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身

作者:般若兰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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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章二:新相识


      这户山民家中倒是还算殷实,将最好的一间屋子紧赶着扫了出来,请意琦行住下。此时夜已晚,意琦行辞了两回,无奈拗不过他们夫妇,只好住了。村中山民,因要节省灯油,许多人家堂屋里还都只点着松树明子。那山民又翻箱倒柜找了盏油灯出来,灌得满满登登,并着一大碗面,一大盘山菜熟肉,颠颠送进了屋。
      这般招待,虽是粗糙,却最朴实得叫人生受。意琦行自在山上苏醒后,云里雾里不觉过了许多时辰,如今歇在屋舍之中,水足饭饱,推开碗筷瞧着幽暗的油灯火苗,才觉得这半日所经历,更像做梦一般,似真似幻。
      窗外村落中,灯火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渐渐除了几声犬吠,整个村子都安静下来。意琦行却无多少睡意,只是也将灯捻熄了,自己盘膝坐在床上调息,休养精神。这一坐,不觉又是一个时辰,再张眼时,天色愈黑沉,而星月之光愈寒。因是夏夜,窗户仍是半开半掩,那月亮光毫无阻碍的洒进屋子,如同水银泄地,格外晃眼。意琦行忽然深吸了口气,起身走到窗边去,扶窗远眺。北地夏夜,风来最是清爽,而远处可望见黑祟祟连绵起伏的陌生山峦,如同怪兽雄踞,更是扎眼。
      意琦行眺望片刻,忍不住又想起叫唤渊薮来。他此刻虽然已拨开脑中许多迷雾,但自己为何突然来至此处,又是否还有什么目的在身,却是完全没有半点痕迹可寻。甚至反复回想,对自己记忆断层之前的片段,也不甚清楚。一路与那山民夫妇交谈,他二人均不知“叫唤渊薮”是个什么所在,甚至如何往中原而去的路径,都不十分熟悉。这般茕茕之感,越是夜寂天高,越觉得鲜明,不觉一晃神,竟是小半个时辰易过。直到一声老鸹夜啼,“呱”的展翅往夜色里钻去,他才猛的拉回的心思,脸颊手背之上,已是被夜风吹得微凉了。
      摇了摇头,才觉多思无益。意琦行更是暗笑一声自己多年以剑修心,本以为早入了沉心之境,不想如今只这一点失控的变故,就叫自己心浮气躁,若给渊薮之上七修兄弟知晓,实在贻笑大方。
      这般自嘲着,又兼明日一早还要上山。意琦行终于收拾了心情,往床上睡下。奇得是,本以为满腹幽思乱了情怀,但沾枕不过片刻,竟立刻便有倦意袭来,用没多久,已是睡得熟了。

      一夜好眠,不觉辰光疾走。意琦行再一睁眼,已是次日透早,天边的鱼肚白早翻了起来,只是不见灿烂日出,倒是一个阴霾天气。
      窗外场院之中,意外的还有许多乱哄哄人声传来。昨夜虽只是匆匆一瞥,意琦行也记得清楚,山民一家人口不过夫妻与一对老父母罢了,如何能一大早就这般喧腾热闹。但再侧耳细听,却是分辨出许多“神仙恩公”、“山上杀鸟”、“了不得的厉害”……等等字句,他豁然便明白了,想来是村中其他山民,耳目灵通,已听了自己救人杀鸟的风声,大早便热热闹闹挤了满院,围观罢了。
      意琦行思及不觉好笑,想不到小小村落,消息流走却是飞快,明明一入了夜,便是万籁俱寂,如何天才刚亮,已是满村皆知。魉雀虽然凶猛,在他看来却也不是什么麻烦之事,反而是这般热闹的村民声势,叫他一时踌躇,险些就不愿这么走出门去,让人从头到脚的品评了。
      好在那山民一家还是通晓人情,更将意琦行看得神仙一般,又是好言相劝,又是拍着胸脯打包票,好容易才将一院子或真或假看热闹的人说散了。意琦行这也才悄悄松了口气,很有点逃过一劫的感觉。
      这样的一通折腾,天色正经亮了起来。只是要散不散的大朵灰云,遮蔽得漫天淡铅颜色,或许说不定不需到了下午,就有山雨欲来。意琦行自听人说了魉雀喜暗厌晴的习性,对这天气倒是十分满意。他心中尚挂念着许多自身的谜团,并不想为区区一只魉雀在这陌生之地耽搁太久,如此阴晦模样,正可整日往山里头去撞撞运气,早一刻斩了凶鸟,也好早一刻完成自己对山民们的许诺。
      他这般分秒必争的就要山上除凶,山民一家又是欢喜,又生恐是不是自己催促之意太过明显,会惹得神仙恩公不快。怀揣着好一番矛盾心思,还是劝阻了一番说此事不急。意琦行却是早已明白洞悉,心中暗笑,只好反复说了,乃是自己不欲再有人伤在魉雀爪下,而又难得天公作美的缘故,叫他们万莫放在心上。这样拉扯了一个早上,终还是山民一家拗不过他,好一番千恩万谢,又场院里捉了最大一只公鸡来,杀了做酒饭给他,饱餐一顿。余下的菜肉,用蒲包扎得干干净净,当做干粮,一并给意琦行带上了身。
      意琦行原不想收,但一来山民一番心意殷勤,二来北号山踞地广袤,只一片前山,也是莽莽无边,找起魉雀踪迹,不知还要耗上多久,带足食水,也是便利,这才都接了过来。他本就是个干脆利落的性子,当下也不再蹉跎什么,问了几条山中道路,即刻便辞了山民一家,再登北号山。

