确实有些不妥。但这一路经历，他更觉少年是个不肯老实听话的，那种偏要与大人对着干的孩子脾气，着实让人头痛。这样想着，索性道：“不必。你身上有伤，行动不便，我来就好……灯火在哪里？”
　　“在那边桌子上啦！”少年挣不开他的桎梏，也只好服软，却不料意琦行只扭头确认了一眼油灯的位置，便一手放下少年，让他虚虚脚尖点地，全身的重量仍是挂在自己手臂之上，另一手三下五除二的，几乎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已将他一件拖泥带水的单衫，飞快扒了下来，露出个光溜溜青涩涩的上身。然后手下一转，又去扯松少年的裤子。
　　少年受了伤的右腿大腿处，折腾了一路，已经肿胀得十分厉害。那裤子松脱了一半后，便十分艰难的卡在了腿根处，再一动作，便是少年一声惨叫，不住的吸着凉气，一叠声嚷了起来：“疼疼疼，你慢点！慢点！”
　　意琦行不由得住了手，眼瞧着少年可怜巴巴的揪着卡在伤腿处的裤子，露出半个屁股不上不下，实在不是一个办法。他稳了稳念头，忽然沉声道了句：“抱歉。”
　　“啊？什么……啊！”少年还在为他突如其来的这一句抱歉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忽然“唰”的一声，下半身立刻一凉，接着又是几声裂帛，那条倒霉的裤子顷刻已成了一堆破布碎片。意琦行手臂一动，一个巧劲将目瞪口呆的少年托到了床上，随后淡定转身，仿佛地上的裤子残骸不存在般，去摸了油灯来捻燃。

　　“嚓”的一声，淡淡晕光亮起，昏暗不明的小火头，飘飘渺渺落在油灯碗里，照得屋子里的一切有了大概的模样。意琦行持灯转身，便见先前还一直有力气大嚷大叫活蹦乱跳的少年，已经整个的缩到了床里头，扯了被子来将自个包得只剩一颗头在外，小脸上一片红扑扑，也不知是气的，还是羞恼的，睁圆了眼睛正瞪着自己。两人目光一接，少年立刻鼓起了腮帮子：“你又要干嘛？”
　　意琦行心中只道这孩子好生难缠，不由飞快的思念了一下最善于跟人打交道的一留衣，然后没什么表情的走了过去，将油灯放在床头：“给我看看你的伤口。”
　　少年依然抱紧了被头：“我……我自己会处理，我会包扎啦！”
　　“魉雀此鸟，我也是初见，不知其爪喙之上是否有毒，需得彻底检查一番。”
　　“没毒，真的没毒，我就是被它的爪子刮了一下而已！”
　　“若是伤势恶化，你这条腿也有保不住的危险，你可知严重？”
　　“我……”少年咬着嘴唇，偷眼看了看意琦行的脸色，在昏暗的灯光下一派严肃认真，倒不似唬人的模样。他虽是嘴硬，但更知好歹善恶，只是一时别扭罢了。意琦行难得拿出耐心与他拉锯，再这般如此分晓厉害，少年终于慢腾腾松了松手，“那……那你看吧……我……”
　　他还没支吾完，意琦行已经一把将被子掀开，掌着灯光凑近了，去看少年的腿伤。还未捂暖的肢体再次暴露在清冷的空气之中，少年不由微微的打起颤，滑韧的年轻肌肤上，一颗一颗鸡皮疙瘩排着队冒了出来。