      这次入山,虽不过一夜之隔,心境却是不同。少了几分昨日乍醒时的茫然失措,多了几分势在必得的责任与急迫。
      只是世道运气,似乎都是再顽皮不过的东西,不求偏来,求之难得。昨夜随意乱走也能撞上的魉雀噬人,意琦行此番有备而来,却是沿着山路反反复复翻找了足一个上午,连鸟毛也不曾见到一根。
      他也清楚此事急不得,半日没有收获,并不曾心浮气躁,将已经搜过数遍的那几条山路弃了,偏了方向往深山里去。眼见时间慢过,应已是正午,天色阴得越发厉害,但就是不见雨滴,一山的水汽浓重,都沉甸甸的蓄在云朵里头,像个什么威胁挂在头顶。
      虽然魉雀生性喜阴,但若当真下起雨来,只怕也是不会出巢。意琦行满心希冀着能在雨落之前寻到它的踪迹,可越是如此打算,越觉空山静寂,无一痕迹可寻。
      又翻过一片山坡,意琦行正环顾四周,琢磨着接下来的搜索方向,忽然一缕淡淡新鲜的血腥气味,还有窸窸窣窣并非风吹草木的声音,打山坡后面钻进耳朵。这些动静并不算大,但听在聚精会神了半日的意琦行耳中,却是立刻觉得了反常。虽然心知非是魉雀,仍是脚步一转,兜了过去。
      山坡之后也是一片略平缓的坡地,树木稀疏,大片大片的野草疯长着,几乎没了人膝。那杂草丛中,却见一个灰扑扑的背影 ,正蹲在草坡上埋头忙活着什么,那人脚边搁着颇大一只背篓,里头鲜血淋漓两大块,不知是什么野兽还是家畜的生肉,那股血腥气正是从篓子里传来,如今没了山坡阻隔,更是鲜明。
      意琦行几乎是立刻皱起了眉头,这般新鲜血肉的气味,山风一起吹得满山皆是。就算山上没有那嗜好血肉的凶鸟,哪怕是些山猪野狗之类,一旦被引了过来,也是麻烦。他瞧那人背影,还带着点少年的细韧单薄,更不像是什么靠山打猎为生的猎户,眉头的疙瘩不由拧得更重了些,大步过去,直梆梆就是一句:“你这是在做什么?”
      习武之人,脚步本就轻快,修为如意琦行,更是声息杳然。他没半点动静的突然在那人身后冒出这一句来,吓得那人“啊”一声,几乎是从地上弹了起来,险些一脚踢飞了旁边的竹篓。
      意琦行没料到他竟是这般大的反应,也不由退后了一步,才看清那人不过是名少年,最多不过十五六岁模样,衣着打扮与山下村民并没什么不同,只是大暑热的天气,还要用一块包头裹了脑袋,不知是什么缘故。那少年脸上灰扑扑的沾了不少泥土,再被汗水一冲,一道道的登时成了个花猫般的脸,只是一对紫水晶似的眸子晶亮亮的,灵动非常。此刻被突兀吓了一跳,满脸的不高兴瞪了过来:“你这人,怎么忽然就在别人身后说话啊,人吓人吓死人知不知道……哎,你……你不是村里的人?你是谁?”
      意琦行见那少年本来气鼓鼓的样子登时变成了戒备,虽不知为何,但还是道:“我是路过此山,受山下村民托付,来替他们除掉魉雀。山上如今这般危险,你独自一个,怎么跑到这么偏僻的所在来?”他看了眼那篓子里的生肉,声音又不由沉了些,“还带着这些东西,血腥气味一旦引来凶禽猛兽,你要怎样周全?”
      那少年听他是为除害而来,又是一身端正严肃的正气凛然,那股子戒备神情才褪去了些。他瞧瞧意琦行背后似乎十分威风的澡雪,又低头摆弄了下自己手里头的一个小玩意,才哼哼着道:“魉雀算什么,它伤不到我的。你说你是来杀魉雀,那我也是要杀魉雀的。”
      意琦行一愣,他瞧那少年,虽然筋骨修韧,但并不像有什么高深武艺傍身,魉雀虽不堪自己一剑,但对寻常人乃至许多猎户来说,仍是穷凶极恶的猛禽,不知这少年哪里来的这么大口气,信誓旦旦也要杀魉雀。他这样寻思,眼神又落到那一篓子生肉上面,感情这血淋淋的鲜肉,原来是要“钓”魉雀不成。他这样一想,立刻道:“胡闹,魉雀那种凶物,你小小年纪,如何杀得了它,小心反而折了自己的性命。你家大人如何肯放你就这样出来乱跑,趁着天色还好,快点下山回家去吧。”
      “我为什么杀不得!”少年似是很不服气自己被人看扁了,气鼓鼓拍了拍胸口,“不要以为你拿着把剑就很厉害,我也不弱的!”他晃了晃手里的东西,意琦行才看出来那是一枚打磨得十分精巧的弩箭箭头,闪着寒光的箭簇坚硬锋利,但是……
      “魉雀非是寻常鸟兽,你这弩箭也未必能有作用,”意琦行对于不太听话的小孩子并没有太多耐心,但事关人命安危,还是捺下了性子,“或者,你可随在我身边,待我杀了魉雀后,送你回去,期间不可自作主张胡乱出手,我也能保你安全。”
      他自认这也是桩可行的办法,但少年听了,瞬间好似小兽感到了极大的威胁,几乎能看到弓背竖毛的模样。少年跳开一步,大声道:“你……哼,你前头说得好像一个冠冕堂皇的大侠客,原来也是打算……”他话说一半又收了声,匆匆弯腰将手里头的箭头往已经安置好的一个弩箭陷阱里一插,又扣好鲜肉,然后咬着嘴唇看着意琦行,抓起背篓倒退着一步步往后蹭去。蹭出了十几步,见意琦行并未有什么其他的动作,猛的转身,一溜烟的跑了。
      意琦行站在原地,看着少年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在草坡上三兜两转,很快就不见了踪迹,一时说不出是愕然还是好笑。他虽是青年面貌,但骨子里的气势往往更有威慑力些,连一留衣也常说,看着他板起脸的模样,比叫唤渊薮的石头还要又冷又硬。可这还是头一遭,见人防贼般的对待自己,并且是被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人。意琦行心里头莫名其妙的有点小小的受伤,但脸上依然八风不动。那少年既然跑得影子都没了,索性也就算了,低头瞧瞧草坡上的陷阱,竟还算精致。数枚锋利的弩箭掩藏在大块的生鲜血肉之下,倒还真有些模样。但他自然不会无聊到将少年辛辛苦苦挖好的陷阱拆掉,又虽是布置不错,也仍不觉得这简陋的东西,当真就能诱杀魉雀。看了一回,便也转头离开,继续漫山遍野的,去寻找那凶鸟的踪迹。

      又在山上兜兜转转了快两个时辰,仍是一无所获。意琦行白费了这大半日的功夫,也没奈何。眼见天色更阴沉得厉害,这场雨定是不小。一旦雨水落下,非但魉雀不会离巢,自己恐怕还要倒霉的被浇在山上。他有点头痛,又胡乱走了一段,也没注意绕到了什么地方,只考虑着是不是先行下山,待到明天雨停了,再做打算。
      不想正心里琢磨,颈子上一凉,一滴水珠已经从天而降,正钻到了衣领里头。憋了快一天的山雨,终于突破了乌云桎梏,迫不及待的“哗”一声,劈头盖脸浇了下来。意琦行没料到一直要下不下的山雨来得这么突兀,毫无防备顷刻已是半身雨水。这一回,再也没什么好犹豫,他匆忙转身便要下山。刚一举步,却听一声尖利嚎叫,穿透风雷雨幕而来。
      意琦行对这声音并不陌生,甚至昨夜一剑斩断魉雀利爪之时,刚刚听过一次。他心中一愣,暗道,这般凄厉叫声,莫非这凶鸟受伤陷危了不成?但几乎下一瞬间,就猛然想起之前那个在自己面前信誓旦旦,要猎杀魉雀的少年来。
      意琦行低呼一声“不妙”,脚步猛转,身形快如急电,登时换了方向,往那鸟啼之处赶去。