　　灯影恍惚，落在床榻方圆，虽然光线暗淡，但因凑得极近，仍堪照明。意琦行小心搬动少年肿胀不堪的右腿，只见大腿外侧，三道血痕似是利爪勾抓而出，所幸伤口并不算深，也已结了血痂，不见什么诡异颜色的血迹或是液体残余。这样看来，魉雀之爪并不蕴□□素，倒是让人安心不少。只是少年的腿肿若与抓伤无关，那这般皮肉已经有些微泛紫的模样，十之八九便是扭挫了筋骨。意琦行心下揣摩，搁了油灯，双手把定少年大腿两段，微微吐力一抻。耳边登时“啊”的一声惨叫，少年刹那白了一张小脸，一双手死死抠住了被面，冒出一头的冷汗来。
　　“疼？”意琦行抬头看了看他。
　　“疼死了！”少年的声音都在抖着，可怜巴巴的眼角一片湿润，猛抽冷气。
　　“你被魉雀抓伤的地方只是皮肉伤，但里头似乎伤到了筋骨，才肿得这样厉害。你……”意琦行难得犹豫了下，才继续道，“我要确认一下你腿上筋骨的情况，你可能忍得住么？”
　　他话问出口，少年立刻本能的瑟缩了一下，刚刚的剧痛余韵还没散去，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后立刻连牙根都有些发酸。但是很快的，少年便从牙缝中挤出了回答：“我……我没事，你看吧！”话一说完，立刻死死又将被子抓紧了些，扭过了头去，不让意琦行看到自己的脸。
　　“好，你且忍忍。”意琦行倒也干脆，借着少年刚刚下定了决心的势头，趁热打铁，双手飞快连拍带按，在他肿得几乎发亮的大腿上以内七修揉玄流脉的手法，查探调理筋骨之伤。
　　这一番过程足足持续了一刻钟左右，少年除了在意琦行刚开始动手的时候，脱口叫了半声，其后一直死死咬住牙关，连哼声也不闻一点。只是一双手拼命撕扯住床上被褥，结实土布做成的被面，硬生生被他十指抠破了数道裂痕出来。
　　意琦行亦有些讶异这少年的坚忍，道了一声：“好了”，功法一收，立刻反手向后捞去。少年闻声脱力，整个身子都虚软的一歪，稳稳妥妥倒进了意琦行准备好的臂弯之中。他此刻全身汗出如浆，也没了别扭死拗的力气，只哼哼着还嘴硬小声道：“我……我还不错吧！”
　　意琦行听着他虚软又自豪的语调，忽然便觉得之前种种两人间的疙瘩，皆不算什么，这少年竟是十分的可爱起来。他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时候，嘴角微微的翘了翘：“不错。”声音出口，竟是少见的柔和。
　　少年还四肢无力的大刺刺仰躺在他怀里，“嘿嘿”笑了两声，似乎很是满意他的答复，喘了两口气，待到歇过些劲来，忙又接着道：“那……我的腿……没事吧？会不会……那个……瘸了跛了……”
　　他的声音里有点隐藏不住的担心和害怕，意琦行听得分明，嘴角的笑痕倒又大了些：“无事，我已为你调理好筋骨，接下来好生卧床一阵子，便无碍了。再就是你腿上抓伤，虽然只伤及皮肉，也需尽快处理……你这里可有热水？”
　　意琦行随口一问，但问出了口，才觉得自己有些呆了。两人同样在山野之中耗了一日，顶风冒雨同归。就算屋中有早先烧好的水，也该搁得凉透了。他心念一转，又道：“罢了，你在这里稍等我。”也不待少年反应，立刻起身走了出去。
　　少年靠在床上，眨巴着眼睛还有些跟不上他的思维和动作。而意琦行脚步又是极轻，一离开了屋内视线可及的范围，便如同消失了一般。黑沉沉的夜色屋中，登时安静寂静，静得几乎有点怕人……少年突兀打了个冷颤，有点不明白自己心里头的古怪感觉是什么。但很快，耳边听得外头门板一声吱呀，似乎被人推开了。他下意识的便喊了出来：“喂，你……你去哪里？”
　　喊这一声，却无人作答。少年因腿上伤势，动弹不得，只能抱着被头坐在床上，向着黑暗使劲眨眼，一瞬间竟觉惶恐。但这股感觉还只是隐约滋生，连他自己都未觉明的时候，门口人影一动，意琦行已是回转。

　　人一进屋，油灯映出的高大影子立刻塞满了半间屋子，少年顿时松了口气，忙道：“你做什么去啦……你拿的什么？”
　　意琦行的手中，掐了一只眼熟的饭碗，正是从对面那间当做厨房的屋子里头翻出来的。他抬抬手走近，将碗递在少年眼前：“雨水罢了。”
　　“你接雨水做什么……哇！”少年还有点莫名其妙要问，却见意琦行掌心微吐内劲，几乎就这一句话的功夫，那大半碗的雨水立刻咕噜咕噜响了起来，眼看着便有气泡翻滚，竟是就这样在他的手中翻花滚开了。
　　虽然已见过意琦行剑斩魉雀的威风，但又看了这一手，少年还是几乎直了眼睛，有点不相信的道：“水……这就开了？”
　　意琦行点点头，倒没觉得有何稀罕之处，将那碗已经滚烫的雨水搁在床沿，又从怀中掏了一只小瓶出来。瓶中不过是渊薮之上常备的药丹，虽然意琦行极少用到，却也揣了一瓶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那瓶口蜡封犹在，没想到第一次的用途，倒是在这里。他倒了两粒药丸出来，淡淡的药香立刻弥漫，因见少年愈发眼巴巴瞧着，便解释道：“这药活血化淤，于你筋骨上的伤势，还算有益。只是少了外敷的药物，先化开一颗姑且用着，聊胜于无。”说罢，将一粒递于少年，一粒投到水碗之中。药丸入水则融，很快化成半碗药汁模样。被他一手端了起来，向着少年十分理所当然道：“亵裤脱了，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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