      所幸这段路程并不算远,瓢泼雨势,对意琦行而言,并不能构成什么障碍。片刻之间,他身形疾起疾落,已穿过一片小林,又循着声音冲回了之前发现少年的山坡之上。
      雨幕中,那块野草蓬勃的小山坡早已变了模样,一只铁翼白羽巨鸟,比起昨夜那只魉雀,还要大上一圈,正嘶声利嚎着,疯狂的追赶扑啄着一个单薄身影。那身影便是之前所遇的少年无误,十分狼狈上蹿下跳的躲避,间或还要挥舞着手中一把柴刀,招架反击两下。魉雀左翅根上插着一枚明晃晃的箭簇,虽然大雨倾盆,冲去了血迹,但意琦行仍是眼尖看得清楚,箭头深深钉入骨肉之中,也正因如此,魉雀虽然暴怒凶狠,一翅负伤终是失了平衡,那少年也才能几次险险从钩爪之下逃得命在。
      这般局面,意琦行也顾不得再细看什么,少年虽然身子轻敏,但魉雀当头压下,迫得他只能靠着在草坡上打滚闪避。而手中那柄柴刀,兀自乱挥,也不过是搅得一片羽毛飞舞,却难以当真再伤魉雀。意琦行当下磨肩,澡雪应心出鞘,雪亮的剑光,如同昏晦天地中劈开的一道白闪,呼喝一声,剑风锐利,扫向魉雀。
      这只魉雀明显更为健壮好斗,虽然伤了翅根,凶性敏锐不减。暴雨声中,竟还察觉了迫近的危机,一声啼叫,单翅一扇弃了少年,避开剑光反扑向意琦行。但凶禽再如何霸道,落入意琦行眼中,仍不过尔尔。他剑上造诣,已可跻身当世巅峰,如何会把一只扁毛畜生放在眼里,轻巧挥剑,杀风凛凛,从容之间,魉雀讨不到半分便宜,登时怪啼一声,拖着负伤的左翅,就要逃命。
      但魉雀迅速,剑势更快,那凶鸟才腾起不过丈余,又是当头一道剑芒穿过,搅落一天白羽、血污、伴着一颗硕大的鸟头,喷溅下来。一旁自打意琦行出手之后,终于得了空挡,坐在地上大口喘气的少年,见这番情景,“啊”的一声惨叫,倒比被魉雀追扑之时还要惨烈一些。顾不得其他,一把撩起袖子,蒙头盖脸,脊梁朝天的往草地上扑去。
      意琦行一剑挥断鸟首,这一次更是从容,罡风扫开污秽的同时,早闪身到了少年身边,将他也顺手一并护住了。不想手指才将触未触到人,那少年先惨叫着猛一扑,一头扎到了自己怀里,湿淋淋活生生的偌大一个人抱了个满怀,意琦行登时一僵,变得手足无措。

      雨声喧腾,不因一场乱战的结束减弱半分,气势澎湃的雨珠砸在泥土草叶人身之上,连皮肤都隐隐作痛。这点微不足道的疼持续不休,手忙脚乱缩起来的少年被砸得反过味来,才发觉自己只顾着要躲避漫天落下的污秽,却未发觉身下垫着的,非是乱草泥地,而是一片湿透了的柔软衣摆,还有些在冷雨中也依然温暖的热度,格外清晰……
      少年忽的一愣,犹犹豫豫抬头,相距不过咫尺,是一张还没来得及忘掉的面孔,严肃神色、冷蓝眼眸,微抿着的薄唇不怒自威……也正低头看向自己。
      “噗通”、“哎呦”,接连没间隙的两声,是少年受惊般猛的从意琦行怀里蹦了起来,下一刻却又十分狼狈的摔到了草地的水坑里头,一张本就泥水横流看不出眉眼的小脸五官全都扭曲成了一团。少年的伶牙俐齿也变得结巴了:“你你你……你……”他“你”了半天,忽然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要说什么,瞪圆了一双紫莹莹的眸子,好半天终于憋出了一句有点搪塞的话来,“你好厉害。”
      意琦行“嗯”了一声,不知是默认了他言不由衷的赞美,还是随口应付,神色看来倒很坦然平静。他抖抖湿淋淋的袖子,目光却落在了少年姿势别扭的僵着的右腿上:“你受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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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当,小绮罗正式出来啦,其实还是一个欢脱的熊孩子呢XD我觉得称他为大号白小九比较合适。小绮罗之大冒险,剑宿果断拎走熊孩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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